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那天风急雨骤,烛光只能照出?一片昏蒙,连远处山头?都看不真切。

魏凌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里固执地?想,师姐待他就是?极好的。

他随口?一句,宋回涯便会记在心里,哪怕师叔不许,也会悄悄跑去山下为他买书。

山路迂曲回环,他走不来那崎岖泥地?,院中的水缸总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热,衣物、汤药也会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鲜少只在嘴上嘘寒问暖,大多是?做了不说。魏凌生彼时还觉得宋回涯太过?殷勤,不理会自己冷脸相待,同他旧日家中的奴仆一般,只晓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大抵一辈子也就能随个俗流,做个泯然众矣的庸人。闯不出?多少名堂。

后来师父替他回京,取来几箱家中旧物。过?了两年,父亲旧部重整,前来探望,也带来诸多财物。

东西都堆在他的房间,被他随意扔在各处。

宋回涯来时目不暇接,左摸右看,拿起一个镂空的雕花笔筒,好奇向他询问:“师弟,这是?什么?”

魏凌生见她爱不释手,便直接说:“送你了。”

宋回涯面上惊吓,迟疑着道:“这不大好吧?”

魏凌生最看不上她优柔寡断,仿佛全身上下支不出?一根硬骨头?,见她又要将东西放回去,心下怒其不争,又大感心烦,不由加重了语气道:“给你就是?给你的了!你拿着就是?!”

宋回涯见他生气,局促地?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佯装欢喜地?收下,笑容里还带着两分生硬,低声与他道:“那多谢师弟。”

她说:“往后师姐也送份礼物给你。”

宋回涯后来给他送过?扇子、送过?竹笛。还有些?不大经用,被他随手放置再未关注过?的小东西。最后都随书阁的一场大火成了灰烬。

魏凌生送过?她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宋回涯都精心保存,从未拿出?来过?。不留山落败后,那些?东西一些?不知去向,一些?被宋回涯换成了赶路用的盘缠。

如若这些?都是?欺骗,那宋回涯图求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求财吗?

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宛如一场荒腔走板的戏曲,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辩明,也难以确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魏凌生情不自禁地?叫道:“师姐……”

就如那年被困光寒山,前有胡匪,后有追兵。宋回涯叫他守在庙中,出?去一趟,回来时奄奄一息。

她身上穿着深色衣服,光色晦暗,看不出?血渍。

魏凌生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宋回涯一手推开。

她寻了处角落坐下,见魏凌生愁眉不展,低笑道:“师弟,你与我说说话,我怕自己睡着了。”

魏凌生想叫她睡一觉好,又怕她真的一睡不醒。紧紧靠在她身侧,搜肠刮肚,细碎地讲着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到后来实在想不出?,将京城街头?上一些?离谱的谣传也拎了出?来。

宋回涯闭着眼睛,时不时应上一声。

魏凌生听着她沉闷的回应,不敢回头?去看。一直说到喉咙沙哑,天色泛黑,宋回涯没了动静,彻底昏睡过?去,歪斜着靠在他身上。

魏凌生仔细听了听,听见两道呼吸声交错,一重一轻,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才勉强安了回去。

他握住宋回涯的手,那冰凉的体温冷得像铁,还带着股潮湿。他不敢松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上中天时,远处山间出?现隐约的火光。

魏凌生惶惶不安,叫了宋回涯两声,得不到回应。思量片刻,将人背了起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极不平稳,他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已是?慎之又慎,不料还是?摔了一跤。倒地?前只记着护住身后的人,手臂被旁侧尖锐的树枝划了一道,生生霍开道口?子。

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辨认了下方向,继续前行?。

“师姐。”

他忍着痛楚哑声喊了一句,想得到一丝回应。

宋回涯动了一下,恍恍惚惚,低声叫道:“魏凌生。”

那是?宋回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魏凌生浑身颤抖,叫道:“师姐?”

他停了下来,更大声地?喊:“师姐!”

宋回涯好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沉缓地?在他耳边呼吸,回了一句:“师弟。”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魏凌生的脸。冷却的血抹在他的唇角,感觉他在发?抖,只温柔地?说:“别怕。”

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魏凌生胸口?堵得难受,更有种锥心刺骨的疼。

他以为宋回涯是?喜欢他的。可?是?如今却跟他说:算了吧。不必当真。

……是?宋回涯忘了。

是?她自欺欺人!

半掩的窗户被人拉开,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就那么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屋外。

她趴在窗台上,和柔轻笑道:“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一时有些?分不清了,看着她,眼眶发?热,切切澄清道:“师姐,不是?我要你去无?名涯的。是?你自己决意要去,是?你为了阿勉去的。”

宋回涯愣了下,试探又叫了声:“师弟?”

魏凌生如梦初醒,手腕酸疼,将笔放了回去,垂下头?闷不做声。

宋回涯斟酌着开口?:“盘平城……”

魏凌生转过?头?来看她。

宋回涯问:“盘平城的境况,你知道吗?”

魏凌生:“知道。”

宋回涯还没开口?,魏凌生又说:“我管。只是?盘平祸深至此,乱亡家国者,非士绅族老?。不易根绝。”

“要多久?”宋回涯见他如此主动,厚颜无?耻地?道,“稳妥些?,得叫百姓能有衣食过?冬。开春后怎么样?”

魏凌生只看着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才思忖着道:“半个月。”

“那么快?”宋回涯笑着夸赞道,“我对师弟要刮目相看了!”

魏凌生听着这句只觉百感交集,酸涩居多,一时千言万语都齐涌上来。张嘴欲言时却忍了下去,也扯出?一个笑容,说:“师姐等着吧。”

宋回涯的宽柔温情似乎都在一语间回来了,亲近对着他道:“好,师弟。既然如此,我就在盘平多留几日,与你叙叙旧。我那徒弟还在客栈,我先去接她过?来。”

宋回涯沿着回廊走出?大门,便看见梁洗正背着刀,站在套好的马车旁,板着脸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在等待谁。

严鹤仪不知是?路上被冻出?病了,还是?被气的,两手揣进袖里,脊背不住在震颤。虽还是?缓带轻裘,一丝不苟,可?已没有初见时那等渊雅从容的气度。浑身肌肉紧绷,像随时能蹦起来咬人。

宋回涯当是?他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好心询问:“怎么了?”

梁洗两手环胸,目眺远方,惜字如金道:“我决定先走了。”

宋回涯一脸莫名地?问:“去哪儿啊?”

梁洗收回视线,高冷地?说:“我决定先去找谢仲初探探路。你记得早些?过?来。太晚不候。”

宋回涯转向严鹤仪,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摸着马背,阴阳怪气地?道:“她白日做梦呢,想一步登天,留在盘平干看热闹,心里不够痛快,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宋回涯思忖稍许,无?声做着口?型问道:“她向来如此吗?”

严鹤仪饱受摧残,终于?寻到个能倾诉的同道,使?劲点头?。

梁洗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畅想:“若是?有一日,世上公义也能以我梁洗为名。有人仅为我一个声名,千山万水地?赶来赴死?,那我……”

她可?疑地?停顿下来,可?见终归少了些?做大侠的潜质,不擅吹嘘。深思熟虑过?后,务实地?说:“一定给他买副很贵的棺材,为他厚葬。”

宋回涯:“……”好大的志气。

但是?人还没死?呢,先别忙着埋啊。

严鹤仪高声道:“末了用的还是?我的钱!”

梁洗理直气壮地?承认:“因为我没钱啊。”

严鹤仪简直没了脾气,深吸一口?气,自我宽慰道:“算了。我要看开些?。年纪轻轻的,路还长着呢。”

他翻身上车,不管梁洗有没有跟上,抽了下马鞭,招呼道:“走了!”

第041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接了徒弟出来,便将?客栈的房间退了。以免总遇上什?么想交“朋友”的家伙,扰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个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

二人越走越偏。正当宋知怯怀疑她们又要?住进哪所无人的废宅过夜时,前方路上突然?泼出一桶脏水,险些浇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声。竹门刚要?关上,又被推了开来,里?头的人探出脑袋,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街上没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认出来,正是初到盘平时,在街上偶然?遇见,为她们讲解过的小姑娘。

“是你们呀!”小姑娘见到二人,还有些羞赧,将?木盆靠到门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道?,“弄脏了吗?我给你们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后望去。一片昏暗,没有灯火亦没有响动,可凭她的耳力,能觉察到门后还藏着两个人,便问:“家中只有你一个?”

小姑娘迟疑了下,见她二人不像坏人,先前还收过她的银钱,才细声说:“还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划着道?:“城外的农田边上要?盖一栋什?么楼。我娘去帮着做饭,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边儿,一月才回来一次呢。”

宋回涯见她院中晒满衣物,可见也在替人浆洗换些酬劳。

风霜正凛,宋知怯自小习惯了受冻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这小姑娘身上仅一件芦花塞的旧衣,还要?泡在冷水中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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