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班荆道故

青龙大陆,亢龙郡,天道山麓。

昔日的修仙大宗太清宗已经人去山空。巍峨的六千台阶,在夜霜晨露的润泽之下,青苔遍布。深秋时节,叶落满地。一人身着白衣,头带斗笠,踏着枯枝碎叶,缓步上山。

山顶,太清宗的黑漆大门紧闭,台阶上落满了灰尘,墙头上爬满了藤草。在枯黄的藤蔓间,依稀可见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刻痕与残缺。

那人仰头望了望依然端正的“太清宗”牌匾,又看了看左右两侧墙上的对联。

“‘红尘一醉梦千年’……想我白云孤飞、鹤唳华亭,当真想醉生梦死,永远忘却那痛苦不堪之事,忘记那不可相见之人……千年一醉,魂牵梦萦。祖师啊祖师,也许我如今才真正理解了您的心境。”白衣人喃喃自语。

轻轻用力推开了岁月尘封的大门,扑扑簌簌掉下了许多灰土。

“真是……许久许久未来了……”白衣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坑坑洼洼的场院未曾修整,碎石瓦砾都堆在一处角落;场院旁边的回廊也早已坍塌,无人修葺。回忆起以往的繁荣,眼前荒败的景象愈发让人惆怅。

穿过场院,道德殿、剑器殿、剑籍殿,前山三大殿就在眼前。依然巍峨的气势见证了一个修仙大宗最为昌盛的时期;而柱上、壁上斑驳的痕迹则记录了太清宗千年来的风风雨雨。

沿着殿旁的路来到后山。

三清殿已是梁倒墙塌,透过残垣断壁的缝隙,可以看到玉清、上清、太清三位剑仙的塑像已被移走,原本是殿堂的地方只剩下了一个歪倒在地的香鼎与数根断烛。

“唉……”留下了一声长叹,白衣人继续向前走去。

远望天道十三峰,依然高耸矗立在缭绕的祥云之间。踏上了最为熟悉的山间小道,白衣人的心情却愈加沉重起来。

转过几个弯角,卫空峰映入眼帘。茂密的竹林已经遮住了原本可以看见的小小竹园。拨开挡路的竹子,白衣人忍不住红了眼圈。几间东倒西歪的竹屋静静地躺在地台上,连屋顶的茅草都已不见踪影。

白衣人在竹园前伫立了片刻,摇了摇头,而后沿着竹林中近乎看不见的小路消失在了云雾之中。

这条路,通往风律谷。

山中的潮气泥泞了脚下的土,路上覆满了枯草荆棘,其中还夹杂着岩砾碎石。

沿着小路行进了许久,白衣人越走越慢,步伐越迈越沉。风律谷明明就在前方,他却越发踌躇起来。

鸣沙滩还是那个鸣沙滩,流音河还是那条流音河。河水如同往常一样清澈,沙子也如同往常一样洁白。白衣人目光恍惚,朦胧间,眼前似乎一片花红柳绿,碧草如茵。三位孩童分别在师兄与师姐的指导下挥剑练功,时而神情专注,时而嬉笑打闹。耳边仿佛传来了那清风的微吟,那河水的欢笑。

待得用力一眨眼睛,一切都蓦然化作一片幻影。赫然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四座坟墓。风,依然在吹,却像悲哀的恸哭;水,依然在淌,却似伤心的呜咽。

白衣人的身躯微微地颤抖着,迈步上前,摘了斗笠,“噗通”一声跪下,对着墓前的石碑伏地嚎啕痛哭起来:“师父,师娘,徒儿不孝,一直未曾前来祭拜。三十二年了,足足三十二年了,不肖弟子天遥回来看你们了!”

凄凉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与风声、水声一起诉说着伤心人的断肠。

许久,何天遥抹去了眼泪,向着余瑞江与花千雪的墓分别磕了十个响头,站起身来。坟墓是以青砖垒砌,墓碑上的字迹刚劲有力。“一看就是大师兄的笔迹。”他心道。

他又将视线投往远处的另外两座坟墓。其中一座也是青砖坟,不过坟茔的规模较小。最远的那一座则是个黄土坟,连个墓碑都没有。

何天遥来到两座坟前,先向萧立英的墓纳头拜了三拜:“萧师姐,以往天遥屡屡承蒙你照顾,不料恩德未报却阴阳两隔……唉……”

最后的土坟,是何天逍的。因为他是刀魔的遗种,因为他忤逆了剑仙,何天逍被修仙界认定是可恨的修魔人、可耻的背叛者。正因如此,韩明飞与唐君荷甚至不能为他建茔立碑,以免他的坟墓遭到后世之人唾骂,骚扰他的安宁。

何天遥轻轻除去了坟头上枯黄的杂草,坐在坟前,取下了背上的包裹。打开之后,里面居然是一大坛亢龙郡的名酒——醉海波。

取下扣在坛口上的两个酒碗,启去坛封,分别倒满。

“天逍哥,遥弟来看你了,可莫要怪我来得迟啊!”何天遥放下酒坛,一手举起一只酒碗,对碰了一下,一碗洒在坟前,一碗仰头喝下。

满上酒,他举碗道:“当初你就该像我一样继续修仙练剑,最后还能一起拜剑仙为师,一起出山闯荡,那该多好!也免得我如今孤身一人,伶仃可怜……唉!干了!”

“叮”的一声碰碗,“哗”的一声泼酒,何天遥再度泪流满面。

“结果你非要去修魔练刀,这下可好,不仅害了萧师姐,还把自己的性命都给搭进去了,真是得不偿失啊!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否则当初我无论如何也要阻止你。算了,不说也罢!你我兄弟一场,手足之情我永世难忘,情

谊满怀,在此酒!”何天遥仰头喝干了碗中之酒。

四海平和风波定,

七郡安宁民乐生。

青龙一统治天下,

修仙独隐别亲朋。

常思以往快乐短,

倍感如今寂寞深。

路陌山空寻故处,

昔景伤怀忆旧人。

畅望东峰竹园静,

倾听西谷流音沉。

头沐凉风清律动,

脚踏鸣沙细无痕。

覆地黄草霜雰雰,

向天枯木雾浑浑。

物是人非今何在,

恍若隔世泪涔涔。

自龙族发起的“仙妖大战”结束之后,青龙大陆的修仙者们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宗门圣地,在雾凌山脉的群山之中创立了新的统一宗派——青龙宗。原本七郡的七大宗派分为青龙七脉,散修方为第八脉,名号“沧海”。

赤日、太清、天云、飘渺、夜离、冷月、风凌、沧海,青龙八脉分踞八大山域。这八大山域也是修仙界大合并之后,由诸多修仙者共同开辟出来的。

原先的赤日宗主朱鸿烈是创建新宗派的提议者,后来也被推选为青龙宗的第一任宗主。开辟宗派地域的策划任务自然落在他身上。按照他的设计,诸多前任宗主、长老们身体力行,带领修仙子弟日以继夜,按照八卦方位开辟八大山域。

赤日脉属火,居东首离位。太清脉属天,居正北乾位。天云脉属雷,居东北震位。飘渺脉属山,居西北艮位。夜离脉属地,居正北坤位。冷月脉属水,居西首坎位。风凌脉属风,居西南巽位。沧海脉属泽,居东南兑位。

八大山域环绕着当中一座主峰。这座主峰占地颇广,连同周围副峰一起组成了第九大山域——天成域。

这一域可谓是青龙宗的禁地,也是青龙宗的圣地。能进入此山域的唯有八位长老以及大乘境界以上的修仙者。这里不仅是修仙高手为最后天劫做准备的修炼之地,还是存放九大绝世仙剑的地方。渡劫凶险无定,是成是败看天意,故给此山域起名“天成”,寄托美好的寓意。由于这一山域的特殊,人们一般都只说青龙宗外围的八大山域。

青龙大陆的十八柄绝世仙剑之中,八大宗脉各存一柄,分别是赤日脉的纯钧剑、沧海脉的定光剑、太清脉的承影剑、天云脉的工布剑、飘渺脉的流景剑、夜离脉的青霜剑、冷月脉的飞冥剑、以及风凌脉的磐郢剑。天成山域中有八柄绝世仙剑,分别是轩辕剑、湛卢剑、赤霄剑、泰阿剑、龙泉剑、七星剑、墨阳剑、真罡剑。还有两柄,一柄是带走何天遥的剑仙——蒋承栋手里的巨阙剑,以及遵从“露绕丝缠”鲁成玄的嘱托传给花珺门人——花清雨的胜邪剑。

从三十多前那场仙妖大战存活下来的渡劫境界高手共有四人,分别是皇甫玉、赫连馨、杜蓝双、乔潇玉。其中皇甫玉、赫连馨、乔潇玉三人都已是渡劫后期,皇甫玉与赫连馨分别在十八年前与十五年前迎来了自己的天劫,离开了青龙宗。乔潇玉也在八年前感应到了渡劫日期,悄然离开。究竟她三人渡劫成功与否,无人知晓。由于仙妖大战时当世的大乘高手部战死,寂灭高手也所剩无几,所以如今在天成山域中修炼的高手并不多。

原先的赤日宗主朱鸿烈在二十七年前升入大乘境界。二十年前,澹台倩也达到大乘,卸去了风凌脉长老之务进入天成山域。自此,原先青龙大陆七大宗派的宗主部更替完毕。如同修仙界一样,七郡之王的位置也在十几年前轮换完毕。原先的七大郡王中,游龙郡镇统王覃永山、骧龙郡平豫王郑祥南、升龙郡定军王孔膺任、腾龙郡宁晋王孟相武尽皆战死,而飞龙郡的安桂王白汶超早在第一次妖兽暴乱中就已身亡,接任其王位的长子白云波也在仙妖大战中战死沙场。仅存的二王中,潜龙郡光兴王燕光羽在大战结束后不久就病故了,亢龙郡东昌王齐思樊也在十三年前寿终正寝。

总而言之,如今的青龙大陆,已不是从前那个了。

离开了天道山,何天遥又去东石山下的云暮山庄祭拜了父母一番。山庄在仙妖大战中毁于一旦,空余几堵残壁,所幸父母的坟茔还在,只是已经许久不曾有人祭扫了。大战中死伤无数,幸存下来的人们又有谁还记得当年云暮山庄的那个义薄云天的何大侠?

带着满怀惆怅,何天遥沿着大道走进了许州城。漫步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似乎已经没人记得三十多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浩劫。究竟是因岁月久远而忘却,还是不愿回忆起那段痛苦的经历而将其封存在内心的角落?

“或许两者皆有吧,”何天遥心想,“黎民百姓不比修仙者,三十多年的时间对有些人来说甚至是半辈子。所谓‘人生苦短’,在有限的生命中,又何必为了过去的苦难而耿耿于怀呢?青龙大陆自仙妖大战之后已彻底脱胎换骨,随着岁月流逝、时光荏苒,安居乐业的黎民们过着平静而又祥和的生活,哪里还看得出这里曾经历过凄惨的动荡?天下间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过去的痛苦,或许只在那被遗弃的宗门之地里留下了历史的痕迹……”

正胡思乱想着,忽而长街对面一家店面的牌匾映入眼

帘——雪晴客栈。

说到雪晴客栈,就会不由得想起一位故人,何天遥肃穆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凝望着牌匾,心道:“大师兄,二师姐,清雨姐,晓敏,我们好久不见了,不知你们是否安好?”

雪晴客栈依然如同大战之前那样生意兴隆,南来北往的客人进进出出,没有人留意那个伫立在大门前发呆的人。

“雪儿,你不要逞强,客人这么多,端的酒菜当心洒了!”客栈中传来了一声呼喊。

发呆中的何天遥被这声呼喊唤醒,回过神来。“是客栈的掌柜。”何天遥心头一震,这个女子的声音,为何听起来那般耳熟呢?

好奇的他抬腿跨入了客栈之中。

“霜儿,别在那边贪玩儿了,快去帮帮姐姐!”女掌柜又喊了一句。

这一声,让何天遥的目光锁定了那个正站在柜台里忙碌的女子。

姣美的面容带着从前的痕迹,熟悉的身影勾起了往昔的回忆,名字涌到嘴边呼之欲出,心中却难以置信,她怎么会在这里?

侧对着门口的女掌柜余光瞥见有人进门,连忙招呼道:“客官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真的是她!”何天遥激动得双唇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客官?”见来者不回答也不动身,女掌柜疑惑地迎上前去。何天遥带着斗笠,女掌柜没认出他是谁。

何天遥颤巍巍地抬起手,缓缓摘下斗笠,久违的名字终于从口中吐出:“晓敏,是我……”

朱晓敏怔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何天遥,连手中的账簿都掉在了地上。

“天遥哥!”朱晓敏大嚎一声,一头扑进了何天遥的怀里,痛哭流涕。

堂中正在吃饭饮酒的客人有不少人知道朱晓敏是雪晴客栈的老板,见她与陌生人拥抱在一起,不禁好奇地望着他们。

内堂门帘掀开,一位男子大步流星地跨到两人身旁,拍着何天遥的肩膀,大笑道:“何师兄,好久不见了!”

“秦……秦师弟?”何天遥瞠目结舌,“怎么,你,你们……”他太吃惊了,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朱晓敏带着眼泪笑道:“一切说来话长。来,我们去里屋坐下慢慢聊。”

“各位客官,今日我夫妻二人阔别几十年的老友来访,请恕我们就此打烊了,诸位可以继续享用美酒佳肴,今日的酒菜钱不必付了,算我们请客!”秦月杰兴奋地对堂中宾客喊道。

客人们一片欢呼,纷纷向三人道一声:“恭喜!”

何天遥随二人穿过内堂,原来酒楼后面还有一座大院,沿着长廊走了片刻,到了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楼前面。

“这里是我们居住的地方,你们先进去聊着,我去吩咐厨房备一桌酒席。”秦月杰道。

何天遥叫住了他:“哎,秦师弟,不必麻烦了,我们一起聊聊就行了。”

秦月杰哪里肯听:“那怎么成啊?我们都三十多年没见了,不喝个一醉方休都对不起过去的同门情谊!稍待,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转身跑开了。

“他说得对,难得遇见故人,我们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一场。进来吧!”朱晓敏推开了房门。

底层是一个小厅,只是简单地装饰了一番,并没有过多奢华的家什物件。

两人在厅中圆桌旁坐下。何天遥迫不及待地问:“晓敏,你怎么会在这里?听秦师弟刚才的话,你们还结成了道侣?真是恭喜你们了。”想起当初太清宗的那个打斗起来异常啰嗦但是一见到朱晓敏就卡壳的青年,何天遥不禁笑出了声,“秦师弟终于如愿以偿,真为他高兴啊。”

“天遥哥,我们不能称为‘道侣’,仅是平凡的夫妻罢了。你不知道,自从你被剑仙带走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太清宗。”朱晓敏道。

“离开太清宗?去哪里了?”何天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朱晓敏的意思。

“彻底脱离,放弃修仙,重归尘世。”朱晓敏淡淡地回答。

何天遥“腾”地站起,因震惊而张大的嘴足以放进一个鹅蛋。

朱晓敏仰头微笑着望着他,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何天遥许久才憋出一句:“你……你疯啦!”

朱晓敏“噗哧”一声笑了:“不必这么惊讶。就和我奶奶一样,既然对修仙无所眷恋,还是做凡人的好。”

“那秦师弟呢?他也放弃修仙了?”

朱晓敏点了点头。

“疯了,都疯了……”何天遥一屁股坐回了凳子上,“要是师父和外公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活活被你气死……啊,不对,是生生被你气得活过来!”他有些语无伦次。

“哈哈,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朱晓敏大笑过之后,又惆怅地叹道,“我倒真希望师父、师娘还有宗主爷爷他们能活过来……对了,还有天逍哥和萧师姐……”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昔人已逝,我们只能节哀了……”何天遥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晓敏,朱宗主呢?他岂会应允你放弃修仙?”

“曾外公那时的确很生气,但我去意已决,他就没有阻拦。对了,你回头看看那是什么。”朱晓敏指向了何天遥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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