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付丽娘张开嘴,感觉浑身的肌肉都?随着温度的流逝,开始不受自己掌控。

临了之际,她没有?看见?所谓的走马灯,不曾见?到那?些十数年阴阳相?隔的至亲的脸,只身若黄叶,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记不清何月何日的雨夜,她一手按住儿子的肩膀,将他推回屋内,自己跟在一群江湖客的身后,追着宋惜微跑去?。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

她穿过万叶千声的的竹林,迎着阴寒刺骨的风,在一片诡谲无?光的云涛下,竟是真?的冲出了险曲崎岖的山林。

摧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

付丽娘站在高处的一个草棚下,遥望着宋惜微叹一声可惜,仰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剑深深刺入泥地,被湿透的、沉重的衣裙压倒,闭眼躺在了河边。

彻夜的雨水混着泥沙积成一洼水潭,浑浊的水中看不见?宋惜微的血,同时也淹没了她的脸。

高清永气急败坏地追来,叫喊着要?将人分尸。

天光几乎在那?一瞬破开,水面盛着大日,金灿灿地升起?。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侠客坐着木筏从河中赶到。

双方争讨着不知所谓的事,几次拔刀动剑,最后那?群侠客背走了宋惜微的尸体,消失于湛蓝的河面。

木寅山庄又成了那?个绝迹江湖的木寅山庄。zusu.org 茄子小说网

付丽娘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今时才发现,死原来不可怕。

多少难解的离情都?不过是场有?休止的噩梦。到此终了了。

宋惜微死前特?意朝她望来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想同她说这句话?

付丽娘唇角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咳出两口血,挣扎着说道:“告诉我儿……无?论他要?怎么走路,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拔下铁爪扔在地上,看着手中刀,迟疑问:“你儿是谁?”

严鹤仪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应道:“若能相?遇,便代为转告。请问夫人名姓。”

付丽娘已是听不见?二人的声音,眼睛望着虚空,弥留时喃喃低语道:“记住了吗,我儿……别回头……对不住……”

严鹤仪隔着三尺的距离,一直看着她咽气,又等了片刻,走上前试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魂归西天,才彻底放下心。

梁洗已在石室中搜过一圈,手中拿着块牌位,还?有?一本书走了过来,嘴里嘟囔道:“这里究竟是机关阵还?是墓穴?怎么又有?个牌位?你看看,不会是谢仲初吧?”

严鹤仪劈手将牌位夺过,端正摆在桌上,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两手合十认真?祭拜,随后才没好气地对梁洗道:“该是木寅山庄的人。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个忌讳啊?什么都?乱拿!”

梁洗耸了耸肩膀,抽了口冷气,翻动着手上的书册,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这是什么?”

严鹤仪接过书册翻了两页,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道:“这是木寅山庄的机关图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梁洗随意一指,说:“就?正大光明地摆桌上呢。”

图上以墨字标注,一一对照着墙上机关,将出山的路径详明解析。

墨迹清晰,与发黄的纸张跟褪色的图形相?比较,俨然是新添上的注解,特?意为外行人所备。

严鹤仪的眼神在死者与书册之间游移徘徊,又思?及这妇人死前的反常举动,只觉得疑团重重,弄不清她诸般所为目的何在,更是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

付有?言脚步一顿,停下动作,望向幽深的走道。

宋回涯跟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付有?言怅然若失,片刻才说:“我心慌得厉害。”

宋回涯当他是身体虚弱,又要?毒发,立马按着他道:“你坐下休息。”

付有?言摇头,摸着墙面继续向前,听着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娘常年留守这木寅山庄,无?处挥霍,要?这些金银财宝没什么用处,她从来不在乎的。”

宋回涯迎着他目光,点了点头。

付有?言勉强一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心头的恐慌。

“她又不同于谢仲初,有?着一家老小,窃得一部分财宝逃之夭夭,便可以在世?外之地享天伦之乐。她若是想要?钱,凭她手艺做出的机关,早也能叫她家财万贯。她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师父来过之后,这十几年里,我知道,她一直等着我死。棺材打好了,名字刻好了,坟冢也建好了,就?在我爹边上。她做足了准备等我死,余下的念头便是想着报仇。我觉得这样也好。所以谢仲初拿我欺骗我娘,我是真?的恨。为何要?叫我娘起?什么无?用的指望?届时一场水中捞月,她又能怎么活?”

付有?言停下来,从腰间摸出付丽娘交给他的那?串钥匙,拼拼凑凑,握在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宋回涯,你别杀她,我求求你。”付有?言祈求道,“谢仲初身上有?暗室的钥匙,我能带你找到那?间宝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娘虽然犯过错,如今算是将功折罪,行不行?我会带着她走,再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也不会害人的。”

宋回涯一手贴向他的脸,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诚挚道:“我不杀她。”

付有?言静了下来,使劲点头,又笑着“嗯”了一声。

二人路上遇见?了两具尸体。

一具为机关所杀,钉在墙上。另一具胸口有?着致命的剑伤,该是叫人从背后偷袭。

下到机关里来的,本就?只有?六人,加上先前死于意外的那?个,如今只剩一半。

宋回涯从几人身上摸出几枚暗器,别在袖口跟腰间。付有?言见?她需要?,也从身上脱下一个精巧的机关,交给她戴在袖口。

二人尚在排查,走过一条岔路时,先前那?东逃西窜的几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谢仲初与余下三人聚在一起?,不知是拿什么说服了他们,又叫他们顶在身前,相?继从路口走了出来。

最左侧的武者作揖行礼,和缓开口道:“本是萍水相?逢,何苦纠缠至此?还?请小郎君送我等出去?,此间恩怨,再不插手。宋大侠想与谢门主斗个如何的天昏地暗,都?与我等两不相?干,如何?”

付有?言低着头,只听宋回涯的吩咐。

宋回涯转向人群背后的谢仲初,真?情实意地劝说:“你儿子都?已经死了,你又一把年纪,出去?做什么呢?木寅山庄倒是个风水宝地,不如就?死在这儿吧,也省得埋了。”

谢仲初阴恻恻地笑道:“宋回涯,枉你一番心机,却连自己杀的是谁都?不知道。待我父子二人逃出生天,定?在外面给你多烧几张纸钱,以免得你死后凄凉,缠着我父子不放。”

“哦,杀错了?”宋回涯挑挑眉尾,无?所谓地一笑,“多谢提醒,出去?以后,我会叫你父子尽快黄泉相?见?,好不辜负你对他的爱护之情。”

谢仲初脸色变幻不定?,走出一步,强压着情绪平缓道:“宋回涯,你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要?报仇。可论凶手,我既不是直接杀了你师父的人,亦不算背后的主谋。你这般大的心气,为何不直接去?杀高清永呢?”

宋回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茬。

“我来告诉你,你师父是如何死的。”谢仲初内心喷涌的狂悖情绪,叫他粗粝的嗓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脚下来回走动,讲述道,“他们都?有?所美言,实际不同于传闻。当年高清永记恨你不留山多管闲事,要?求我设下埋伏,引宋惜微入山。他想亲自挫挫不留山的锐气,好叫你们一帮逆贼低头听话。于是拿到宋惜微的尸体,他本意是要?将其?拆骨抽筋,鞭尸示众。可见?其?实在美貌……”

谢仲初拖长了尾音,宋回涯也似听得入神,墙上的一条影子须臾间动了,试图绕过宋回涯,朝她背后抓去?。

宋回涯岿然不动,轻喝一声:“跑!”

付有?言当即撒腿朝着回路狂奔。

一人朝火把上抛了把粉末。

那?道火光骤然明烈,又在顷刻湮灭,猝然的明暗变化使得宋回涯视野一花。墙上影子淡了三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跟着发难,妄图从两侧限制住宋回涯的行动。

宋回涯不知被火点燃的粉末有?什么效用,屏息凝神,左手短刀悍然抛出,阻断一人去?路,右手抽出长剑,出剑之时袖口暗器顺势弹射而出。

那?被几人扑暗的火光,彻底隐藏了银针的踪迹,直直刺入正前方那?名武者的眉心。

武者额心沁出一点血珠,脚步稍顿,未有?明显感知,续又朝着宋回涯杀来。

狭小空间不容几人全力施展。三人各显神通,堵住宋回涯的退路。

谢仲初正要?趁乱去?追付有?言,宋回涯余光扫见?,强行变转了手上招式,回剑急刺,只朝一人突袭而去?。

那?蒙面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寒芒,叫宋回涯冲出重围。

她身形暴起?,左手抚过腰间,自白浪层叠的剑光下甩出几道暗器。

几人听声辨位,退开数步。

空中一点血珠洒落,在昏暗的光下飞扬。

一青年错眼间以为也是暗器,以刀身扫了出去?。

先前那?额头中针的武者,此时才觉出不对。

一抹青黑顺着那?点滚落的血珠朝四面飞速蔓延,不过数息,此人半张脸已被毒素侵蚀,上身麻痹,一只手臂僵抬在半空。

边上的蒙面人被他身形一阻,跟着收势,尤在不解,便见?宋回涯目光已紧锁住他,剑光如瀑,劈断武者的手臂,余劲削向他的喉咙。

不过一刹的迟钝,二人齐齐倒地。

仅剩的一人见?状,虽不明同伴因何亡故,心中已是悚然,对死亡的绝对恐惧叫他不顾一切地转身撤逃,口中疾呼:“谢仲初——!”

宋回涯旋身将手中长剑掷出,又踢起?地上那?名武者的兵器。

逃跑那?人回身挡开后心袭来的飞剑,一抬头,宋回涯那?驭风驾水似的绝妙轻功已然逼近,黑影笼罩在他头顶。

好似天外一剑,只见?得眼前白光骤闪,视线便飞了起?来。

“宋回涯……”

那?人只来得及在心头留下残存的一念,便在恐惧中消亡。

谢仲初见?短短时间三人尽数殒命,再无?对抗的欲望,只觉宋回涯自苍石城后剑术又更精绝了两分,哪里像个凡人!调转方向,夺命而逃。

宋回涯斜过剑尖,对着他背影笑道:“死吧。”

第065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耳边被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一回头,就见宋回涯鬼魅似地?又?近一步。

再回头,那漂浮在地?上的影子已贴近他的后背。

即便正值壮年,他也无力与?宋回涯交锋,而今生死关头,岁月磋磨留下的衰病越发拖累,如前方晦暗纵横的通道,一笔一划写?出个“死”字。

谢仲初认清眼前的绝路,心头那些?恐惧与?彷徨都化成了决绝的凶残,低头瞧着那影子,觑得时机,突然暴起,持剑回刺,宽袖中的暗器与?毒粉一并飘出。

飞扬的毒粉叫空气变得浓厚起来,谢仲初有一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睛酸涩地?眨动,闭合间宋回涯已滑不溜秋地?从墙边飘了过去,那把暗器全然落了个空。

谢仲初火速转身,补上一剑,剑尖所指处,只有一抹影子猝然闪过。

他看?着黑影围在周身,耳边是猎猎的劲风,手中剑气如花,朝那身影不停咬去。

哪怕他殊死一搏,精湛剑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都还差毫厘,总是擦着宋回涯的衣角错开。

那微妙的距离犹如尖锐的讽刺,叫他满腔徒劳的怒火不停堆积,招式急促中多了种肖似走火入魔的癫狂。

“啊——!”谢仲初大吼一声,一口气终是憋不住泄了,剑势缓下的一刻,就见余光中刺来一段白刃,伴随着很轻的一声嗤笑,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削下。

“区区如此?也要比划?”

谢仲初侧过身,破开他皮肉的剑锋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胸口重重刮下一层肉。

剧痛使得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谢仲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倒气声,踉跄后退,沦于这番境地?,不是哭嚎或求饶,却?是狂笑出声,仰头嘶吼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宋回涯提着剑跟在他身后。那把从尸体上随意翻来的长剑用着并不趁手,过长的剑尖擦着地?面,血珠一路震落,拖出蜿蜒的一道,嘲弄道:“如你这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坐稳武林魁首,安享数十年荣华,我?也觉得,天道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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