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山位于台南平原北侧,山脉连绵十余里,两侧都是高矗耸立的陡峭悬崖,中间一条葫芦形山谷在山崖间绵延盘旋,往来地势极为险要,过了黑虎山就是平缓起伏的台南平原,道路纵横处处可以通行。
从东宁府通向武定里的车队都要从黑虎山通过,周围的崇山峻岭虽可容人轻身潜行,却无法携带大批货物,明郑户官衙门对此当然心知肚明,特地在黑虎山坳险要处设下缉私税关,由一名税官领着十名税吏把守盘查,对过往商队收取税金,查缉走私。
土蕃生活原始技术落后,平素种植只在肥沃土地洒上种子等待收割就算了事,生产不得铁器陶瓷等日常生活物资,尤其每日必需的食盐都由明郑官府牢牢控制,只能以货易货任由明郑官府配额供应,忍气吞声接受高价盘剥。
陈永华主政时期主张以蕃治蕃,特地在武定里设立榷场平价交易,对与汉人往来密切的熟蕃重利诱惑,借以对付僻居深山仇视汉人的生蕃部族,年长日久大见成效,冯锡范对此却不以为然,掌控朝政后立即大幅提高榷场货物价格,企图盘剥土蕃以补国用,不少土蕃部族面对盘剥都是不堪忍受,阿德复阴谋复国鼓吹举义出山驱除汉人,之所以能够得到诸多土蕃部族拥护,冯锡范盘剥过重是主因之一。
若是生活富裕哪个都不想提着脑袋冒险造反,敢于造反作乱的往往都是除却性命一无所有的赤贫分子,土蕃部族自也不例外,居住深山生活困苦的生蕃部族对举义出山最是急切,富裕安康太平度日的熟蕃部族都是不太热心,因此土蕃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是不熟悉土蕃内部情形却也瞧不出其中分别。
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许多汉人商贩见锄头铁锅等寻常器具进入生蕃领地就能换取豹皮熊掌等器重物品,转手倒卖立即赚取数十倍的超额利润,哪能不眼红心跳,想方设法走私夹带,只要运进山里就能牟取难以想象的暴利。
m黑虎山官道平素车辆往来连绵不绝,除官家运输车队外,大多都是暗中向土蕃部族倒卖货物的走私商贩,黑虎税关税吏对此自然了若指掌,只要收足贿赂就睁眼闭眼轻轻放过,甚至私下参与走私倒卖,暗中成为走私商贩的保护伞。
即使眼下形势紧张蕃汉战争一触及发,依旧有不少胆肥走私商贾暗中夹带禁运货物,怀着发财梦想走上不归路。
依兰黑不愤乌心商贩一口铁锅就要换取一张豹皮,通过通事吴清暗地联络英国商馆开辟走私渠道,源源不断把各种禁运畅销物资偷运进入土蕃领地,转手倒卖两头获益,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不亦乐乎,因此对土蕃部族举义出山极是抵触,严禁族人私下参与。
黑虎税关旁边驻有军营,由百户领着五十名官兵驻扎保护,每日都要在税关内外巡逻防卫,防止查出走私货物的走私商贩狗急跳墙,暴起伤人。
随着明郑财政日益紧张,税关缉查愈加严苛,平素无人过问的违禁货物动辄就被没收充公,过往商队都是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走私商贩黑白通吃,早就重金打通关节,税吏收足好处日常检查自然睁眼闭眼,偷偷摸摸放违禁商品过去。
近些时日风声日紧,税吏也不好明目张胆公然放走私货物过关,好几名平日熟愁的走私商贩查出违禁货物,当场就被捆缚送进军营,违禁货物全部没收,即使送上贿银也都冷脸不理。
长蛇般聚在木栅旁等待缴税过关的众多商贩听到走私商贩接受审讯时发出的凄厉惨嚎,无不战战兢兢面如土色,生怕下一个落到自己身上。
眼尖商贩望见税吏旁边站着名身穿便装的高瘦汉子,目光冰冷注视税吏查验货物,满肚皮油水的税官张逍成抖着二百多斤重的肥躯立在身后不住点头哈腰,晓得高瘦汉子必是户官派来视察的顶头上司,肚里无不暗中咒骂,面面相觑现出惧意。
都是靠淘卖货物过活的苦哈哈,哪个身上没有数件违禁货物,若被缉查出来可是不得了。
轰隆隆马蹄震耳欲聋,挤在木栅前等的商贩情不自禁踮脚张望,高瘦汉子也是循声扭头,目光利箭般射向由远而近奔驰过来的铁甲马队,被扑面而来的如山压力压得后退半步,左手下意识按住倭滚刀刀柄。
一眼瞧见骑着乌骓马奔在最前面的徐台生,高瘦汉子微微一愕,冷厉表情略微放松,放松刀柄笑问道:“徐兄弟,你不是进了铁骑营,怎么有空回东宁府?”徐台生认出高瘦汉子是军务处探长蔡剑雄,逢年过节都要到徐宅贺岁,交情虽然不深却也面熟,料不到竟会在这里碰着,大咧咧拱手道:“小弟奉将令回兵官领取军械,蔡大哥怎么在这里公干?”转头向巴旺介绍道:“这位是察言司军务处蔡探长,在我大哥手下任职,办事很是干练。”提到大哥徐台生面有得色,显是以徐国难为荣。
巴旺僵着脸毫不理睬,眯眼上下打量蔡剑雄,鼻里发出重重冷哼。蔡剑雄老于侦缉,敏锐感觉到巴旺的敌视心理,见对方素不相识心里有些讶异,着意留神巴旺表情变化,见他身材魁梧面有刀疤,踞在马上如同黑熊发出凶厉气息,应是百战沙场出生入死的铁血老兵。
再看勒马立在后面的铁甲骑兵,虽然人数不多却感觉到无坚不摧的彪悍气息,不愧是明郑雄师铁甲精锐。
听蔡剑雄是察言司特工,铁甲骑兵目光也都隐现敌意,他们都是精选的生蕃汉子,自幼听惯族里长辈讲述察言司特工潜入深山侦缉刺探杀人放火诸多恨事,对察言司特工自然丝毫没有好感。
蔡剑雄老于侦缉自然感觉异样,想起军方向来瞧不起察言司特工,见到自己白眼相加情有可原,他内心深处也是瞧不起这帮喝酒打架的兵油子,只是徐台生面子不能不给,干笑道:“察言司探知土蕃叛逆企图偷运弹药——”说到偷运弹药省觉木栅旁挤满商贩,全都炯炯注视凝神倾听,大庭广众莫要不小心泄了机密,急忙住口不说。
巴旺听到土蕃叛逆偷运弹药神情微凛,与麻里哈目光对碰,暗自都是竖起了耳朵。
徐台生对此漫不在意,哦了声道:“那些深山野猴整日想着造反作乱,看模样昔日沙漉社受的教训还不够,过些日子大军进山搜剿,总要把深山野猴杀得一干二净,再不敢起造反心思,方才趁心如意。”巴旺听得极不顺耳,冷声喝道:“徐台生,莫要胡言乱语,泄露军机小心剐了你!”徐台生扫了眼挤在木栅边凝神倾听的商贩,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麻里哈见气氛有些尴尬,不欲得罪蔡剑雄多生事端,跳下马拱了拱手,从怀里掏出文书递过去,笑嘻嘻道:“铁骑营奉令前往兵官领取军械,请蔡探长查验通行文书。”听麻里哈言语客气,蔡剑雄面部表情稍微缓和,接过文书草草瞧了瞧,见内容无误还给麻里哈,示意税吏开关放行。
麻里哈收起文书,见周围无人,趁机低声问道:“土蕃叛逆胆敢偷运弹药,蔡探长可曾发现端倪?”铁骑营是出了名的军中精锐,官兵向来把眼睛长在额角上,见麻里哈温言询问,蔡剑雄有些受宠若惊,暗忖都是军中弟兄无需过度保密,轻声答道:“目前还没发现线索。东宁府也有特工严加缉查,各位若是发现线索请马上告知,领取赏额。”麻里哈目光闪动,笑嘻嘻点头应是,跳上战马抢着过关。
巴旺骑在马上神情倨傲,自始至终对蔡剑雄冷眼相待,高踞马背昂然而过。
见已远离黑虎税关,徐台生兴高采烈跑在最前头,不虞听见自己议论,麻里哈骑马靠近巴旺,低声道:“巴旺大人莫要一脸苦大仇深,小心落在特工眼里露出破绽。”巴旺听入耳中不太舒服,斜睨麻里哈道:“当年老子奉大肚王将令率军奇袭东宁府,在这里遭遇官军埋伏全军覆没,后来才晓得是察言司徐老头侦知情报故意设下圈套,一千五百名弟兄埋骨黑虎山,你说老子面对察言司特工能有啥好脸色。”转头瞧向黑虎税关,恨恨道:“总有一天老子要率军踏马黑虎山,把可恶汉人杀得一干二净,方才泄去胸中闷气。”麻里哈年纪甚轻,没亲身经历过沙漉社大战,听巴旺提起旧事不自禁面现向往,握住刀柄亢声道:“杀尽可恶汉人,还我土蕃太平世界。”周围骑兵都是生蕃部族精锐武士,由大肚王阿德复挑选化名进入铁骑营历练,听了两人对话不由热血沸腾,齐声应和道:“杀尽可恶汉人,还我土蕃世界!”声音着实有些响亮,徐台生远远似乎听到动静,有些狐疑扭头张望。
麻里哈赶忙拨马过去,笑嘻嘻东拉西扯消去疑心。巴旺瞧着徐台生面色阴厉,向众骑兵低声道:“汉人有成语叫卧薪尝胆,大肚王苦心孤诣化名潜伏,自是为了报昔日沙漉社老大王被杀之仇,面对汉人高官强装笑脸奉承讨好,还要不时送礼物讨好,咱们忠心耿耿为大肚王办事,眼下土蕃举义在即,言行举止千万露不得半点破绽,否则——”嘴唇抿成一线,不愿把晦气话说出口。
众骑兵纷纷点头,纵马奔驰不再说话。巴旺缓缓转头望向渐成黑点的黑虎税关,眼神逐渐恢复平和,冰冷恨意已被埋在眸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