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一早从朱家镇出发,快马加鞭赶到知府衙门。昨天刚经历一场大战,今日又刻不容缓的奔赴太原。
他来河东路仅为调查同门师兄沈虎禅的案子,未料到会卷入一桩桩扑朔迷离,杀机四伏的事件中。
乔家庄,风云镖局,朱家镇像一条可怕的锁链,牢牢的将许多人紧紧扼住,使他们难以挣脱束缚,无法逃脱死亡,任由铁链一端的操纵者摆布。
那个“佛爷”。
推动所有事的黑手,不是大自在天,不是龙逸尘,不是唐老太太,更不是刘传凤,金兀术,唐能,宇文长空这批人。
而是“佛爷”。
另外从王小石那里获悉的情况,六年前的“谈亭会”案,导致武林四大家元气大伤,精英尽失的背后元凶。
还是“佛爷”。
而让四大名捕至今耿耿于怀的“大老虎”吴铁翼,都与这位神秘的“佛爷”有紧密的联系。
无论此人是哪路神圣,何方妖魔,铁手都要将其揪出来。
不过,他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那就是太原,另一场更大的危机。
刘溪洞见到铁手时,心情可谓十分沮丧。仿佛桌上那尊晶莹剔透的玉佛,转眼间变成一座掉了色彩的泥菩萨,价值低落谷底。
铁手则不然。
他很识礼数,很懂礼貌,甚至善于打官腔,假客气,装蒜卖愣,虚与委蛇。
连刑部老总朱月明都笑眯眯的“夸讲”过铁手,笑嘻嘻的“赞美”过铁手,笑盈盈的“褒许”过铁手,笑呵呵的“称道”过铁手。
铁手自然不希望朱胖子对自己这般“恭维”,“重视”,“体恤”,“厚爱”。
——那不是好事!
因为刑部内被朱月明“夸奖”,“赞美”,“褒许”,“称道”过的捕快不多,但下场皆是“暴毙”,“猝死”,“失踪”,“殉职”。
这些捕快莫名其妙的不见了,犹如人间蒸发,销声匿迹。
也许要几名捕快消失的另有其人,或许他们办案的过程中触及了某些人,某些势力的隐私,利益,声誉,仕途。
所以有人就找上“笑面邢总”,请他出面保全周护,解决麻烦。
解决的手段可以是:劝说,拉拢,敲打,命令,调职,发配,关押,治罪,以及清除。
这类事朱月明肯定干过,甚至没少干,否则他刑部老总的地位怎会稳如泰山,任凭他人潮起潮落,自身依旧岿然不坠。
铁手能安然无恙,有三种可能:
第一朱月明是真的夸奖,赞美,褒许,称道,仅是欣赏铁手,别无他意。
第二朱月明有不好的想法,但碍于神侯府的势力,忌惮诸葛先生而打消念头。
第三朱月明动了心思,暗地里付诸过行动,却被铁手化解,无果而终。
无论是哪种,朱月明每次碰到铁手还是笑容可掬,笑态可亲,笑意可近,笑脸可爱。
四大名捕隶属神侯府,但仍是六扇门的捕快。日常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提刑衙门行走,会遇上许多朱月明这样的老总,上司,大人,长官。
与他们打交道,要说场面话,官面话,客套话,应酬话,甚至偶尔要会点奉承话,逢迎话,捧场话。
这类事基本都是铁手来做。
因为他最“老实”,最合适。
老实是指铁手老成持重,稳健沉着。
合适是指无情,追命,冷血都不太合适,或者就不合适。
冷血性子很直,犹如他的剑,锋芒直逼,只进不退,不走中间路线。
他不喜欢这套。
追命长年在外办案,随性不羁,不修边幅,喜欢结交江湖朋友,而不像捕快。
他没空搞这套。
无情双腿残疾,不爱应酬,且孤傲凌人。他看不上的人,就是王公大臣亦不会搭理。
他既不喜欢,也没空闲。
好在还有一个铁手。
老实厚道的铁手。
“神侯府铁手,拜见知府大人。”
刘溪洞心里不情不愿,面上依然要做足功夫,神侯府不是太原知府可比。
“原来是铁捕头,请坐。”
铁手又对刘溪洞身边的董远松一拱手,对方同样回礼一揖。
二人见过,董远松押解囚犯入京时,他们在刑部打过照面。
故而他们认识,但不熟。
铁手转身走到灵郁布跟前,没有行礼,只是微微一笑。
灵郁布起身,相拥,揽腕,再搂抱,开怀大笑。
“铁老弟,你总算来了。”
“灵兄既来了,愚弟岂能不到?”
“来了就好。”
“咱们有阵子没见了,灵兄最近可好?”
“案子能办好,则好。办不顺利,怎么都不好。”
“你办的案子,哪有不顺利的说法。”
刘溪洞见其二人这般熟络要好,心里愈发不快,故意清了清嗓子,咳嗽两声提醒。
铁手便知其意,与灵郁布落座一边,仆从也端上茶来。
刘溪洞问:铁捕头来寻本官,所为何事?
铁手答:大人,铁某来太原是有要情禀报。
刘溪洞悠然的端起茶杯,吹了吹问:是何要事?
铁手道:有关乔家庄血案,武曲镇风云镖局风波,其中牵扯到无头军,以及金国外部势力。
此话一出,灵郁布倏然一惊,转而一喜。
刘溪洞吹茶的动作一凝,眉头轻蹙,似走了神一般。
董远松微微躬身,挨近刘溪洞说:大人,铁二爷亦是为无头军而来的,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刘溪洞一听,呷了一口茶道:铁捕头,你说的事是亲自调查的,还是听旁人说的?
铁手道:卑职亲历,且仔细询查过。这是晋北镖局顾晓峰,杀手楼冷遗金二人签押画供的证词,请大人过目。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公文纸呈递,董远松则上前接过,交给刘溪洞。
“事情的详细经过,都记录在供词。并由县尉,“保义军”团练,朱家镇驿丞旁听,且盖印许可。”
刘溪洞审阅供词,脸色逐渐阴沉,手指有细微的颤抖。
董远松站在他身旁,眼角余光把内容瞥的一清二楚,座位上的灵郁布样子颇为焦切,急于知道供词说些什么。
刘溪洞看完后,把供词置于桌面,也不吱声,而是端起茶杯思索起来。
灵郁布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跨步就把供词拿在手里,刘溪洞下意识的想按住,却哪里快的过捕霸的“霸王步”。
铁手同样端茶品饮,并未说什么,只是静静的等,默默的观察。
他坐镇京城时,已有耳闻刘溪洞的官风不正,官德贪腐。勤于巴结高官,谄媚取宠,贿赂官吏,对治下百姓横征暴敛,搜刮财物,强施苛政,害民不浅。
在朱家镇,曹无用和龙逸凡皆对其不满,通过顾晓峰零碎的说词,以及陶居然上任的事,怀疑他是勾结无头军的内鬼。
但铁手是捕快,需要证据。
尽管许多捕快忽视证据,不依证据,甚至制造伪证。
铁手却要实证。
所以他要等,要观察。
等对方露出马脚,观察对方反常之处。四大名捕里铁手不是最聪明的,而是最稳的。
刘溪洞已经有点沉不住气。
“铁捕头,你给本官看这个,有几个意思呢?”
铁手笑道:卑职只有一个请求。
刘溪洞道:说说看。
铁手道:请大人秉公办理,依法从事。撤销对龙逸凡的追捕令,传唤龙逸尘来衙门受审,将真相公诸于众,还其清白。重新彻查乔家庄案件,追查幕后元凶,给乔太公,乔通判一个交代。最为重要的是,加强边境守备,以防金国来犯。并召集各州县可调动的兵力,挑选精干将领统领,围剿无头军,以除匪患。
铁手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只字未提。譬如:佛爷,内鬼,陶居然,沈虎禅……
灵郁布看完供词,目光直视刘溪洞道:大人,铁捕头把证据带来了,你难道还要犹豫?还要拖延?还要……
他本想说“包庇”,“装糊涂”之类的话,可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硬是把话咽了回去。
毕竟刘溪洞是知府,身份不同,多少要顾及些脸面。否则把双方关系弄僵,不利于解决眼前的事。
老百姓的事,才是大事。
灵郁布忍了。
刘溪洞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他的内心亦是复杂,两个名捕的分量不轻,都是御封的头衔,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不答应的话,确实说不过去,容易令人生疑,弄不好会引火烧身。
答应的话,自己与无头军事情已到关键之时,处理不当会误了大事。
到时,自己必然要折在里面,朝廷会要他脑袋,大自在天会要他命。
两难。
进退皆难。
俱险。
两头凶险。
倏地,董远松插了一句:铁捕头,证词大人已过目,但不知顾晓峰,冷遗金两位犯人现在何处?还有一位金国女将,据供词来看,似乎是金国宗室,此事体大,是不是该慎重一些为好?
董远松的话,点醒了刘溪洞,他便问:对了,人犯何在?虽有物证,人证尚缺,本官岂能轻易定案?
灵郁布怒目圆睁,气呼呼的说:你是不相信四大名捕吗?
刘溪洞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正色道:铁捕头要本官依法办事,根据大宋律法要“据众证定罪”。未见人犯,光有口供岂能草草定案?恃轻证者,乃无术也。
铁手淡淡一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卑职为将此事及早禀报府衙,一早便赶来。那两名人犯,金国女将已被县尉收押,因朱家镇有众多百姓要安抚,估计中午能到。那时大人可以亲自问审,查明实情,那便不失公允,以示公正。
灵郁布道:供词里讲的清楚,金人要犯我边境,无头军图谋不轨,你们还扯那些作甚?
董远松接话道:灵兄,稍安勿躁,且听我说几句。
“贤弟还说什么?你以前办案都是雷厉风行,哪有这般磨叽?”
董远松道:此案重大,不可轻断。大人亲自审理,也是为求稳妥,看看案件是否存在遗漏。另外,那名金国女将牵涉两国国事,更需谨慎再三,以免引发大祸。
铁手点头道:董总捕头说的不错,是该这么办。况且即使要动兵,也要与州府里的帅司,参军,钤辖,指挥使等武官商议,倒是急不得,马虎不得。
刘溪洞忙道:正是正是。依本官之见,待人犯押到受审后,人证口证确凿,就即刻商讨出兵围剿无头军。至于边境的事,我可以先派人去通知关隘守将,让他们做好准备。即便金人不来犯境,加强防务也是应该的,此举说的过去,我能做的了主。
铁手起身一揖道:知府大人想的周全,我看此事就这么办。
灵郁布仍有些忿闷,脸色亦不好看。
董远松道:灵兄,我可派手下人先去和武官们打个招呼,让诸将心里有个底。大人这边审完,那边就唤他们来,其实耽误不了多长时间,你大可放心。
铁手对灵郁布道:总捕头想的周到,我看咱们依从便是,不为难知府大人。
灵郁布心忖:目前的情势,比之前刘溪洞一味推诿要好多了。他同意通知戍边禁军加强防范,又答应审完案子就出兵征剿无头军。而且铁手所言,用兵之事不可操之过急,董远松又劝说会提前招呼武将们,说的句句在理。
他想到这里,明白再争辩就不识趣了。
刘溪洞心里松了一口气,就打发他们道:既然此事已定,本官还有公务,就不与两位捕头叙谈了。
铁手道:大人自便,我等告退。正好,铁某要去接应一下县尉,犯人一到马上押到府衙,请大人将其他公事暂搁,先亲审此案。
刘溪洞沉吟道:嗯……好吧。
董远松道:大人,不如我去送送两位捕头。
刘溪洞道:总捕头留下,本官有事交代,让仆从去送两位捕头即可。
董远松一怔:是。
仆从送铁手,灵郁布出厅,董远松则将厅门关闭。
此时,从内室走出二人,一个是方师爷,一个是“梁门八王”的梁凉。
董远松目光如炬,瞅了瞅两人。
刘溪洞问:师爷,你看此事该怎么办?
方师爷坐在灵郁布刚才坐的椅子上,指尖敲击着扶手,“哒哒哒……哒哒哒……”。
刘溪洞焦急的问:你说句话呀。
方师爷思定,便道:咱们唯有先下手为强,不可坐以待毙。
刘溪洞追问:如何下手?
方师爷瞄了董远松一眼,他已掏出烟杆抽了起来。
“总捕头,这件事要用到你。”
董远松神情淡定,嘴里“嘙”的吐出一个烟圈,反问:用我?师爷何意?
方师爷问:是谁把你从富阳小县调到太原府的?
董远松答:是大人。
方师爷又问:是谁保你坐上总捕头的位子?
董远松答:是大人。
方师爷再问:是谁扶持你,给你机会,让你妻儿衣食无忧,人前显贵?
董远松顿了顿答:是大人。
方师爷笑了笑说:那大人的恩情,你该不该还?
“大人提携之恩,照顾之情,董某必然要报答。”
方师爷道:那报恩的时候到了,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梁凉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你若不做,后果自负。梁尽忠,梁震怀的事,你也参与了。
董远松目光一寒,烟圈倏然炸开,像石头砸在水面般四散。
“那是你们骗我,赚我入局。”
梁凉道:有人会信你吗?
董远松忿然道:卑鄙。
刘溪洞道:都什么时候了,说那些干嘛?董捕头,本官待你不薄,如今我有难,需要你助我度过难关。
方师爷道:总捕头,识时务者为俊杰。想想你的将来,想想你的妻儿。
董远松踌躇的问:要我怎么做?
“我要你……”
半炷香后,董远松走出厅堂,一边走一边抽着烟。
院外的聂双,呼延喆见董远松出来,便迎前道:爷,你可算出来了。
董远松则低着头,闷声不响,继续抽烟往外面走。
院门口留下个大大的烟圈,就像套人的紧箍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