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章台宫内。
李斯和右丞相王绾顶着浓浓的黑眼圈走入殿内,嘴里还在反反复复嘀咕锻钢之事。
神神叨叨的模样让人侧目。
御史大夫冯劫看了李斯一眼,劝道:“廷尉最近身体不适?你刚刚从楚地归来,还是要好好休息休息。”
李斯尴尬一笑:“谢冯大夫提醒。”
他不好意思地微微垂首:“斯离开一月余,却感似离开一年有余,实在是忍不住探究一二。这些天在右相处讨论研究,忍不住就折腾得稍稍迟了些。”
御史大夫冯劫看向右丞相王绾。
看着两人如出一辙的黑眼圈,他沉默一瞬又瞬间恍然:“两位大人竟是商讨秦律到深夜?倒是余太过惰懈……”
李斯微微一愣,忽觉自己好像忘记什么。
没等他思考出个答案,身边又响起通武侯王贲的大嗓门:“原来如此!想想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嘿,廷尉好奇也正常。”
通武侯王贲一开口,其余官员也纷纷看来。
众人深以为然:“通武侯说得对,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啊……真的太多了!”
一时间,官员们的话匣子打开。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是说着马鞍马镫,或是说着纸张印刷术,还有人说着麦粉豆腐……说到吃食上,官员们话锋一转,齐齐落在薯蓣和芋头。
“竟是有此物。”
“味道还挺特别的!”
“的确,黏黏糊糊的口感很奇特。”
“可惜只有陛下赏赐的那回尝到。”
“能有的尝到就算不错了,此物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周遭栽种。”
“廷尉应该吃过不少吧?”
“对哦!廷尉当时不就吃过吗?又带着这么多回来,应该也尝过?”
“对对,廷尉,听说此物还能直接吃?”
“直接吃是什么味道来着?”
数双眼睛齐齐转向廷尉李斯。
李斯猝不及防,一滴冷汗缓缓淌下。
寡淡无味,勉强充饥。
前些日子李斯还能理直气壮地点评薯蓣和芋头,今日的他却有点犹豫,又有点怀疑。
自己以前吃过的真的是芋头吗?真的是薯蓣吗?
为什么我吃到的和昨日吃到的感觉不一样嘞……
李斯,陷入沉思。
正当他苦恼如何回答的时候,上首传来宦官的喝令声。
所有人敛了面上笑容,齐齐深揖行礼。
始皇帝嬴政阔步走至上首,抬了抬宽袖:“诸卿平身。”
他示意众人落座,开门见山道:“朕此前所提之事,诸卿想得如何?”
廷尉李斯:“…………”
他露出些许迷茫神色,悄悄看向身侧令丞:“陛下此前提了……”什么?
令丞目露惊恐:“大人?”
他努力压
低声音:“陛下有意修改秦律……这件事大人您不知道?”
李斯:“…………”救命!
他猛地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自己是忘记了什么。
他怎么会,怎么能,怎么可以忘了陛下的交代!
李斯坐立不安,瞳孔地震,更糟糕的是下一秒始皇帝嬴政开口道:“廷尉,你掌管天下司狱多年,可有何想法?”
李斯:“…………”说什么来什么!
他瞬间冷汗涔涔而下,暗道不妙。
危急关头之下,李斯迅速转动大脑。
他率先想到的便是御史大夫冯劫此前送来的调查报告,联想到各地酷吏为求在规定时间内解决案件而构陷无辜者入罪,导致冤案频发,更有人借此大发横财……李斯迅速找到介入点。
正当李斯整理思绪之际,胡亥也来到门口。
听到始皇帝话语的他脚步一顿,探头探脑看着室内情况。
陛盾郎:“…………”
守卫刚想要上前阻拦,却是被匆匆赶来的宦官拦住:“陛下说,让胡亥公子在此等候。”
坐在上首的始皇帝一眼便看到胡亥。
主要是胡亥的心声太响亮,刚刚靠近就将他的小动作卖了个干干净净。
【始皇大大的话是啥意思?】
【这是要改革吗?要变法吗?呜呜呜呜这真的是我活着能看到的吗?】
始皇帝嬴政身体一晃:“…………”
不是?你的要求会不会有点低了?
嬴政扯了扯嘴角,庆幸自己好在坐在最里面。
他努力排空脑袋里的念叨声,目光一转看向李斯。
李斯似乎感受到始皇帝的催促。
他斟酌组织好言语,不慌不忙地拱手回答:“小臣以为为求破案数量,为求破案速度而造成构陷无辜者入罪之事频发,此风应当整肃才是。”
始皇帝嬴政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李斯道:“臣以为可以另让上一级司狱对各地判罚刑案进行二审,复审,并将审查结果与司狱人联系起来,凡是有构陷入罪者应当同罪入狱,加强惩治,同时引导黔首向上一级司狱举报……”
李斯的想法一如既往。
既然是司狱官宦上出的差错,便加强司狱管理,制定相对应的惩罚措施——这也是自商鞅变法后秦国一贯来的操作。
没等李斯说完,胡亥的心声便爆炸了:【混蛋李斯,又开始胡说八道】
【秦律已经够严苛了,你还要再来?】
【你分明是将法家的思想极端化!让大秦人都受不了!】
【严苛严苛有毛用啊?犯罪率下降了吗?】
【那些冤假错案还不够吗?那些被无辜牵连者还不够多吗?】
【你以为自己是包青天呐我呸!】
【在始皇大大去世后立刻翻脸不认人的无德之徒,怎么还好意思说加强吏治,让天下人都按着律令一丝不苟的做事?】
【你哪里来的这么大脸啊!】
【等你向秦二世进谏求减轻民困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过?等你被严刑拷打,承认谋反,最后被夷三族而亡……你有没有后悔过?】
义愤填膺的声音像是尖刀般一柄又一柄扎入李斯心头,让坐在上首的始皇帝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气急败坏,朝着李斯频频挥拳的身影。
始皇帝揉了揉耳朵,抬眸看向胡亥。
与此同时,御史大夫冯劫突然站了出来。
他直接打断李斯的话语:“臣有异议。”
冯劫看也没看李斯一眼,沉声说道:“小臣以为廷尉所说……都是废话!”
殿内寂静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听着官员们的窃窃私语,李斯的脸也腾地涨红。
【冯大夫说得对!】
【没错,李斯说的统统都是废话,废话!】
胡亥双眼放光,仰望着御史大夫冯劫:【不愧是联合冯去疾和李斯向秦二世进谏,请求停建阿房宫、减省戍役以减轻民困的冯劫大夫!】
【呜呜呜呜呜想想就好惨】
【不愿受辱,宁自杀死也不愿低头】
【不愧是冯劫大夫!冲冲冲,骂死李斯这个混蛋东西!】
始皇帝嬴政的背脊挺直一瞬。
他再次从胡亥口中得知秦二世的消息,却又一次被这愚蠢之徒给气笑了。
将进谏者逼死?严刑拷打制李斯承认自己谋反?
始皇帝嬴政不必思考,便知后面将无人胆敢进谏,难怪赵高能轻松辖制朝臣官员,甚至升起谋权篡位的心思。
该死的秦二世,究竟是谁?
嬴政恨不得能立刻将继承自己衣钵成为二世,却败掉了大秦家业的纨绔儿女揪出来。
赐死……不,朕要他一辈子守皇陵去!
胡·秦二世·亥打了个喷嚏,他赶紧往门口躲了躲。确定无人注意到自己,他才眨巴着眼继续看御史大夫冯劫。
冯劫没有给李斯一眼。
他继续往下说:“臣接手调查往昔罪案,发现构陷入罪竟达冤罪一般有余,甚至其中不少是司狱者故意而为,甚至为了让自己的判罪率好看些,而故意使人举报,又或者构陷自己看不顺眼之人。”
“这些人中,不少并非普通黔首。”
“难道他们不知可以向上一级司狱乞鞫吗?事实是知道也没用。”
“大部分人会被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更不用说普通黔首,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因其家人朋友也被牵连,根本无人也不会有人寻到上一级司狱帮他们进行举报乞鞫!”
话刚落下,殿内哗然一片。
连坐制度将周遭邻居,亲友尽数包揽其中,以至于相关人员无法帮忙上举和乞鞫……这简直是天大的漏洞!
李斯整了整心情,沉声开口:“冯大夫此言差矣,连坐制度乃是针对邻里亲人,并不攘括所有亲朋好
友……”
胡亥听不下去了。
他气得直直蹦进殿内:“按廷尉的意思,关系疏远的亲友也能帮忙上举和乞鞫,对吗?”
李斯错愕:“……胡亥公子?”
胡亥指着李斯,直接发问:“那敢问廷尉,你愿意为关系疏远的亲友上举乞鞫吗?你能确定亲友真如他们所说没有犯罪吗?你能保证自己的上举乞鞫成功吗?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上举乞鞫失败而被以同样罪名入狱吗?”
李斯张了张嘴:“我——”
胡亥没等他说话,又举了个例子:“我,胡亥,今日说你李斯谋逆犯上,还请阿父将你全家入狱,你能找到人替你上举乞鞫吗?”
李斯被逼得退无可退,一张脸憋得青紫。
他张了张嘴很想说是,却是说不出口,翻遍了脑瓜都挑不出人选。
上举乞鞫者,若为虚假则为同刑。
若是弄个谋逆犯上的大罪,犯者夷三族,那上举乞鞫失败者也要被夷三族。
眼看李斯无声,胡亥又看向殿内其余人。
冯劫惊奇地看着胡亥,替他说道:“敢问诸位,谁能肯定?或是与你家关系疏远的亲友,谁愿意帮你上举乞鞫?”
顷刻间,殿内鸦雀无声。
御史大夫冯劫沉声道:“小臣以为——不至是治罪之法要改,就连连坐制度也理应修改。”
殿内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以后,右丞相王绾率先表示支持:“臣复议,冯大夫和胡亥公子所说有理。前有构陷,后有连坐,多少无辜百姓沦为隶臣隶妾并永世不得翻身?只怕面对重罪,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居家逃跑,而不是乖乖停在家中。”
“无辜者遭有罪者牵连。”
“他们何其无辜,何其无奈,又何必保持纯良之心?”
“连坐制度实乃不合理!”
“臣以为,除去大逆谋反等重罪以外,邻里只见不负有告奸之责,更因无牵连入罪之务!”
右丞相王绾之语比御史大夫冯劫更为激进。
他直接建议取消连坐制度不说,连邻里相监相告制度也要求一并取消,这让其余官员哗然不已。
朝堂上有人赞同,有人反对。
两派人吵得面红耳赤,口水四溅,却无人对取消连坐制度发表意见。
始皇帝嬴政任凭官员吵闹,招招手示意胡亥到跟前来。他没有责备胡亥介入群臣商议政事,而是拿过胡亥的功课:“昨日的功课才……嗯?你连今日的功课也做完了?”
胡亥:“…………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