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孺子获得了任命,与传言一模一样:担任中护军之职,领勋贵营五百人、清卫营三千人,最重要的职责不是带兵打仗,也不是勘察地势或驻守一方,而是护送大将军的私人物品。
三千名士兵当中,倒有两千人是马夫与杂役,只有一千人是真正的将士。
据韩孺子观察,楚军当中这种现象并不罕见,许多将军都变兵为奴,用朝廷的粮饷养自己的部曲,数量不一,大将军地位高,部曲数量也最多,相较之下,南北两军比较正规,就连名声不佳的北军,也极少滥竽充数者。
韩星将自己的部曲交给倦侯掌管,算是对他的一种信任。
任命过程极为简单,韩星坐在椅榻上,看上去更加疲惫,冲倦侯勉强笑了笑,挥下手,有人将官印和相关文书捧过来,韩孺子接在手中,转交给两名随从,告辞退下,就算完成了。
清卫营就在勋贵营旁边,出了中军帐,拐个弯,走不多远就到了。
中护军有自己的军帐,主簿、军候、校尉等将官早已等在帐中,恭迎新上司。
楚军即将撤回马邑城,大将军的私人物品一件也不能落下,清卫营任务繁重,正是最为忙碌的时候,交接与安排进行了整整一天,韩孺子基本上只是倾听并交付令牌,具体事情由将官们负责。
东海王又一次说准了,大将军韩星收到不少贿赂,一些送到了京城的家中,更多的则直接送到大将军面前,务必让他看上一眼,撤军的时候东西一下子多出不少。
东西虽多,却一点也不能乱,大到帐篷,小至一根绳绦,无不准确地记录在案,有正册、副册,分别由不同的人保管,定期互相查证,搬运时各司其职,一块银子掉在地上,无关者谁也不能触碰,必须由专职者自己拣起来,否则即是触犯军法。
以军法管理私人物品,万无一失。
韩孺子中午独自在军帐里吃饭,东海王一个人踅进来,翻了翻厚厚一摞的簿册,说道:“老家伙这是将孙子辈要用的钱都捞足啦。”
“你不该来这里。”韩孺子说,楚军虽然有不少问题,但营中军法还是很严格的,任何人不得在各营之间随意通行,勋贵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胡作非为,却也不敢进入其它营地。
东海王笑道:“谁让我是你弟弟呢,你当上中护军,我就算是你的第一幕僚。”
韩孺子指着几案上的酒肉,“吃饭了吗?”
东海王瞥了一眼,不感兴趣,而是问道:“你考虑好了?”
“没有,现在事情多,到了马邑城再说。”
“事情多?哈哈,你知道你算什么吗?堂堂倦侯给韩星当管家呢。”
“嗯……当管家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这与运送军中粮草是一样的。”
“嘿,你看得真开。”东海王和大多数勋贵子弟一样,宁可无所事事,也绝不屈就无权之官,“韩星是个老滑头,任命你当中护军,表面上是信任,也是一种防范,以你的身份,想向朝廷递送奏章千难万难。”
韩星受贿太多,已到了必须加以掩饰的地步。
韩孺子听出东海王话中有话,“你觉得我没法向朝廷请命,无所不能带勋贵营去碎铁城?”
东海王不肯回答,笑道:“勋贵营也归你管,不要厚此薄彼,待会去看看吧,大家也给你准备了一些礼物。”
不等韩孺子发问,东海王已经转身离去。
直到傍晚时分,韩孺子才回到勋贵营,这里也有一座军帐,在一片争奢斗侈的华丽帐篷当中极不起眼,大小将官十几人,却都不管事,交上名册,就退到一边,仔细研究自己的靴子。
礼物甚至没有送到韩孺子的私人帐篷,直接堆在了军帐里,主簿等人详细记下了清单,许多条目后面还有送礼人自己加注的内容,有人恭喜,有人攀交情,有人直截了当地提要求,大都是想在入冬之前回京过年。
韩孺子粗略扫了一遍,他接到的礼物当中没有多少真金白银,大都是裘皮、珠宝、字画一类的东西,张有才和泥鳅两个人肯定拿不动。
韩孺子又看名册,勋贵营里共有散从将军四百八十七人,“扈从士兵”八百六十四人,居然比两倍之数少了一些,有职位的将士一百二十人,总数不到一千五百,可韩孺子知道,常住在勋贵营里的人至少有两千。
相比于大将军的受贿所得,勋贵营才是真正的千疮百孔。
这片营里的事情比较少,大军撤退的命令已经传下来,那一百二十名专职将士的任务就是确保所有勋贵子弟将私人物品打理好,后天上午能够按时出发。
看似简单的一项任务,进行的时候可挺麻烦,将官们需要上司的帮助。
韩孺子看完相应文书之后,主簿上前,又递上一张清单,谄笑道:“这是属下孝敬将军的一点心意。”
韩孺子接过清单,上面记载的礼物比较寒酸,只是几套盔甲与数十件兵器,还有纹银三百两。
韩孺子也不拒绝,笑道:“多谢了。”
上司收下礼物,这是一个好兆头,十多名将官都松了口气,平时见倦侯不喜玩乐,还以为这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将军,原来也是入乡随俗的人,不由得大为高兴,主簿拱手道:“后日上午本营开拔,军令如山,晚一刻也不行,大人……”
韩孺子点点头,表示明白,“放心吧,所有人明天都会做好准备。”
新上司通情达理,众将官更加放心,同时发出讨好的笑声,不少人心里却想:怪不得倦侯守不住宝座,“通情达理”可不是皇帝该有的素质。
入夜不久,韩孺子准备回自己的帐篷休息,刚走到门口就被东海王拽到旁边的大帐篷里。
“新官上任第一天,不能只挨累不放松啊。”
东海王的帐篷里灯火通明,数张桌子拼成一排,上面摆满了美味佳肴,不知是从哪弄来的,还都冒着热气,十多名勋贵子弟热情地打招呼,抱拳恭贺,将中护军推上主位。
营中勋贵近五百人,有资格参加聚会的只有十五人,首先凭地位,其次要看与东海王的交情。
韩孺子有一种感觉,当上中护军的是他,东海王却从中获益不少,就像那些望气者,只要运用得当,“帮助”别人本身就是一种权力,东海王正在提供这种“帮助”。
崔腾自然是恭贺者之一,与东海王一左一右,坐在韩孺子两边,负责敬酒、挑起欢快气氛,对送礼与回京之事一字不提。
崔腾昨晚醒到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自己的随从送走,一早醒来,果然将醉时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举止得体,在他的带动下,宴会从始至终完美无缺,人人尽性而归,就连韩孺子也喝得微醺,觉得面前的每张面孔都那么和蔼可亲。
子夜过后,东海王和崔腾亲自送韩孺子回帐休息,看着他上床躺下之后,崔腾小声说:“他不会醒来之后不认账吧?”
“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个德性吗?”东海王比崔腾小两岁,说话时却一点也不客气,两人从小一块长大,是真正的好朋友、好兄弟。
东海王向床上看了一眼,“嘿,得感谢老家伙韩星,他贪得太多,谁看谁心动,床上这位一心要养活那只千人部曲,当然不会拒绝……出去说吧。”
两人往外走,崔腾道:“一千人能做什么?他要是真带着那一千人去当诱饵,就有意思了……”
韩孺子似睡非睡,听到了这些话,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可笑,因为他很快就要做点更有“意思”的事情。
东海王和崔腾离开之后,张有才、泥鳅才能进来服侍主人,帮他脱掉外衣、洗脸洗脚,韩孺子吐了一次,感觉舒服不少。
“主人,柴悦柴公子来过两次。”张有才道。
“说什么了?”
“没有,见主人在喝酒,他就告辞了。哦,姓张的来过一次。”
张姓勋贵不少,张有才自己也是这个姓,但是他嘴里“姓张的”只有一个人,曾经几次陷害倦侯的张养浩。
韩孺子笑了一声,不用问,张养浩肯定是害怕了。
“泥鳅,有人欺负你了?”韩孺子问道。
晁家渔村的少年一直冷着脸干活,这时将抹布往盆里一扔,大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好皇帝,起码是个清官,原来也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虽然提醒过多次,泥鳅有时候还会说出“皇帝”两字,张有才斥道:“你懂什么?竟敢对主人无礼。”
韩孺子向张有才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然后向泥鳅问道:“你很擅长捕鱼吧?”
“当然。”泥鳅不明白倦侯的用意,可提起拿手的本事,还是十分得意,“我都不用鱼网,只用双手就能抓到大鱼。”
韩孺子笑道:“我不懂捕鱼,可我想,你总得先发现大鱼在哪,再游过去吧?”
“呃……一般是这样,有时候我会憋气多等一会,等大鱼游到手边再一把抓住。”
“对啊,眼下正有一条大鱼向我游来,你说我是立刻出手呢,还是等它游得更近一点?”
韩孺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泥鳅仍然不明所以,向张有才小声问道:“倦侯是什么意思?”
张有才轻声笑道:“过两天你就有大鱼吃了。”
泥鳅直挠头,虽不理解,对倦侯的不满却渐渐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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