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师徒谈心

镇抚司衙门那场会议结束,佛道各流派的话事人却并未离开洛阳。

会议是结束了,麻烦事情却才刚刚开始。

这次朝廷明显是动真格的了,佛道两家不给出具体的方案,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问题是,该怎么配合朝廷做教化工作。

这不是派几个人去传教就可以的了。

一个不好,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坏了朝廷的大事。

而且佛道各有自己的小算盘,佛道内部各派系也都有自己的想法。

想要拿出一个统一的章程,是非常困难的。

两家坐在一起开了一天会,什么东西都没商量出来。

第二天就很自觉的各开各的了,先把内部声音统一了再说吧。

然而又过了两天,还是没有商量出哪怕一条有用的东西来。

看着一位位道貌岸然,却一句人话都不说的诸位同道,张宇初心中异常憋闷。

于是找了个借口到院子里透透气。

以前他靠着龙虎山传承,靠着个人的声望,再加上朝廷的支持,当了一段时间的道教教主。

那时候他是何等意气风发,以为自己可以开创一番不弱于前人的功业。

然而,朝廷的政策变了,一夕之间他威信扫地。

以前就算没有朝廷支持,仅凭龙虎山的地位和他个人的声望,说出来的话都很有分量。

谁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可现在……

以前有多风光,此时就多狼狈。

比起个人的荣辱,他更忧心道教的未来。

对朝廷政策的了解越深,他就越能感觉到,大明与之前的朝代不同。

关键是,当今朝廷真正掌握住了宗教的弱点。

宗教之所以能存在,是因为百姓需要,当权者再反对都没用。

三武一宗灭佛也无法真正动摇佛道的地位,最多就是退缩隐忍几十年而已。

佛道两家怕的是被别的宗教取代。

而当今朝廷显然是明白这一点的。

并以此为鞭,驱使佛道两家为朝廷效力。

以后再想如之前那般轻松,是不可能了。

这个道理,道教很多人到现在都看不明白,还在勾心斗角……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道:“哎,难,难,难。”

这时,身后有人说道:“呵呵……子璇因何唉声叹气。”

张宇初转过身来,说道:“老师,您怎么出来了。”

“里面闷得慌,出来透透气。”来人正是刘渊然,他走到张宇初旁边,说道:

“是不是很失望?”

老师面前,张宇初也没有隐瞒,说道:

“形势严峻,诸位同道却还是如此,我实在担忧啊。”

刘渊然却笑道:“官场有很多规矩,其中一个叫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肥差你敢乱碰,即便是好心,也会被认为是争权夺利。”

“脏活累活你干的多了,别人就会习以为常,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

“不但不会感激你,哪天你不干了他们还会诋毁你。”

张宇初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现在自己已经失去统摄道教事务的权力,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多操心没人会体谅,反而会认为他想争夺话语权。

“我知道老师的意思,放在往日我也不想管,各派荣辱兴衰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可现在情形不同啊,朝廷将道教视为一家,不会管哪个派系……”

刘渊然摇头说道:“你很聪明,学识也很渊博,却不懂官场。”

张宇初恭敬的道:“还请老师指点。”

刘渊然说道:“在朝廷眼里,万事都不如一个稳字重要。”

“即便是革新,也希望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成果。”

“佛道两教传承千年,已经深入人心,想要完全废除无异于刮骨疗毒。”

“他们只是希望佛道听话,而不是真的要废除两教。”

“否则也不会有这一场会议了。”

张宇初眼睛一亮,说道:“老师的意思是,朝廷不会因为个别派系的不配合,就牵连整个道教是吗?”

刘渊然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是的,但前提是朝廷对不听话的教派动手的时候,其他教派不要插手。”

张宇初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许久才说道:“谢老师指点。”

“不过都是我道教一脉,我还是希望各派都能平稳渡过这次风波。”

刘渊然欣慰的道:“子璇果然胸襟开阔,足以担当我道教在宗教司的代表。”

张宇初愣了一下,说道:“老师您……”

刘渊然笑道:“你之前就受命掌管道教事务,现在去也算是熟门熟路。”

张宇初苦笑道:“经历过上次之事,我哪还有脸再去谋求这个职务。”

“况且,其他各派的态度您也看到了,他们不会服我的。”

刘渊然嗤笑道:“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们发表意见了?”

“真正决定人选的,是那位太孙伴读。”

张宇初点点头。

陈景恪的事情已经渐渐传开。

消息灵通点的,基本都知道他才是大明政策的制定者。

打压佛道,必然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谁能进入宗教司,他的话语权才是最大的。

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张宇初疑惑的道:

“莫非老师和那陈伴读相识?”

刘渊然摇头道:“我哪会认识他,但我知道他认识你,且应该对你很有好感。”

张宇初疑惑的道:“老师是否弄错了,我与他从未打过交道,他怎会对我有好感?”

刘渊然说道:“你又糊涂了,如果他对你没好感,为何要下那张请帖?”

张宇初这才想起那张让他丢尽颜面的请帖。

当时为了逃避见面,他假装生病,到现在都还被人拿来嘲笑。

如果是别人提这件事情,他肯定会认为是嘲讽。

可对面是他很尊敬的老师,自然不会如此。

莫非那陈伴读真如老师所言,是对自己有好感,才下的贴?

“他不是为了分化我们吗?”

刘渊然反问道:“有必要吗?”

张宇初沉默了,双方实力相差太大,确实没必要搞那么多小动作。

况且,真要分化拉拢,一个假装生病是糊弄不过去的。

对方完全可以用探望为借口前来拜访。

就算不屑于亲自出马,派人送点药过来也能起到效果。

可是对方听说自己生病,就再没有下一步动作了。

想通了这一切,他不禁有些尴尬:

“是我误会他了,改天当亲自登门道歉。”

“顺便向他解释一下道教的情况,取得他的谅解。”

刘渊然不禁摇头,这个弟子太沉迷学术研究,总是忽略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忌讳。

不过当年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认为才华横溢,又得皇帝器重,真的是意气飞扬。

然后就被残酷的现实给打醒了。

这些东西,也是被发配云南之后才领悟到的。

“你现在去拜访,在外人看来就是阿谀奉承,是攀附富贵。”

“在道教各派眼里,你定然是准备出卖大家……”

“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看着就行了。”

张宇初却态度坚决的道:“为了道教,即便被人误会也顾不得了。”

刘渊然心神震动,他在这个弟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大义而不顾一切。

然而光有热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要掌握正确的方法才行。

显然,这个弟子现在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那只能自己这个当老师的来指点了。

“你真以为屋内那些人就那么愚蠢?”

张宇初疑惑的道:“老师何意?”

刘渊然说道:“他们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前形势,之所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罢了。”

被朝廷打压,被无视,现在又被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骑在头上。

他们心中自然积累了很多的不满。

“他们又不敢冲着朝廷发泄,就只能消极对待此事。”

张宇初恍然大悟,我就说能成为各派话事人的,应该不会这么蠢,原来如此。

但随即又有一个疑惑生出:“可一直拿不出章程,他们就不怕朝廷生气吗?”

刘渊然说道:“朝廷需要佛道的力量,自然不会一棍子打死,最多就是降下一些惩罚。”

“他们就是凭借着这一点侥幸心理,才敢于如此行事。”

张宇初皱眉道:“朝廷不会灭道,可灭掉一两家教派还是可以的吧?他们就不怕刀落在自己身上?”

刘渊然说道:“侥幸心理而已,要么就是认为法不责众,朝廷不会下狠手。”

“要么是认为,这么多派系一起消极,刀不会落在自己头上。”

张宇初依然有些不敢相信,这太愚蠢了吧?

“这……”

刘渊然严肃的道:“不要把人想的太聪明,更不要将别人想的很理智。”

“很多你认为很愚蠢的行为,在别人看来却是理所应当。”

“很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就是愚蠢。”

“如果人人都能保持理智和情绪,天下早就太平了,哪还有如此多纷争。”

张宇初受教的道:“谢老师教诲,我知道了。”

刘渊然继续说道:“而且朝廷就算心有不满,也不会直接下狠手,大概率是先从旁敲打一下。”

“如果敲打之后还是拿不出章程,才会出手惩戒。”

“各家都在等朝廷的动作,来调整自己的态度。”

张宇初这才想明白一切,不禁苦笑道:“人心真是复杂啊。”

刘渊然说道:“人心本……”

话才出口,就见一名年轻道士急匆匆的跑进来: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两人心中一惊,连忙拦住那名道士,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道士也顾不上行礼,喘着气说道:

“外面传出一个谣言,说佛道两教窃取国朝气运,导致各朝国祚很难超过三百年。”

说完,那名道士见两人不再说话,就拔腿往大堂跑去。

只留下师生两个面面相觑。

刘渊然叹道:“敲打来了,没想到一出手就如此的猛烈。”

张宇初点点头,然后敬佩的道:“都被老师您猜中了。”

刘渊然摇摇头,说道:“不过是多走了几年路而已。”

“如果你真有机会进入宗教司,磨炼两年会远远超过我的。”

张宇初认真的道:“我觉得老师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以您的智慧,定能护佑我道教平安。”

刘渊然苦笑道:“你以为陛下为何要敕封我为大真人?除了云南我哪都去不了。”

他就是朝廷推举出来的教化百姓的表率,怎么可能会将他留在洛阳。

肯定是回云南,继续搞教化工作。

“而且人都有私心,我也有。”

“比起在宗教司为道教出力,我更想回云南传道。”

“正如陈伴读那天所言,我若想将自己的道传下去,就必须获得一块属于我的道场。”

“我在云南已经有了很深的根基,又获得了朝廷的认可,如此大好时机岂能放弃。”

闻言,张宇初也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说道:

“那我就恭祝老师大道长存。”

刘渊然点点头,说道:“对了,等会儿进去,你就对大家说准备去求见陈伴读,解释此事。”

这次不用解释,张宇初也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在板子没有落下来之前,去拜访陈景恪会被同道误会。

现在板子下来了,打的很疼很致命,就需要有一个人去表示服软。

这是个丢人的活儿,自然没人愿意去。

张宇初将这个活儿揽下来,大家必须承这个情。

而且他还能借助这个机会,试探一下陈景恪对自己的态度。

如果真如刘渊然所说,对方对自己比较欣赏,那事情就好办了。

就算猜测是错的,问题也不大。

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和对方交好。

为后续争取进入宗教司,创造有利条件。

果不其然,在他当众表示要去求见陈伴读,打探情报的时候。

正因为谣言急的团团转的各派系话事人,对他的态度都改善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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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急的又何止是道教一家,佛教也是急的抓耳挠腮。

而且他们还觉得很无辜。

相对来说,佛教对传教的欲望,要比道教强的多。

毕竟佛教教义要求普度众生,不传教怎么普度?

只是被驯化的太久,朝廷又限制传教,他们才表现的有些躺。

现在朝廷放开了限制,甚至要求他们去传教,各派系其实都挺支持的。

所以会议结束后,佛教各派就坐在一起商量了起来。

几天下来,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

他们自然也在关注道教那边,对道教的进展很了解。

嘲笑之余,也在等着看笑话。

朝廷的态度如此强硬,你们还敢消极抵抗,等着被收拾吧。

然后朝廷的板子确实落下来了。

可为什么两家一起打?

明明我们佛教很积极配合的好吧?

然后……都怪道教,要不是你们,我们怎么会受牵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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