没人站在左边,事实上,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气氛压抑而紧张,根本没有人动,寨子里其它地方的士兵,发现这边有意外,未得命令也不敢过来查看。
赵蒙利不只是他们的将军,还是严父与头狼,用刀剑与皮鞭驯服众将士多年,突然间,他倒下了,刀剑与皮鞭却没有立刻随之消失,仍然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韩孺子没想那么多,他自己一步步走到绝境中,除了继续前行,再没有别的退路。他缓缓拔出自己的刀,然后用刀轻轻拨开近在眼前的几杆枪,前行两步,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尸体,盯着一名将官的眼睛,说:“你是大楚将士,还是赵氏走狗”
那人全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我是大楚将士”崔胜在人群外面喊了一声,倦侯动手时,别人都往前冲,就他一个人后退,对他来说,选择很容易做出,早已站在右侧,“倦侯有圣旨,他是奉旨接收南军,赵蒙利死有余辜”
崔胜急于在倦侯面前立功,伸手指着那名停在半路上的斥候,“你说,北军是不是正在南下”
斥候刚从马背上跳下来,就看到赵将军被杀,吓得呆住了,听到问话,越发惊恐,“啊北军北军是,有北军”
韩孺子迎着刀枪缓步前行,挡在前方的将官与卫兵纷纷让开,却没有收起兵器。
等到人群让出一条通道,分站左右,韩孺子止步转身,冷冷地看向左手的七八人。
在这几个人看来,已经有人站在了右边,选择当“大楚将士”,而自己却是“赵氏走狗”,他们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将军,确信他再也站不起来以后,全都跑向右侧,顺手扔掉了手中的兵器。
韩孺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赵蒙利有一张虎皮椅,走到哪都带着,此刻就摆在议事厅里,除此之外,整座厅里再没有其它坐具,在他面前,其他人无论是将是兵,都没有坐的资格,如果来的是上司,他自会提前安排。
韩孺子坐在了虎皮椅上,既不觉得舒服,也没感到威风,死物就是死物,无论这只老虎生前多么凶残狂暴,现在也不过是一块毯子,某些地方已经脱毛,甚至出现了虫眼。
赵蒙利也是一头死去的老虎,余威仍在,却也跟虎皮一样,只是一种象征。
不久之前还在他面前噤若寒蝉的部下,这时严格遵守惯例,不等新主人下令,就用刀砍下了赵蒙利的头颅,传示全寨,宣布迎风寨由倦侯奉旨接管。
没人站出来反驳,更没人试图报仇。
崔胜与一群将领携带头颅出寨,向外面的南军将士展示,并召集各营将吏进寨拜见倦侯。
韩孺子坐在虎皮椅上,孟娥守在身边,对面十几步以外,跪着瑟瑟发抖的斥候。
趁着还有一点时间,韩孺子要先解决一个可大可小的破绽。
“说吧,你带回什么消息”
“北军北军”
“北军怎么了”
“我们抓到一名北军奸细。”
原来如此,韩孺子追问道:“是来打探军情的”
斥候摇头,等了一会才从嘴里挤出几句话,“是从白桥镇过来的,要去满仓送信,被我们抓住了。”
这是昨天晚上蔡兴海派出的信使,在大道上畅通无阻,进入南、北军交汇地界,却被暗藏的哨兵拦下了。这是一次误抓,两军交接不当,哨兵一看到北军服饰就动手,也不管他是从哪边来的。
韩孺子一愣,他还指望北军尽快南下支援呢,没想到信使居然被抓。他不能发怒,也不能说出真相,“此人是去迎接北军将士的,立刻释放。”
“是是。”斥候满头汗珠,起身要走。
韩孺子对军中事务比较熟悉,喝道:“这就走了没有军令,你凭什么放人”
斥候被吓糊涂了,马下又跪下,“是是。”
“将寨中所有军吏都叫进来。”
在赵蒙利麾下,与披甲戴盔的将士相比,手持笔纸的文吏待遇更差,一个个灰头土脸,跟囚徒差不多,数量也少,主簿以下只有十余人,却要为一支万人军队处理文书。
他们对新主人毕恭毕敬,心里很可能还有一点暗喜,迅速写下释放令,官印就在赵蒙利怀中,韩孺子进厅之前就已拿到。
盖印之后,韩孺子将军令交给身边的孟娥,“让晁化和所有北军带着斥候去传令,放人之后不要停留,直接去满仓,看到信使被释放,你再回来。”
孟娥微一扬眉,她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倦侯,尤其是现在,深陷北军营寨,她一走,倦侯将完全孤立无援。
韩孺子嘴角微动,示意孟娥不必担心,他已有把握控制这里的南军。
孟娥领命离开,晁化与二百多名北军将士出发去放人、送信,数量足够多,北军哨兵即使再有误会,也不敢阻挡。
军吏们发现倦侯不像赵蒙利那样不可接近,开始大胆出主意,韩孺子大都接受,不久之后,盖有左将军印章的军令雪片般发出,被送往迎风寨与白桥镇之间的数十座军营,内容很简单,申明北军幕府已经移至倦侯手中,即日起,一切文书都要送到倦侯所在之处。
将士与士兵是看得见的军队,文书则是一张张不那么显眼的网,能够以柔克刚,慢慢将军队收拢。
半个时辰过去,韩孺子觉得差不多了,召见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时的将领。
一百多名将领鱼贯而入,其中一些人刚刚赶到,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在帐中酣睡,突然就被叫醒,说有圣旨传来,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带着营中将士上马,一路疾驰,甚至不知道自己跟随的是谁,途中听到无数传言,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倦侯。
赵蒙利的头颅产生极大的威慑力,即使心怀二意的将领也都老老实实地进寨,想看看这位敢对太傅心腹下手的倦侯是什么样子,更想看看传说中的圣旨。
圣旨才是关键,北军毕竟是朝廷的军队,无论崔太傅与太后如何明争暗头,十万将士总记着“大楚”两字,像赵蒙利那样只忠于崔太傅本人的将领属于少数,大都被崔宏带在身边。
宫里将近半年没发出任何旨意,人人都明白这第一道圣旨具有的重大意义。
韩孺子将半真半假的“谎言”又说了一遍,这回更简洁,但也更逼真,前往京城护驾的军队数量精确到了千人,冠军侯的失败已成事实,崔宏更是走投无路,只剩一线生机
韩孺子适时拿出圣旨,举在手中向众人展示,但是没给任何人查看,从今以后,这份圣旨只会留在他自己身上。
白桥镇的南军将领们传阅过圣旨,经过几个时辰的奔波与恐慌,大部分人已经忘了圣旨上的内容,只记得上面的宝玺之印,还有倦侯信誓旦旦的言辞,很自然地将这两部分记忆合而为一,于是也信誓旦旦地向其他将领保证,圣旨的确就是要让倦侯接管南军、率师救驾。
崔氏兄弟比谁都急,抢着去劝说父亲尽早投降。
韩孺子选择了崔胜,崔家大公子更受父亲信任。
“请转告太傅,他若想要回白桥镇,可以,十万北军与四万南军在迎风寨与他决战。”
“决战不不绝不会有决战,父亲是聪明人,我一说他就明白,倦侯、妹夫千万不要动怒,咱们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
崔胜急匆匆告辞,只带两名卫兵,马不停蹄地返回白桥镇,脑子里装满了倦侯灌输给他的想法。
韩孺子不能立刻去增援白桥镇,还有南军正在陆续赶到,他得巩固到手的胜利,让这四万人死心塌地支持自己才行。
由于出发得太急,最终赶到迎风寨的南军其实只有三万余人,还有近万人出于种种原因留在了原地。
韩孺子觉得这样就够了,敞开迎风寨大门,在山下建立营地,容纳新来的将士,期间,他提升了若干将领的职务,然后带着全体将领,巡视山上山下的各处营地,一座也不落,总之要让士兵们都看到他,看到倦侯得到众多将领的支持。
崔腾亲自举着南军左将军的旗帜,跟在倦侯身边,一脸严肃,显出前所未有的认真。
直到后半夜,韩孺子终于闲下来。
白桥镇传来消息,崔太傅尚未带兵反扑,这让他稍稍放心一些。
韩孺子困极了,却不敢睡觉,一个人坐在议事厅的虎皮椅上,心事重重,他还没有取得最终胜利,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会更加艰难。
崔太傅没那么好骗,他的选择将对以后的形势产生不可估量的重大影响,还有城内的上官盛和太后,他们不会轻易认输,如果事态发展到必须开战,韩孺子胜算极低无论是刚刚到手的四万南军,还是对他印象极佳的北军,都不太可能为他公开与朝廷对抗。
卫兵进来,远远地站在门口,恭敬地说:“禀告大司马,您的亲随回来了。”
韩孺子点下头。
不久之后,孟娥进来,走到十步开外停下,“北军要三四天才能到。”
“嗯。”韩孺子并不意味,就是这三四天将决定他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孟娥犹豫了一会,上前两步,“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当然。”韩孺子露出一丝微笑,看到孟娥之后他稍感心安,十步之内的安全总算有了一点保障,他可以专心思考十步以外的事情了。
“你的实力明明比别人都差,却敢于争夺帝位,我很纳闷,你的信心到底是从哪来的”
韩孺子的笑容更多了些,“你以为有了实力才能争夺帝位”
“当然,人人大多数人都这么认为吧。”
“你们都错了,帝位就是实力,你不可能有了实力再去争夺实力,如果非要等到实力足够才去争,那太祖永远也不可能建立大楚。历朝历代,皇帝总是实力最强的那一个,可他仍然可能被害死、被罢黜、被推翻,为什么”
孟娥摇摇头。
“他拥有实力却不会用,好比天下无双的宝剑,只能挂在墙上欣赏,而不能握在手中劈刺,自然会给他人以可趁之机。”
韩孺子动了动身子,“我曾经握过皇帝之剑,却将它丢掉了,现在我要再拿回来,孟娥,我已学会如何运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