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力挽狂澜间 少年入中原

不要直视人心。

大饥荒时代,四季失去了颜色,天上只有毒辣的太阳烫烂了大地。

城邦里到处都是饥肠辘辘的人,吃完活物又撕咬死物,嚼完根茎又吞咽泥土。这些躯体已经完全脱形,皮囊再也包不紧骨头,眼眶凹陷成窟窿几乎全盲。身上的破布要把脊梁扭弯,满腹的积水戳破五脏六腑,逼着他们在干裂的土地上爬行。

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也按照术师所说的方法向天献祭,乞求大雨怜悯众生。

直到杀无可杀,念无可念,信仰一点一点崩塌。

黑云压得方圆百里戾气沉沉,行尸走肉低吼着朝昔日“偶像”的宅子走去。

墙里一片萧索,风把该打散的全都打散了,唯有浓重的恶臭弥留。

枯井旁边,父母和年仅七岁的儿子围坐着,神形各异。蓬头垢面的术师啃着发霉的土豆,嘴角泛出白汁;痴痴傻傻的女人揪着衣裙,时不时剧烈痉挛;惊恐万分的小孩双手抱着膝盖,双眼通红却因极度缺水流不出一滴眼泪。

咚,咚,咚,咚。

是肉体撞击家门的声音,不知怎么的,今天响得特别厉害。

“爹爹。”

术师抬起头和小孩对上视线,猛地塞入最后一块土豆,一把抓住女人的头发。

咚。

那是头颅撞击枯井发出的一声钝响。

“我算过了,再等一个月就会下雨。”

术师说着加强了力度,直到“食物”脑花四溅,脊椎戳出脖颈彻底断气。

咚,咚,咚,咚。

“不怕,就跟摇拨浪鼓一样。”

小孩极度恐慌当场晕厥,朦胧中看到术师正在吃什么,接着又递过来一坨温热的东西。鼻息间浓重的腥味呛得他想呕吐,可是求生的本能却推动嘴唇靠近生肉,直到饱足。

又三十天,没雨。

术师和小孩背靠枯井边。

焦躁不安的术师全身发抖,看着昏暗的天空无意识地磨牙,口水慢慢往下流。他的喉咙里时不时发出轻嗝,肚皮上下起伏着,脚后跟在地面磨动。

“不可能的,我不会算错的......”

咚,咚,咚,咚。

家门再次传来沉沉的撞击声,饥民要进来了。

术师谵妄地挠头,紧接着是脸皮,尖利的指甲刮得屑肉乱绽。他突然盯着饿到头昏眼花的小孩,眉头一松笑了,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想到?

有一种秘术,只要认真执行就可以求雨改命。

“爹爹,我好饿。”

术师窃笑着爬向小孩,两手插入胳肢窝把他抱起来,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咚,咚,咚,咚。

“爹爹,是你在摇拨浪鼓吗?”

黑夜一点一点吞噬天空。

术师推开祠堂的门,点燃两截白蜡烛,笑望着列祖列宗的阴森的牌位请安。他把小孩放在蒲团上,又劈下两块棺木,找来几根棺钉。倏尔一道阴风穿堂,术师念起古老的咒语,把棺木相搭再放上棺钉。

咚。

一槌头下去,一个十字。

他把棺木送到小孩的背部,再撑开两只手臂。

咚,咚。

两锤头下去,左右手一边一个根棺钉。

本就衰弱的小孩叫不出痛,只能不断喘息。

术师的神经已经彻底麻木,他继续念着咒语,于丧门位架起一口铁锅熬制焦油和醋。等到天色全暗时,把这胶着物全部泼向鬼童,刹那间浓烟滚滚。

“不要淋了......好痛啊......爹爹......”

一阵风过,两截白蜡烛熄灭了。

整整七天,术师在祠堂里哭累了又狂笑,直到焦黑的鬼童风干。他把枯骨收敛起来再用红绳扎上腿,又在其中塞入孩子的乳名,拘其魂魄。

惊蛰夜,庭院里回荡着诡异的撞击声。

咚,咚,咚,咚。

术师打开家门,在一众行尸走肉面前高高举起焦黑的“鬼童”疾呼咒语,刹那间电闪雷鸣。

大雨连下了三天,干涸的大地恢复生机而人们也重新找回意识和信仰,没人再提那一段恐怖的日子。

术师又得到大家的尊重,大则靠鬼童祈祷,小则靠鬼童占卜。他就这样积累起新的财富,娶妻纳妾和生子,这座大宅也随四季的更替不断翻新。

一天夜里,一个得知其中奥义的叫花子翻进大宅,偷了这只鬼童去供奉。他于当年隆冬暴毙,之后城里的活物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开春后再也没有下过一滴雨。

这座城和术师,就要陷入当年的绝境。

咚,咚咚,咚咚咚。

术师每天晚上都做相同的梦:他抱着呱呱坠地的小孩,用拨浪鼓去逗,有时看到笑脸、有时又是焦尸。

他知道是鬼童作祟,于是再坐那丧门位,一把鼻涕一把泪烧纸钱和玩具。术师想感化怨灵,嘴里一直说着对不起,作法到昏天暗地。直到那三更天,狂风忽而乱作紧扣门窗,这个男人只感觉到背后阴凉。

鬼童索命来啦!

它像儿时撒娇那样,从背后缠住术师,要把他拖下炼狱。

可是当父亲呼唤儿子的乳名时,这只厉鬼竟然心软了,颅顶的眼睛凝望了那张熟悉的脸庞似有泪光。

就是这个间隙,术师硬生生剥下身上的怪物,一把扔进了火盆里。

不要直视人心,会受伤。

锥形擂台上,鬼童紧紧缚住青蛇。

它慢慢垂下头颅,顶上一只眼睛赫然睁开,瞳孔上有一个血红的生字而眨眼又变成了死。它不断翻转着竟夺走了青蛇的舍,逼得她目光涣散,痛苦地哀叫出声——

“不要淋了......好痛啊......爹爹。”

青蛇被绞得血液凝固,几乎窒息。

她妖瞳闪烁,聚敛魂魄,开始化鬼童的力。

“我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可以帮你解脱......”

佘青青一呼一吸间,境界初现,强大的气流旋起。

“由我来终结,这百年惊恐。”

天地之间万物生灵的痛楚随着那破碎的声音一瞬间凝结成露,滴落在青色的竹叶上,跟着风环绕而过再一层一层推远。

这是无边无际的竹海。

佘轻轻凌空,白璧无瑕的身躯不断吸收着名为“情绪”的韵律,从这世间的痛楚和愤怒开始到炼化情根后补齐的爱欲贪嗔。青蛇的元神,是自身和它者无数次的破碎和凝聚炼化而成的坚硬,这晶体一直闪烁了七百多年。

七百年的眼极冷而心极热,七百年的看似无情是有情。

这就是她修的,修罗道。

一片竹叶旋转而起,飞入鬼童那漆黑的境界里,与写有它乳名的纸张擦过。

“小。”

青蛇轻喃。

擂台上一股无形的气流削过,鬼童猛地一颤松开青蛇,急忙退回护住它的拨浪鼓。

即便如此,动作还是太慢了。

黑白鼓的一边鼓耳落下,鬼童没有了之前的游刃有余,因为乳名被拿走了一半。

佘青青清浅的眸子没有一丝的波动,屏息凝神间于掌心处绕出一缕青气,接着指尖微微一翘朝身后推去。

这青气带着淡淡的竹叶香,穿过阴暗潮湿的榕树廊,竟让壁上恐怖的怪物们慢慢合上双眼。

清香继续上升,一点一点钻出地面,和沙石枯藤叫缠着盖住榕树洞口。她护住了胆战心惊的少年和它怀里的金色气焰,陪着一人一怪说故事,又催着熬夜的家伙们入眠。

“啊,是李太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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