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问自家弟子道:“云流,看到哪一篇了?”
叶云流有些惭愧的道:“方才看到人权篇。”
方孝孺笑道:“你不是早就想一窥全貌吗?一日夜过去为何方才看到第三篇?”
叶云流回道:“此篇太过精妙,这一日夜弟子一直在研究它,以至于忘记了后面的内容。”
方孝孺赞许的大笑道:“哈哈……不错不错,你能发现此篇的不凡,已然超过了多数人。”
“老夫对四梅先生,也总算是可以交差了。”
叶云流大惊,说道:“老师何出此言?”
是你活够了想去见我祖父,还是对我有意见,想把我逐出师门啊?
方孝孺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道:
“我只是欣慰你终于成材,无需多想。”
然后他解释道:“人权篇,可谓是大同世界最核心最重要的一篇,也是大同思想建立的基础。”
“你能察觉到这一篇的不凡,说明已经触摸到了‘道’,为师自然很高兴。”
叶云流感动的道:“谢老师培育之恩。”
方孝孺笑道:“无需做小儿女姿态……与为师说说,你都悟到了什么。”
叶云流就将自己对人权篇的感悟,详细的讲了一遍。
并且给出了一个结论:“我有种预感,整个华夏文化,都将因为这一篇文章,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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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下辖宜阳县。
马子才看着手里的《人权篇》,脸上竟露出了悲伤之意。
一旁的曹端关切的问道:“先生,怎么了?”
马子才忽然悲戚道:“理学……复兴无望矣。”
曹端大惊,即便是被朝廷打压,老师都始终充满信心。
认为只要德和理还在,理学终究会大兴的。
这其实是化用了朱熹的话。
当时的有识之士,都能看的出南宋国祚不长了。
与别人忧心忡忡不同,朱熹却毫不担心。
他认为这不过是一次低谷罢了,只要德和理还在,终有复兴的那一天。
马子才作为理学大家,自然也对理学充满了信心。
虽然朝廷现在不喜理学,可最终还是要回归理学的。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它优秀。
事实上曹端自己对此也是深信不疑,他是有名的神童,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书。
十五岁深入民间体会生活,十七岁就遍阅群经。
十八岁被父亲送到宜阳,跟随大儒马子才学习。
二十岁就提出了‘理驭气’的思想,成为公认的理学未来领袖。
事实上,前世他也没有愧对大家的期望。
是“公生明、廉生威”学说的创始人。
明初最早研究倡导“程朱理学”的学者。
为推动“程朱理学”成为明清两代的主流意识形态,起了决定性作用。
被尊为“明初理学之冠”。
以“倡明绝学”的功绩,被朝廷下旨从祀孔庙。
今年二十一岁的他,已然一副大家模样。
他也同样对理学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陈景恪要发表自己的学说,他并未如别人那般如临大敌,反而非常高兴。
“若吾辈能从学说上折服安平侯,理学自能大兴。”
所以,他将这视作一次机会。
《大同世界》出版,他自然也抢了一本回来,准备陪着先生马子才一起观看。
互相讨论互相印证,找到驳斥的办法。
可马子才的反应,却让他满腹疑惑。
书上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让一向信心满满的先生,如此的绝望?
但马子才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不停地流泪。
曹端无奈,只能自己去拿桌子上的书,想亲眼看看发生了什么。
然而,马子才的手,却牢牢的抓着书,不愿意松开。
眼神里甚至出现了一丝哀求,似乎在求他不要看。
这让曹端更加不解,但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先生放心,我只是看看,不会有事的。”
马子才也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学生,只能无奈的松开了手。
曹端取过书,开始从头翻看。
第一篇在报纸上看过了,只是一翻而过。
第二篇立意很宏大,希望他后面的内容,能支撑得起这个立意。
第三篇……越看他的表情就越凝重,最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知道,先生为何忽生悲戚之意。
因为华夏文明坚持了几千年的法礼基础被动摇了。
忽然……人权的二象性?
他陷入了震惊和狂喜。
陈景恪并未否定血统赋权,而是在此基础之上,拓展出了天赋人权。
天赋人权里强调了‘天’,华夏文明诸子百家也都在强调天的意志。
那么大家‘头顶’的天,是不是同一片‘天’呢?
从陈景恪强调二象性,就可以看出,他说的‘天’也是华夏文明所说的‘天’。
既然大家头顶的是同一片‘天’,那这篇文章就不是对传统法礼的动摇,而是拓展。
从单一的血统赋权,变成了天赋和血赋兼具。
从这个角度来看,这是对整个华夏文明的拓展,儒家和理学自然也能受益。
他甚至已经有了许多想法。
只是时间太短,这些想法还都很零碎,无法形成系统的理论。
马子才一直在关注弟子的表情,见他陷入沉默,不禁非常担忧。
怕他和自己一样被打击到。
不过很快曹端就变得兴奋起来,显然并没有被打击到。
然而,这更让他担心了。
这弟子不会被文章洗脑,要改换门庭吧?
曹端不知道老师的想法,还以为他担心自己受打击,安慰道:
“先生无需担忧,我无碍的。”
马子才迟疑的道:“正夫,你似乎并不担心?”
曹端没有做太多解释,只是道:
“先生,安平侯所言的天,就是华夏数千年来所信奉的天,亦是我理学尊奉的天。”
马子才先是一愣,继而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转忧为喜道:
“是了是了,我真是糊涂了……”
然后看向曹端,欣慰的道:“正夫,你已然超过为师矣。”
曹端谦虚的道:“先生过誉了,学生要和您学的还有很多。”
之后师徒俩就开始仔细研究起人权篇,并探讨在理学中的应用。
越讨论,就越是兴奋。
马子才也逐渐恢复了理智,并且说出了一句话:
“只要这天不变,我理学就不会没落。”
然后他又赞叹道:“安平侯真乃生而知之者也。”
生而知之者,这算是对人才学的最高评价了。
就连曹端这样的神童,大家对他的评价也只是天赋奇才之类的。
曹端亦敬佩的道:“安平侯所学,吾不及也。”
“先生,我准备去一趟洛阳,当面向其求教。”
马子才并未拒绝,反而非常支持:
“人权篇一出,理学被压已是必然,我们也无需做垂死挣扎。”
“好好学习他的优点,改良我理学思想,为未来争取机会方为上策。”
“听闻安平侯为人宽容大度无私,你诚心去求教,他必不会拒绝。”
说到这里,他遗憾的道:“我老了,不良于行,否则定然会同你一起去求教。”
曹端并不是书呆子,真正的大学问家,也没谁是书呆子。
他对人性是非常了解的。
所以知道自家老师是放不下面子。
一来是老前辈的面子;二来是怕同道说他叛变。
最致命的还是第二个原因,很可能会导致晚节不保。
曹端倒也没有因此就鄙视自家老师,反而非常理解他的顾虑。
毕竟年龄确实大了,没有折腾的余地了。
如果他能再活个十年八年,等学有所成回来改良理学,那就是一段佳话。
可要是学上一年半载人就没了,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铁定会被认为晚节不保。
自己年轻名声没那么大,关注的人也就没那么多。
向对手低头去求学,没什么大的问题。
就算被人误会非议,将来也有洗清的机会。
更何况,就算是改换门庭又如何?
年轻人学问不牢固,被别的学说吸引,实在太正常了。
别人看不过眼,最多也就是说他误入歧途。
等他做出一番成绩,误入歧途就会变成弃暗投明。
说白了,年轻人相对来说包袱小,容错率高。
就在曹端出发前往洛阳的时候,其他地方也有学子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比如金幼孜、胡广等。
只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多。
事实上,多数人其实并不能感受到人权篇的意义。
大家都知道纲常伦理很重要,要拼命去维护。
可具体有多重要,在华夏文明体系里,又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
能真正领悟到这一点的并不多。
即便有人告诉他们原因,因为缺少自己的理解,感悟也不是特别深。
所以多数人看到这篇文章,也只是觉得分析的很透彻,观点也很独特。
天赋人权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一些道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反而是后面的《国》《法》《君》《民》等篇章,更能引起他们的共鸣。
人性需求理论,大同世界不同阶段的标准,他们反而觉得更有意义。
这些人或大受启发,然后潜心研读。
或张口大骂,认为大逆不道。
甚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的写奏疏,弹劾陈景恪毁谤君主,当以谋逆罪论处。
但学问深到一定境界,已经通达明理的学者,却都视此篇为最。
将大多数精力,都用在了研究这篇文章上面。
即便是抱着别样目的,反对陈景恪思想的人,都不得不沉下心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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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看到弹劾陈景恪毁谤君主的奏疏,朱雄英乐了:
“这些人怎么比我还敏感,动不动就上纲上线。”
陈景恪无奈的道:“没办法,坚守了千年的思想,不是那么容易就触动。”
“况且……”他压低声音,说道:“圣皇他老人家你也知道,孟子都能给撵出文庙。”
“自然就会有人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朱雄英贼笑道:“你敢说皇爷爷坏话,好好好,快把圆圆送进宫来,要不然我可不保证会不会乱说话。”
陈景恪:“……”
“说点正事,晋王那边不是刚传回消息,说已经拿下西州了吗。”
朱雄英颔首道:“拿下西州容易,难的是长久占领。”
“不过还好,察合台汗国强行推广伊教,将西州百姓推向了我们这边。”
“有了西州百姓的帮助,三叔在那边站稳脚跟应该不难。”
“接下来就是慢慢迁徙百姓过去屯田了。”
“如果顺利,最多两年就能正式将西州纳入治下。”
陈景恪说道:“想要在两年内完成屯田工作,需一名大才主政方可。”
“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朱雄英说道:“夏元吉此人,你觉得如何?”
陈景恪心道,这人可太行了,人家是宰相之才。
“此人能力倒是足够,不过他现在正在工部跟随白侍郎治水,将他抽走恐怕白侍郎不同意啊。”
治水人才难得,尤其是有学问有能力又愿意学治水的人更少。
夏元吉就是符合这些标准的人才,白英可是老稀罕他了,当宝贝一样带在身边。
摆明了当成继承人培养的。
朱雄英则很无语:“白侍郎才四十出头,继承人可以慢慢寻找,何必这么着急。”
“况且夏元吉也就比他年轻十岁,当他的继承人稍显老了一点吧。”
陈景恪也莞尔道:“就是说啊,夏元吉有宰相之才,让他治水有点屈才呢。”
“但我和白侍郎的关系你也知道,这事儿我没办法出面,否则他能天天去堵我家的门。”
朱雄英大笑道:“哈哈……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没关系。”
于是夏元吉就这样被任命去西州担任知府。
知府是正四品官员,现在夏元吉就是正四品,且是中枢六部官员。
去地方担任四品知府,妥妥的贬官。
而且去的还是刚刚收复的西州,和流放差不多。
这个命令下达后,甚至不少人都在打听,他到底得罪了谁?
竟然被贬到了那里。
然而夏元吉本人却大喜,连忙入宫谢恩,之后还宴请亲朋好友庆祝。
这让众人更是不解,莫非是失心疯了?
夏元吉却没有解释,很快就完成工作交接,走马上任去了。
唯独有一个人不高兴,就是白英。
真去堵陈景恪家的大门去了,非要让他赔个徒弟。
哪怕朱雄英说这是他自己的意思,甚至发怒说朝廷用人岂是你能置喙的,都没有用。
对于这样的执拗人,是真的没办法。
陈景恪只能表示,将来徒弟会有的,放心好了。
白英立即就说道:“别将来,现在就要,我要带在身边好好培养。”
陈景恪无奈的道:“我现在上哪给你变出一个人才来。”
白英装作大度的样子,说道:“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
“这样吧,我去洛下书院随便挑几个学生,便宜你了。”
陈景恪:“……”
“好你个白英,是不是早就在打我弟子们的主意。”
“不行,那可都是我的心血。”
话虽如此,最终他还是同意了白英的请求。
洛下书院的学生与别处不同,都懂数理知识。
虽然在陈景恪看来,他们的数理知识才刚刚摸到皮毛,可在这个年代已经是顶尖了。
在技术人才看来,这就是最好的坯子。
白英打他们主意,是很正常的。
治水确实是国之大事,培养一些专门人才,还是很有必要的。
这也是陈景恪答应他的原因。
否则换个人想动洛下书院的学生,那就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