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生怕左小仙留在竹居无聊,便让她与姜云恪一同去三绝观中,她出身书香门第,对于诗书应是感兴趣。
不过左小仙心伤黯然,且与姜云恪不熟悉,只留在竹居。傍晚时,姜云恪方才回来,见小竹屋后面,一阵香气扑鼻,瞧见屋顶冒出缕缕青烟,猜想定是左小仙在烧菜了。心想自己这几年,有时候还要早早回来为师父烧菜做饭,这左小仙来了以后,今后终于不用做那主厨了,欣喜之余,加快了脚步,走到屋前,三空正坐在竹桌旁自饮着酒,桌子上摆列着几道菜。
左小仙从屋子中出来,手里还端着一道菜,见到姜云恪回来,只看了他一眼,她看似心情有所好转,放下菜后,又进屋多拿了一副碗筷,叫姜云恪坐过去一起吃。
姜云恪腹中空空,早已饥饿难耐,只是听玄清说起往事,一时忘记饿了一事。此番见到左小仙做了一些新鲜菜,便觉食欲大开,拿起筷子便想大快朵颐一番。不过,却被左小仙用筷子打住了,她眼神瞟了一眼一旁喝闷酒的三空。
姜云恪常年见他随心所欲,俗世之事难以干扰心境,今日这番模样,倒也少见,当即忍住饥饿,轻声问三空:“师父,您心中可是有什么难事?”左小仙也是注目着他。
三空饮了一口酒,啧啧两下,目中已有忧郁之色,看着姜云恪,却摇摇头,道:“哪有什么心事,活到这般年纪,该放下的已放下了,放不下的,也该开心的带去黄土之下了。”他说得云淡风轻,看似看淡了一切,生死也不惧。只不过,话中深意不胜凄凉,姜云恪与左小仙年纪虽轻,可是身世却是比常人要崎岖许多,心境自然早熟几步,听他说完,两小孩心头都生出一股忧伤。
三空见两后辈望着自己,他豪饮一口酒,枯槁苍脸上露出笑容,眼角褶皱堆积,几不见目,他朗声笑道:“今日首次尝到仙儿手艺,师伯甚是高兴。”他率先夹了一块青蕨菜,入口细嚼,闭目回味,道:“嗯……鲜嫩爽口,不错不错,仙儿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厨艺,当真难得。可惜……”他本想说:可惜再等那一念或者东离长卿来临,或许日后再也吃不到了。压住后话,他见姜云恪与左小仙还没有动手之意,又开口道:“瞧你们两个小鬼的脸色比我这老头子的更加丑陋,再不恢复正常,我胃口也没了。”姜云恪与左小仙这才开始动筷子,只不过是食之无味。
饭食过后,轻云漫游遮空,竹林被淡淡月华覆盖,整座青城山也是蒙蒙一片,而竹屋下三空坐在一旁指点左小仙练刀。姜云恪不习武,看得无聊,于是悻悻地向左边小道走去,来到竹林边缘的涧水潭边,用小葫芦装起涧水,喝了一口,只是与平时喝的水清凉一般,尝不出任何稀特奇味。
姜云恪在一块凹凸坚硬的青石上坐了下来,其时林鸟栖息,万籁清静。不过仰头入目的清月悬顶之景,入耳的是清泠涧水激石之声,心中又想起自己身世可怜,便自怨自艾起来。自小随师父生活在青城山,心性也淡然了,对于外界也不向往。可是今晚见师父目中含愁,且年事已高,估摸几年过后便要落幕归土,到时自己何去何从?倘若哪一日,玄清与一清小道士明日也不知何故要离开三绝观,这偌大的青城山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到时真落得个无亲无友的清冷下场。思及于此,竟有种被举世遗弃的孤独感,心中一阵酸楚,眼泪顺着眼角便流了出来。
姜云恪本想平躺片刻,平缓一下心绪,怎奈青石过于僵硬崎岖。他把葫芦里的水全部倒出,手捧潭水清洗一下脸,可不想让左小仙看到他哭过的样子,不然不知道又被怎么讥讽。潭水冰凉,洗完脸清醒了许多,用衣襟擦干水渍后,就起身回去了。
离开潭水边后,距离小竹屋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姜云恪碰到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缓步上山,他好奇的想这夜晚时分,除了自己这般无事可做的无聊之人会在山野深林中闲懒散步之外,居然还有人夜里赶路。他凑上前去,问:“大叔,你可是要去山上的观中吗?”
那人身型高壮,负手而行,灰衫于步子跨动间微微飘曳而动,甚是沉稳,自有一派大宗师之风范,只不过姜云恪年幼无知,只道他是一位赶路大叔。
那人听到姜云恪询问,既不回头,也不回应他,跨着步子缓行向前,脚踏地面,也不听见有残朽脆叶的碎裂之声,足见此人功力深厚难测。
姜云恪见他不回答自己,好生无礼,便想加快脚步走到他的前面去,可是那人的步伐实在诡异,看似缓步而行,自己如何加速也和他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既不推长也不缩短,姜云恪心头一阵疑惑,之后直接提力奔跑追赶起来。
竹林中月影淡薄,姜云恪始终追不上前面那人,于是颓丧起来,也不再追赶。拔开酒葫芦塞子,却忘记了里面的水早已倒完,又塞紧塞子,将酒葫芦系于腰间。同时,前面那人也停下了脚步,并且转过身来,朦胧月光下看不清容貌,他看着气喘吁吁的姜云恪,忽然笑出声,姜云恪问道:“你这人都这把年纪了,晚辈向你问候,却也不答应一声,实在没有礼貌。”
那人往回走近姜云恪,露出他的容貌,浓眉如峰,目光似剑,居高俯视着姜云恪,轻轻启唇,道:“小子,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
姜云恪长居深山,最远路程便是山下的小镇,见过的江湖人多为来三绝观请玄清道士占卜算卦、测吉凶量祸福等玄事的路人。此番这身躯魁梧如山的大叔忽然问起,姜云恪竟回忆着所见路人中是否有此一人,神态颇为认真。
那人似是见他年纪尚小,心纯无邪,无言以对,收起笑容,直起身子,转身边走边说道:“据说青城山中,隐士颇多,最为出名的要数那三空老剑人,以及其唯一传人小剑人。小子,你就是那小剑人吧?”
姜云恪快步跟在他身后,这次并未拉开一段距离,听他漫不经心的话,心中噎堵至极。自记事以来,所遇路人口中皆叫他“小贱人”的名号,却又无奈,只能出言吐脏,以慰愤恨不平之心。此番这大叔再次提及,再听到他云淡风轻的笑声,只觉此人极为近人,于是壮胆骂道:“你这大叔,亏我看你第一眼还觉得你是个温和可亲的人,谁知一开口,竟然和以前那些人一样肤浅。”
那人呵呵轻笑了一下,又道:“这世上谁人不肤浅?”
姜云恪道:“我知道这世上有唯一一个不肤浅的人,你想知道他是谁吗?”
那人轻笑着摇摇头,却又忍不住好奇,脑中却浮现一人,开口道:“你想说那人是你师父三空老剑人吧?”
姜云恪摇摇头,笑道:“不是。”
那人好奇更甚,哦了一声,却不问是谁。姜云恪本想吊他胃口,却换来他漠视的表现,当即问:“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那人道:“人心最是难净,只要是人,必拘于贪嗔痴三念,必困于七情六欲。所以,我并不是很想知道那是谁。”
姜云恪只一少年,涉世未深,且心性尚未成熟,哪里知道何为贪嗔痴、七情六欲。不过,在他心里,山上观中玄清道士通晓玄理,能占卜测相,懂的东西很多很多,那便是一个不困于尘俗的得道高人,自然不算在肤浅一类人中。
见那大叔不感兴趣,姜云恪心里越是想吹捧一番玄清,他快步向那人齐步,道:“大叔你知道这青城山的三绝观吗?”那人缄默不言,只是步履平稳的向竹林边缘的小径深处走去,姜云恪追上他后,道:“大叔,我说的那个人就是观中的玄清道士。”那人脚步停了一下,姜云恪撞在他的大腿根上,抬头见他仰首观天凝思,心想玄清的名声果真显赫远扬,得意忘形之际,那大叔忽然又开始缓步走了。
姜云恪见他所走之路与自己回去是一道路,便喘着气追上去,将玄清大大吹捧个不休,也不顾那高冷大叔心情是好是坏。半盏茶时间过去,两人来到了小竹屋前的十几米外,姜云恪仍是喋喋不休,那大叔瞧见前面被竹枝遮掩着竹屋,停下了脚步,对姜云恪道:“你这小子,脸皮够厚,幸得我受得了这份聒噪,若是换了你那杀人如麻的师叔聂渊,只怕你早已丧命永远闭口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师叔聂渊,你是谁?”姜云恪此刻忽然听他说到聂渊,微有诧异。
“我是来杀你师父的人!”那人低头望着姜云恪,嘴里发出冰冷的语气,面露冷笑,直起身子,哈哈一笑,人如魑魅般消失于姜云恪的眼中,留下几道残影,笑声一毕,他人早已坐于小竹屋下的竹桌旁了。姜云恪一凛,心绪恍惚,心灵大为震撼,当即向小竹屋奔跑而去。
左小仙早已停止练刀,刚从屋内出来,便见到桌前坐着一位陌生男子,这月夜时分,想必是路人借宿,于是有礼问道:“请问前辈您找谁?”
那人听她叫自己前辈,携有一两分江湖气,不似姜云恪那般单纯,不禁打量了一下左小仙,乍一看,只觉她形容神色与自己所识故人有几分相似,不禁问道:“你可识得襄阳城主左青云?”
左小仙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认得我爹?”
那人心神一紧,正欲续问,三空自另一间屋中出来,左手提壶,右手持杯,笑道:“东离老弟深夜临访寒舍,三空无招待之物,唯有一壶清茶聊表敬意。”那人正是四客之首的东离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