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久了,就容易起别的念头。尤其三房还有个寡居的姑奶奶,给丈夫守孝过了三年之后,家里也没打算再让女儿出嫁。招赘的话京城大户没人肯,外地不知根知底的三房又不愿意,挑来挑去的最后便挑中了孟海平。

一个半道上捡来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侯府三房姑奶奶招的赘婿,刚成亲第一年,不管是三房还是孟海平,都被指指点点得不轻。

但不管侯府或是别的勋贵世家如何看不上,对于底下的人来说,孟海平的身份跟以前就是不一样了。有了侯府姑爷这一个身份,孟海平再派什么任务下去,管事掌柜们都慇勤听话许多。

换了一个身份不亚于换了一层皮,做侯府的姑爷时间久了孟海平不再纠结自己以前是什么人,真心当自己重活一回,甚至连官话都越发地道,半点南方口音都没有了。

但堵在脑子里的淤血又不会凭空消失,要么有一天彻底堵死人也就没了,要么一复一日慢慢消散,失去的记忆也会跟着慢慢回来。

孟海平的记忆是一点一点恢复的,起初模糊得只有星星点点的斑块、一闪而过的一句话。

后来慢慢想起来熟悉的一座山一座城,再后来,前半辈子的人生就如同走马灯一样全都回来了,原来自己是个有妻有女有父有母的人。

可人呐,有时候不怕一穷二白就怕拥有的太多。

记忆里的亲人再好也已经隔着山海和金银,眼下的日子再有说不出的难处,转头看看枕在自己手臂上已经怀了孕的妻子,孟海平到了嘴边坦白的话又给咽了回去。

起初孟海平在心里下了决心,只要等妻子把孩子生下来,自己就一定跟她说清楚自己恢复记忆这件事,毕竟家中妻女和老父老母还在等自己,不能做那等没良心的畜生。

谁知妻子生产不顺,在产房里磨了整整两天才生下一个女儿,光是月子就坐了两个月,本来早就打好腹稿的话,又被孟海平给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招回来一个女婿,第一胎又生了个女儿,放在别人家也许不喜。但对于新昌侯府三房来说却已经是难得的大喜事,快三十年没添过人口,三房已经顾不得重男轻女那一套了。

看着岳父岳母和妻子甚至整个侯府的喜气洋洋,孟海平再一次把想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一次的理由越发冠冕堂皇,他劝自己别在一家子都开心的时候扫兴,等孩子大一点妻子身体养好了再说,无妨的。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孟海平就这样一天拖一天,慢慢的心里那股气也就散了大半。又私底下派人回潭城县打听过,知道母亲早已去世父亲也走了,就更加歇了心思。

他知道家中是女儿当家,故意不问不听也猜得到孟半烟过得有多艰难,但他的心早在没有记忆的那几年里都变了。

知道女儿的处境难过吗?也是难过的。看着小女儿想起大女儿,也会找个背人的地儿好好哭一场。

但哭完以后呢,转过身来面对妻女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还能自己安慰自己,这边的女儿也是亲生的,还这么小,得先顾及这一边。

有时候孟海平也做梦,做梦要是当初没失忆就好了。被人救下养好了伤,不管是给人卖命还是奉上半副身家当酬谢,都能了无牵挂回家去,总好过现在这般左右为难。

不过说心里想着为难,身体却是极忠诚的。小女儿都三岁了,他也从未说漏嘴,为了保守这个秘密孟海平甚至还戒了酒,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沾酒水。

对外的理由是三房管着家,女儿又还小怕喝酒误事,其实是怕自己喝醉了说漏嘴罢了。

直到去年年底,安宁伯府做媒,想要替侄儿武承安寻一门亲事,京城无人不知武承安那病秧子的底细,寻常世家但凡心疼孩子,都不愿跟他家结亲。

只有新昌侯府这样的破落户,人多又看中武靖手里的实权,一来二去地就跟安宁伯府搭上了线。

孙娴心本看不上新昌侯府,但奈何自家儿子那破身子实在没得挑,便放出话来说是不在乎出身如何,就想找个厉害的媳妇儿,能替儿子守住家业最好。

侯府一听要厉害的,一大半的人都歇了心思。新昌侯府养出来的孩子,要她们吃喝玩乐那是一绝,要她们管家就多少有点儿难为人了。

只有孟海平听了这要求不但没往后退,还把心思打到自己大女儿身上。为了替三房和他自己争一争,才藉机坦白了自己的事。

孟海平早差人问过了孟半烟这些年来的作为,要说厉害能管家没人比她更合适。唯一的缺点是她的身份,但只要三房愿意认下这个女儿,到时候把嫁妆铺得厚一点,也不是说不过去。

为此三房关上门来吵了一场,打开门却又摆出一副极欣喜的模样,三夫人更是慇勤劝孟海平赶紧把女儿接来京城,看得侯府其他人直翻白眼。

孟海平回潭城县的路上就清楚,自己这一次回家不是好事,想了一路该怎么解释该怎么劝说女儿同意婚事,但到了地方还是一时昏头先把帖子递去了知府衙门。

当年的商人孟海平已经习惯了以权压人,等反应过来才惊觉自己走错了这第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孟海平再懊恼也没法子,只能干等到第二天带着奴仆回了孟家。

第16章

孟海平的马车还没拐进巷子口,孟半烟就已经知道了。

回来报信的是天还没亮就已经蹲在巷子口馄饨摊上的小拾,小孩子这几年给孟半烟跑腿攒了不少私房钱,在他眼里孟半烟就是又漂亮又能干又好心的老板,全潭城县也再没比她更好的人。

‘孟海平没死又回来了’‘还成了知府的座上宾’‘听说人家已经给京城里的贵人做了赘婿’这样的传言已经隐隐约约再县城里传开了。

小拾对孟海平半点香火情都没有,对这个可能是回来跟孟半烟‘抢家产’的孟老爷半点好感都没有。远远看着生面孔架着马车往自己这边的巷口来,起身回去报信时还不忘歪头啐了一口。

八年未归,死人又活了。不管是哪一条都足够稀罕的,同住在一条巷子里的没人不好奇。

有几个年纪轻点的带着奴仆趴在自家门上,从门缝里往外看,自持稳重的不好意思来趴自家大门,就派心腹管家来看。还有几个年纪大点的妇人,干脆凑成一堆站到门外来看。

马车停在孟家门口,黑油大门还是紧紧关着,仿佛在表明里面人的态度。孟海平坐在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也不由湿了眼眶。

到了家门口,再近乡情怯也要下车。几个颈子都伸长了的妇人看清了来人模样,确定真是孟海平之后,都倒吸了口凉气。

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慌张,本来还在凑着脑袋嘀嘀咕咕的人,突然就四散开来转身回家,把门关得紧紧的,仿佛孟海平这个站在阳光之下的不是人而是鬼。

只有武承安被秋禾扶着站在对门廊下,定定看着孟海平。

人家这赘婿当得知情识趣,去衙门用的还是侯府的帖子,武承安派人打听到的消息已经足够他猜出来孟海平的身份。

不过那时候侯府三房的上门姑爷还没说自己恢复了记忆,没想到自己不过离京半年多,就错过了这么大的热闹。

武承安没见过孟海平,但他笃定孟海平一定知道,自己这么个有名的病秧子正在潭城县养病。他有些凛然倨傲地站在台阶上微仰起头没说话,任凭谁都能看出来他释放的淡淡敌意。

昨天知道孟半烟家里‘死人复活’以后,武承安就把身边管事派出去了。从小病得多了没精神同人耍心眼子,武承安早早地就懂得了一力降十会的道理。

派出去的管事拿着武承安的帖子直接去了知府后衙,表明来意很快就问清楚来了孟海平这几天的行程和动作。

他比孟半烟见过的更多,也在京城听过孟海平的故事。新昌侯府三房的上门姑爷,做事有能为又因为失了前尘往事没个亲眷,比旁人多几分狠劲儿。

别家为官做宰要做买卖总还顾及脸面,全都是让家里奴仆管事出面,真论起来他们手里除了些田产宅子并没有多少产业,足足一副两袖清风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

孟海平却毫不掩饰自己对经商一道的喜爱,旁人眼中的黄白之物在他那里就是用得最顺手的武器。前年甚至还找关系弄到了宫里的供奉,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商。

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还掀起过小小风波,再是赘婿是上门的姑爷那也代表着侯府的脸面。皇商、宫中供奉说起来好听,其实不过是替皇家当个采买从中捞银子。勋贵之家,怎么能去做仆从做的事。

但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比不上亲眼看着银子流水一样流进库房的冲击更大。

孟海平从商这么多年极会把握人心,侯府那些屁用没有的纨绔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掐住银钱账目一个巴掌一个枣,来回折腾几次便都偃旗息鼓,即便不老实也不敢再在明面上跟他打擂台。

手里攥着那么要紧的买卖,怎么会突然说明自己的来历还要回家来,武承安是不信他那些失忆多年突然恢复记忆,因为想家所以回来看看的鬼话。

但这到底是别人家的私事他不好插嘴,便只能强打起精神把自己知道的孟海平在京城的情况全部写明,今天一早送去隔壁。

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一句话:‘不能白吃孟老板的酒和肉,自己当不得大用,好在父亲祖辈还有些势可以借。要是真有急事还望孟老板别见外,该借的势能用便用,只要能平息事情就行。’

信送来的时候孟半烟正准备坐下吃早饭,里面写的都是孟海平这些年在京城的一些事情,不算太仔细也有许多遗漏,毕竟武承安过自己的日子,又不是总盯着别人家的赘婿看热闹。

但满页信纸表达的意思孟半烟是懂了的,孟海平在京城有妻有女有家业,回来很大可能不是为了孟家的产业。

这么一来,他突然回来的意图就更令人担心了。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会让他不顾及或是不需要顾忌侯府千金小姐的感受,回乡来认亲。再联想到母亲至今被扣在县衙的放妻书,孟半烟最后一点心软也没有了。

孟海平当然知道武承安,他所有的如意算盘都打在他身上,不过这会儿侯府还未和武家说定,就也不敢显露什么惹了武家人不喜。只当看不出武承安的敌意,客客气气拱个手便转过身去。

孟海平没让身边奴仆上前叩门,即便知晓门后一定早早站着人,也还是自己轻撩袍角迈步上台阶,轻轻敲门。

门开得很快,关上得更快。

武承安无意偷听别人家的私事,只多站了一小会儿,没听见隔壁邻居家有什么吵起来的动静便转身回去,全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给她多年未归家的父亲,准备了好一场大戏。

打蛇打七寸,戳人痛脚也要找准了才好。孟半烟想了整夜自己幼年和父亲的好,想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能让孟海平心虚的人。

既然活人没用,那就只能用死人了。刚过完清明,家里祭祀要用的香烛钱纸都还有,差人从库房里找出来很快便布置好。

也许是昨天晚上想得太多,等到真正见到孟海平的时候孟半烟的情绪比想像中的还要冷静。

往前走了两步,仔仔细细将人打量过,然后便直勾勾地看向孟海平的眼睛,把孟海平盯得颇为不自在挪开眸子,孟半烟才确定这人真是自己的父亲。

认准了人就好,孟半烟看着眼眶渐红的孟海平,强行打断了他想要说话的打算,转身领着人先往正院去,“父亲既是回来了,便先去给阿爷阿奶上柱香吧,也算全了他们这些年来的惦记。”

孟山岳和柏贞的牌位就放在正院正屋左边次间里,平时有老太太的陪房周妈妈守着,孟半烟又拨了两个丫鬟专门照顾周妈妈,整个正院都显得安静而不颓丧。

这会儿又被专门收拾过一轮,门口挂着祭奠时用的白皤,正屋摆着三牲三果,中间摆着早上刚从次间请出来的牌位,旁边站着已经泪眼婆娑的周妈妈,这样的场面给孟海平的刺激不可谓不大。

原本心里还一半愧疚一半打着小算盘的孟海平,顿时就泪流满面。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往前挪了几步,薄唇紧紧抿着胡须也跟着急急颤动,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可惜他对上孟半烟是无心对有意,还没等他哭出声来,孟半烟就已经瞄准了牌位前的蒲团跪了上去,邦邦三个响头磕完,“祖父,半烟把父亲带回来了,总算不负您生前所托,您能瞑目了!”

第17章

人能自己把自己骗过去,最大的原因是哄自己的时候在心里什么话都敢说,也会自然而然把别人的态度和反应美化。

好像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最好的,其他人的反应也都会如自己料想的相差无几。

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之所以有世事无常人心难测一说,从来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孟海平在心里给自己打的一层又一层的补丁和自我安慰,在孟半烟染着几分悲痛的话语里碎了一地。

习惯了在人前当侯府姑爷人上人的孟海平终于卸下所谓的排场体面,趴在父母牌位前痛哭流涕直抽抽,像是随时一口气上不来就能厥过去的样子。

不过即便这样了,孟海平也没忘跟他爹说清楚他的苦衷。他恢复记忆的时候爹已经去世了,娘也死了几年了。京城里的妻子生产凶险女儿年幼家业不稳,实在是走不开才没能回来。

孟半烟磕完头上过香就起来了,让到一旁看着八年未见的父亲如何痛哭如何倾诉,脸上的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武承安的信里写得再仔细,也不及自己亲耳听到父亲当了侯府赘婿,又亲眼看着父亲非要跪在阿爷阿奶牌位前说这等事,来得刺激。

孟海平明摆着是要拿两个已经死了的老人做挡箭牌,料定了自己不能当着牌位翻脸。

孟半烟心里明镜似的,嘴里隐隐泛苦,自己先设下祖父祖母牌位灵堂压制父亲,现在他又立马藉机还了回来。这么一想,两人还真不愧是亲生父女,一样的冷心冷情,一样的狡猾多端。

只有跟在孟海平身后的管事一直在偷偷观察孟半烟,越看心越往下沉,心中暗想这个大姑娘恐怕不止是简简单单的能干。

“大郎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外面吃苦了。怎么不早些回来,家里想你啊。”

周妈妈是柏贞的陪房,也是从小把孟海平带大的管事妈妈,可以说孟海平从小就是被她抱在手里长大的。

周妈妈今年六十五了,这些年陪着孟半烟把孟家一大半的人送走,哭得多了眼睛坏了耳朵也背了大半。

她不懂得孟半烟的顾忌更不知道孟海平心里的算盘,只是颤巍巍起身扑在孟海平身上,哆里哆嗦用手去摸他的脸颊。

八年了,当年柏贞还活着的时候就总说儿子没死,肯定有一天能回来。那时候全家都觉得老夫人是承受不住丧子之痛,脑子不清楚了。

但柏贞却一直那般坚信,也曾拉着周妈妈偷偷的说,儿子死在外面却从未托梦给自己,可见这人定是没死。

那时候周妈妈心里再苦也得先安慰柏贞,便也跟着点头应和着,其实心里完全不抱希望,连‘要是有朝一日能找着孟海平尸骨就好了’都觉得是奢望,谁又能想到他真的没死。

“夫人老爷走得可怜,夫人死前还拉着我的手问大郎在哪里,老爷到死都看着门口,我心里明白他也盼着你。”周妈妈看不清孟海平泪痕满面的样子,依旧自顾自说着掏心窝子的话。

“阿烟更可怜,小小一个女娃娃被外面那些人逼得躲在被子里哭,哭完了还要跟他们去做生意。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老婆子是瞎了又不是死了,怎么会不知道。”

“大郎也可怜,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外面再好哪能有家里好……”

在周妈妈看来,孟家一家三代没一个不是可怜人,拉着孟海平絮絮叨叨说起这些年的事就没个完。

孟半烟一直注意着,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即便是实话说出来听在孟海平耳朵里就是埋怨,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忍住心里的怨气,与其话赶话吵起来,还不如不说。

但有些话不说又不行,这才借了周妈妈的嘴,也好让‘离家多年’的父亲知道知道家中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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