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热,很热,真的非常热!

张良觉得自己像是化作了一条鱼,正被恶劣的猎人插在火上不断炙烤。他的喉咙干渴嘶哑,努力张嘴却无法说话;他的指尖脚趾又痒又疼,每次动弹都是场折磨。

张良努力喘息着,像是脱水的鱼儿般努力张口。

直到温水涌入他的舌尖,湿润了他的唇瓣和口腔,张良的痛苦才稍稍缓解,崩塌的理智也稍稍回复了些。

他能听到耳边细碎的声音,却又听不清。

张良挣扎着,努力辨认着身边人的话语……

“隔壁……卖儿……”

“……喝……水……”

“没救了……吧?”

“杀了……腊肉……”

“上回……烤肉……”

“细皮嫩肉的……好吃!”

张良:“…………”

不是?咸阳城周边没穷到吃人的程度吧!

恐惧让他瞬间迸发出力量。

张良猛地睁开双眼,厉声喝道:“你们,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吃人是犯法的!!!”

听到动静的乡民:“…………啊?”

他们一脸懵圈地抬眸看来,与张良一同面面相觑。

下一秒他们猛地醒过神来。

周罗腾地涨红脸:“啥?啥!啥吃人啊!”

其余乡民也瞬间回过神来:“对,对啊!”

他们纷纷呼喊着:“谁特么吃人啊!你有米面好吃吗?有猪肉好吃吗?”

“不对……大夫,大夫他醒了!”

“不是……吃人?”张良身体晃了晃,又咕咚一声摔在火炕上。

“大夫,大夫!他又昏了!”

“哎呦……这人是烧糊涂了吧?”

“快快快……快去拿帕子来!”

屋子里瞬间乱成一锅粥。

仅仅三息,痛苦再次朝着张良席卷而来。

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意让他瑟瑟发抖,背部涌上来的热气也无法将他从寒冰炼狱中拖出来,反而让他体验起冰火两重天的世界。

时而炙热,时而冰冷。

张良无法集中思想,像是被暴风雨抛上丢下的船只,只能无力地随着波浪晃动,脑袋早已是空茫茫的一片,意志更是早已崩溃。

想来想去,都摆脱不了一个死字。

他……大约是死了吧?不知什么时候起,张良终于能够思考了。

他脑海里,却只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张良的身体像是灌了铅般沉重,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是无法动弹的。

唯有放空许久的大脑再次开始思考。

他……这是死了吗?他到底在哪里?大脑像是久久未开启过的机械,艰涩又困难地转动着,回想着此前发生的事情——

事情从熊立被抓起就很不顺遂了。

张良借王陵等人回到咸阳城时,还觉得自己的运气

回来了。

可是离开刘宅后,张良越发倒霉。

注意到萧何和曹参的不善以后,他迅速选择离开,并再次在咸阳城内游走。

不同于上回的轻松写意,这次却格外吃力。

没有同好的帮助,身为文弱书生的张良难以找到相对舒适的居所,更因秦国的打击而没了可用的照身贴,更失去几乎所有可以投奔的人家。

即便还有零星几户,他也不敢多加打搅。

毕竟附近那些虎视眈眈的黔首,时刻注意着出没的陌生人员……尤其张良长相俊秀,往往没三两日就会被人盯上。

张良停停走走,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最终他还是决定离开咸阳城,去原本打算前往的同好处聚集。

张良没有照身贴,意味他不能投宿相对正规的旅馆,而只能选择些看人下菜的黑店。

往日一帮人出行,黑店老板也是恭恭敬敬。

轮到张良单人出行的时候,却是发现了凶险。虽然他已是谨慎小心,躲过了被衙役抓捕的命运,但没能躲过黑店老板的剥削。

没了大半盘缠,张良日子越发窘迫。

他不得不去日结的地方当小工,瘦弱的身体赚不到几个钱子不说,还被其余帮工的好一番嘲笑。

张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赶路。

这回他的运气更差——上路没多久就遇见了下雪,硬着头皮赶路便发现雪下得越来越大,最后更是变成了暴风雪。

放眼望去天地连成一线,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无论向前,又或是向后,张良都见不到车踪人影,他越是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僵硬,神志越来越模糊。

去无可去的张良最终钻进了稻草堆里。

干瘪的稻草堆哪里挡得住暴风雪……随着暴风雪越来越大,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不甘渐渐褪去,留下的皆是遗憾。

大半个月来的记忆在脑海里回荡,张良不甘到浑身颤抖,思绪如浪潮般汹涌。

他尚未灭秦复国施展抱负啊——!

他尚未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张良的名字啊——!

不甘、愤怒、焦躁,恐惧……

各种负面情绪打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一会儿灰、一会儿白。

张良整理许久,才渐渐冷静下来。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忽然听到吱呀的声响,紧接着一阵冷风嗖嗖往里钻。

再来是年轻的男声:“关门关门。”

吱呀声又响起,咣当一下关上大门。

对了,对了,自己被人救了。

张良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同时脑海里还浮现出自己病重时腾身而起,以为救人者是食人者的事。

张良:“…………!!!”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几道身影在前面晃晃悠悠。

“咦……他的眼睛睁开了?醒了这是?”

“刚刚还没醒……大夫,大夫!”

大夫挤开人群,走了进来。

他诊脉过后便开口道:“此子运气不错,已经度过最艰难的时候了,要是恢复得快……说不定迟些就能醒来?”

轮流照看的乡民明显松了口气。

他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悄声闲聊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算他命大,竟是熬过去了。”

“前两天我还以为他肯定完了……”

“就是,居然说咱们吃人!”

“哈哈哈哈哈那天我和我婆娘说,我婆娘都快笑死了。”

“小哥?你醒了?”

“你看看咱们,像是要吃你的吗?”

张良努力打量眼前几道身影。

虽然从穿着打扮来看只是普通黔首,但他们身上的衣裳整洁又干净,脸上气色红润,笑颜常开,瞧着精神气与别处的黔首完全不同。

张良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抱歉?”

听到张良的声音,乡民们的抱怨声也戛然而止。他们好奇打量着张良,温声询问道:“你怎么会躲在咱们村的草堆里的?是从哪里来的?打算去哪里?”

张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起来。

他动了动身体,想要坐直些,手掌去撑席面时感到一阵紧绷。

张良身体一僵,眼角余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

一根麻绳紧紧捆在自己的手腕上,另一端则连在不远处的几案腿上。

这些黔首比他想得要谨慎得多!

张良心里一咯噔,眸色微沉。他将原本想说的话语吞回腹中,迅速转动大脑,勾勒出自己的身份。

全程不过三息时间。

即便如此迅速,也依然有人面露怀疑。

张良心弦微动,没有回答问题。

他仿佛是被几子上的觞器吸引了目光,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周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要喝水吗?”

其余乡民也回过神来:“对对对……先喝口水再说话。”

乡民脸上的警惕稍稍收敛。

其中一人想了想,开口道:“罗哥,果子,虎头,你们在这里看着,我去拿吃的!”

张良接过觞器,润了润嗓子:“谢谢。”

趁着短暂时期,他也迅速整理完答案:“我是外黄人。”

张良又喝了一口水:“我原是想去咸阳城投奔亲友,没想到咸阳城修缮改建,我完全找不到对方的住处。”

“我带的钱不多,实在扛不住用。”

“我想着要回老家去,没想到出来以后这天气不太好,走着走着就迷了路。”

“天色又黑,也瞧不见个人。”

“我冻得实在受不了,瞧到路边的草垛就想躲里面避一避风雪。”

多到这里,张良尴尬一笑:“再后来的事……我就记不得了。至于那吃人……咳咳,我,我好像

听见什么卖儿卖女,什么吃不吃,什么腊肉之类的,就,就,就吓糊涂了……”

乡民们听到张良的遭遇,忍不住齐齐倒抽了口凉气。他们相视一眼,纷纷开口安慰道:那你可真是捡回了一条命!?”

“我们刚刚把你抬出来的时候,你都硬邦邦的。”

“要不是有点儿呼吸,我们还以为你死定了。”

“嗐……还好咱们刚好用了干草,不然你要冻死在里头!”

还有人也解释着:“卖儿卖女啊……那是杏子村的事,那边的房子不行,听说被大雪压垮了不少,有几家心狠的直接将儿女卖了!”

“纪郎君使人去安抚了吧?”

“对对对,临时将灾民挪到别处住了。”

“还有罗哥你的功劳!”

“对对对,这火炕太舒服了!”

乡民七嘴八舌说着话。

甚至没等张良回过神,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向别处,瞧着一时半会都回不到自己身上。

张良:“…………:)”

他努力红了眼圈,抽了抽鼻子:“谢谢,谢谢!多亏你们……多亏你们……咦?”

张良仿佛是抹眼泪时才发现手上的绳索。

他一脸无辜又可怜,茫然无措地看向村民们。

张良的表情没让乡民们同情。

乡民们相视一眼,安慰道:“你先在这里住上几日,我们帮你去咸阳城里寻寻你的亲友,指不定能找到呢!”

顿了顿,周罗问道:“你朋友叫啥名啥?”

张良早已打好腹稿,此时毫不犹豫道:“他名叫张名,年岁和我差不多,是个读书人,妻子和我一样是外黄人。”

此人也是反秦复国的义士之一。

张良曾收到对方的自荐信——只是他来到咸阳城后便遇上了一连串的事,临走前也没来得及去寻过那名寄信人。

当然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信任。

此人假名张名,真名张耳,曾是魏国公子无忌的座上常客,更是秦国悬赏千金的通缉犯。

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与秦国同污。

张良自信满满,相信对方定然能从信息中明白自己的身份,救助他这一回。

张良的自信仅仅维持一秒。

只见乡民们连连点头,认真记录:“好好好,是个读书人,叫做张名……张名?”

“张名?”

“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我记得范师傅的夫君,便叫张名来着?”

“咦?他不是叫张耳吗?”

张良:“???”

张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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