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下过,崔府里却留下一片春夏的璀璨,在一座花房里,群芳争艳,暖风拂面,原来四周摆满了半燃的木炭,阻止寒气进入,十几名仆人日夜轮值,就为照顾这一间屋子,向府内提供鲜花。
皇帝驾到,仆人大都被迁至府外,只留一人看管炭盆,提前被侍卫带走,等皇帝在里面绕了一圈,他才被放回来。
皇帝赞扬了几句,崔腾越发得意,“皇家也有暖房,比我家的这个大得多,不过以供应蔬菜为主,我家这座就是养几株花,给家里的女眷玩赏,倒也没有大用,陛下的哪位妃子若是需要鲜花,我派人每天送一车进宫。”
韩孺子笑着摇头,“不必麻烦了。皇家的暖房几年前就停止,朕如今也吃不上新鲜疏菜。”
供养暖房是一项极其奢侈的行为,当朝廷提倡节俭的时候,通常会被第一批取消,过一段时间再恢复,大楚这几年一直没有恢复元气,暖房自然也就一直处于被废状态。
崔腾眼睛一亮,“明天我就将这里的花全铲了,给陛下种菜。”
“千万不要,如此大煞风景的事情,朕可不能做。”
“哦。”崔腾有点失望,随即又兴奋起来,“陛下,咱们去后花园逛逛吧,我家里有一座假山,在京城很有名。”
崔腾就像是刚交到朋友的孩子,担心友情不够牢固,想方设法地讨好、献媚,恨不得将家中的好东西一股脑都展示出来,给新朋友一个深刻印象。
皇帝若是这时开口,崔腾会毫不犹豫地将整个崔府献出来。
韩孺子不喜奢靡之风,看到花房,他首先想到的是这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换算成银两,足够多少中等人家生活,但他保持礼貌,客随主便,想等事情过去一阵之后,好好跟崔腾谈一谈,或者通过皇后点醒崔家。
后花园的假山不大,高不过两丈,宽不到一丈,细看时颇有崔嵬之势,除此之外并无异处,担不起“在京城很有名”的说法。
韩孺子还是客气地点点头,崔腾却露出狡黠的微笑,“陛下请随我来,这里看不到假山的妙处。”
随行的侍卫与太监最讨厌崔腾这种人,临时起意,事前不打招呼,偏偏又说不得,只好紧张地跟随在后,侍卫小心地四处查看,还不能太明显,以免影响皇帝赏景的心情。
好在崔府剩下的人不多,花园里更是空空荡荡,减少了护卫的难度。
崔腾引路,下行数级台阶,拐弯来到一座亭子里,亭子也没有特异之处,但是准备了一壶酒,数样蜜饯,那酒还是热的,喝着正好,也不知送酒的人躲到哪去了。
侍卫们一阵紧张,查了半天,在附近的一座小屋子里找到了藏身于此的两名丫环和一名老仆,那屋子隐于一片枯木后面,十分隐蔽,里面的三人看到侍卫开门,立刻跪下磕头。
侍卫包围了屋子,不准仆人出来,其他侍卫则继续检查,心中都很恼怒。
侍卫的情绪影响不到亭子里,崔腾向皇帝敬酒,但他懂得规矩,自己先喝了一杯,并且请太监试喝了一杯,然后才为皇帝斟酒。
韩孺子喝了一口,赞扬几句,崔腾热情高涨,向假山指道:“陛下请看。”
亭子通常建在高处,便于观看风景,这一座却建在低处,坐下之后,正好看到假山的底部,韩孺子早觉得纳闷,这时仔细看去,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也瞧见了崔腾所谓的妙处是什么。
假山竟然不是牢牢地镶嵌在地面上,而是整个放置在一根双臂就能合围的石柱上,山底离地约有两三尺,非得是天气晴朗之时,坐在亭子里,或者趴伏在地上,才能看得清楚。
那座假山虽不高大,总有千斤之重,居然能稳稳地立住,确是一奇,而且空隙处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打扫,只是不知那名仆人钻入山底时该有多难,又有多害怕。
韩孺子看了一会,忍不住啧啧赞叹,崔腾等的就是这一刻,笑着解释道:“其实也不难,建的时候是贴着地面的,建完之后将泥土去掉就行了,难就难在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这叫‘一柱擎山’。”
跟在皇帝身边的张有才咂咂舌,忍不住道:“多年不倒难保今天不倒,这里终是险地,陛下最好不要久留。”
“张有才,你乱说什么,再过百年、千年,这座假山也不会倒,你不懂,它只是看上去险,其实正中的那块石头与支撑的石柱是一体的,外面再包以重重山石,别的石头都好找,就中间那一块最难寻。”
张有才不想跟崔腾争论,摇头退下,心想万一假山倒了,亭子能挡一下,自己纵身一扑,也能挡一下,可是好像没什么大用,亭子里的人还是都得被压成肉饼……他一激灵,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韩孺子并不在意,也不想再走了,留在亭子里喝酒、吃蜜饯,与崔腾闲聊。
崔腾准备的美味小吃不少,本应一轮轮端上来,供皇帝在午膳前开胃,结果酒都凉了,后续的美食却一直没到,他坐不住了,几次向外张望,示意身边的随从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随从一出亭子就被侍卫拦下,带到一边,王赫亲自检查并询问,确认无误之后,才允许他离开,随后又对那三名被关起来的仆人详加搜查,总算允许他们出来,继续向亭子里递送食物。
可时机已经过了,一座假山没什么看头,赞叹一番也就够了,韩孺子起身准备在园子闲逛一会。
崔腾跟上,扭头向刚过来的仆人怒视一眼,示意他们退下,然后向皇帝笑道:“府内有一个人,特别想见陛下,不知陛下能否移步去看一眼。”
想见皇帝居然自己不来,张有才忍不住哼了一声,韩孺子却很随和,“是你家里的人?”
“是大哥崔胜的儿子,今年四岁,小家伙很可爱,听说陛下要来,一直嚷嚷着要见,可他太小,家里人怕他不懂规矩,所以没让他出来接驾。可我向他许诺过,说一定要让他见一眼陛下,所以……”崔腾一脸苦笑,“求陛下赏我一点脸面吧,从今以后,我在小家伙面前就能树立叔叔的权威了。”
韩孺子也笑了,“好吧,咱们就去见见这个小家伙。”
崔胜死于兵乱,只留一个儿子,是崔家长孙,韩孺子真想看一看。
王赫立刻叫来崔腾的随从,问明崔胜之子的住处,发现那在事前检查过的区域之内,稍稍放心,仍然派人快步赶去,再查一遍。
崔胜之子年纪尚小,住在内宅,因为皇后回家,女眷大都前去陪同,内宅没什么人,皇帝也不用太拘谨。
半路上,韩孺子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于是驻足倾听,崔腾也停下,平时不晓音律的他,这时却通晓人心,严肃地挥手,示意周围的众人不要出声,让皇帝专心听琴。
“张琴言还在你府中?”韩孺子一听就知是谁在抚琴。
崔腾正色道:“我对她从一而终。”
韩孺子笑着摇摇头,迈步继续前行,崔腾以下,其他人都蹑手蹑脚地走路,以免干扰琴音。
数名宫女一直跟在队伍中,孟娥即是其中之一,别人都跟着皇帝前行,她却止步不动,等王赫来到身边,她做了几个简单的手势,表示自己要去检查一下抚琴者。
王赫点头,他对孟娥仍然有几分不信任,向另一名侍卫招手,命他与孟娥同行,又让崔腾的随从指路。
孟娥并不反对,带着侍卫与随从循声寻人。
琴声断断续续,侍卫分不清来自何方,崔腾的随从也不知道这位“少奶奶”隐于何处,孟娥却好像被一根有形的细线牵引,没有片刻犹豫,离琴声越来越近,在遇到障碍或是岔路时才停下一会,等崔腾的随从指明通行路径。
路径曲折,三人没走多远,回头却已不见皇帝一行人的踪影。
在一座小楼门前,孟娥止步,琴声是从楼上传来的,抬头望去,楼窗敞开,琴声非常清晰,少了一种灵韵,多了几分悠扬。
孟娥示意侍卫与随从等在外面,她一个人进楼,拾级而上,来到楼上,一路未遇阻拦。
楼上的屋子里也只有张琴言一个人,正在跪坐在软席上专心抚琴,身上穿着华丽的毛皮外套以御风寒。
孟娥一言不发地在屋子里绕行一圈,没有发现异常。
张琴言仿佛没见到有人进来,仍然抚琴,片刻之后,一曲尚未完成,突然停下,抬头看向客人。
两人见过面,彼此存有敌意,自从张琴言被赐给崔腾之后,她们之间再无来往,几个月中这是第一次见面。
“如果你在帮助崔腾讨好皇帝,多此一举,陛下信任崔腾与这些花招无关。如果你有别的企图,我劝你还是早些死心,陛下不是那种昏君。”
孟娥以为张琴言仍有意****皇帝。
张琴言摇摇头,张嘴啊啊了几声。
“韩稠将你们父女献给皇帝,你担心自己没完成任务会受到报复吗?放心吧,韩稠不敢招惹崔家。”
张琴言仍然摇头,又啊啊几声。
孟娥走到她面前,低头仔细观察,神情突然一变。
张琴言双唇微微发紫,脸颊泛红,竟像是中毒之症。
孟娥扭头向窗外望去,皇帝此时应该正在看望小孩子,而小孩子身边总得有人照顾。(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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