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
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
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
“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
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
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
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
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人狂放的?笑声。
“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
“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
“客官,菜来咯!”
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
“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
“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
“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
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
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
沉重的?锁链随几人手脚晃动发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发出凄婉的?呜咽。
“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
“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
“此去几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
几人对着后?方的?流民摆手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跟着有什么用?他们杀人如割草,惹怒了他们,也只是多?一个与我们陪葬。”
宋回涯摸着自己的?剑,又低头?闻了闻发苦的?酒,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她跳下房顶,不急不缓地迈步,路过那群愤愤不平的?看客时,偏过头?,诚心?问道:“你们跟在这里,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去?”
一青年义愤填膺地骂道:“高家人着实可恨!上?贪下奢,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天下全凭他们一手遮天,莫非没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没有几个季太守这样的?好官了,连他也受那奸臣残害……”
“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着水,一字一句问,“你们怎么不去?”
对方很是诧异,这才认真审视她,满脸写着“大言不惭”四字:“他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杀?”
宋回涯说:“你觉得他们错,也不敢杀吗?”
说话的?人退开半步远离她,惊呼道:“你这人疯了?!”
宋回涯笑了。
她想起师父落葬的?那天。
春日的?绵绵细雨中,她目送师父上?门。随后?一个人坐在山腰的?湖边,抓着竹竿钓鱼。
宋誓成提来壶酒,与她一道坐着淋雨。
麻乱的?雨脚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问:“我能?为师父报仇吗?”
宋誓成没有回答,只沉闷地喝酒。
雨势快停的?时候,宋誓成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回涯。”
雨水落在浮萍上?,将一团团圆叶冲散打翻。打向宽大的?荷叶,如蹦玉跳珠一颗颗滚开。
宋誓成答她:“回涯,这世道烂透了,多?得是为人伥鬼还不自知的?人。
“他们会将自己的?罪过随意栽到你的?头?上?。有人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恶。有人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那人便是妖。嘴上?说着为民,可手上?刀杀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谈着仁义,可半句不由人辩驳,用来排除异己的?刀便是仁义。
宋誓成放下酒壶,目光平静望着远方。
远处一间简陋的?亭台,亭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檐角悬挂着一个铜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雨水从空中飘落,落在酒壶上?、湖面中,叫周遭万物都有了嘈杂的?声音,也叫宋誓成的?话在这嘈杂的?生机里变得异常清晰。
“所以你要?讲道理。这个道理不是为了和别人讲,是为了和自己讲。出剑之前,先问问剑,问问心?,若自己觉得无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间的?荣辱跟誉毁。万般路皆在脚下。”
他无波无澜地道:“杀吧。”
宋回涯举起酒壶,仰头?大口饮尽,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渍,摘下斗笠。
也轻声道:“杀吧。”
第075章 但去莫复问
季归年小心为父亲整理着碎发,替他将衣襟抚平,借着雨水擦去?他脸上的泥污。
不过短短几?日,季知?达的样貌已衰老得难以辨认,此时没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详。看?是?走得痛快,并无?太多怨恨。
季归年的手贴在父亲胸口?,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掌心的经脉剧烈跳动,给他种?父亲还一息尚存的错觉。
“哒、哒、哒……”
脚步声带着迸溅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紧跟着一把长剑指住他的面门。
季归年木然抬头,滂沱的雨水接连打进他的眼眶,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他只看?见对方布满老茧跟旧伤的左手。那只手紧紧握住铁剑,握得指尖发白,腕部青筋暴突,依旧挡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心中惨怛至极,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