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流十七年。
正是嘉成十二年。
初春。
建州。
阮琂当了一日值,在路上见着有小姑娘买鲜李子，买了一篮，买了提回家,打算送给娘子和女儿吃,可他才刚进家门，就听见女儿的哭声。
一听就是他的宝贝女儿在哭。
阮琂一下子急了,赶忙寻着哭声去后院看：“怎么了？怎么了？芫芫怎么哭成这样？”
“不是今早上退烧了吗？又发热了？”
一进屋，他就看见妻子许语冰正坐在床上，女儿扑在怀里，哄得焦头烂额，紧皱眉头,摇摇头说：“不知道，好不容易退了烧,一睁眼,见着我就哭。”
“抱着我不肯放,生怕我没了似的。也不知怎么回事。”
“我叫了大夫,来了吗？”
阮琂伸出手：“抱累了吧？换我来抱吧。”
许语冰说：“不用，你快去叫大夫！”
他们这个女儿雪姐儿前些天着凉生了病，不日发起烧来,高烧好几日。
夫妻俩日夜守着女儿,眼见着孩子的病从昨日起见了好转，今天醒过来,却毫无缘由地哭成这样。
直把他们哭得要心碎了。
阮扶雪哭得停不下来。
她恨不得抱着爹娘一直不撒手，就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场美梦,一醒来就又变回了孤苦伶仃的自己。
阮扶雪哭得实在太累,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十分困倦,直想睡觉，小脑袋一磕一磕的。
“哭累了吧？”阮琂又怜惜又觉得好笑，“爹爹抱你去睡觉觉。”
阮琂把宝贝女儿抱回屋里去，给她把小鞋子小袜子脱了，这时妻子许语冰拿了浸过热水拧好的布巾过来，阮琂接过来，熟练地给女儿擦脸擦手，显然不是第一回做了。
阮扶雪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样被爹娘怜惜关爱的感觉了，她原本哭得发红的小脸蛋被擦过以后，反而更红了，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爹娘。
阮扶雪乖巧地说：“谢谢爹爹。”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爹娘，仿佛害怕只是两个幻影，闭上眼就不见了。
阮琂愣了愣，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笑道：“哎哟，我们芫芫真是有礼。”
但，擦个脸而已，有什么好说谢的？总觉得女儿今天看上去不太一样，乖是也乖，只是透露着生疏。
许语冰指挥说：“快点，快拿帕子给芫芫敷眼睛，不然要肿了。”
“遵命。”阮琂开玩笑地装模作样说，然后又重新拧了帕子，给阮扶雪敷眼睛。
阮扶雪还是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还很害怕，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抓着娘的衣服，顿时脸红。
娘却一点儿也不介怀。
在刚回到过去的头几天里，阮扶雪都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时而觉得自己是在梦中，神情恍惚。
她像是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爹娘身后，爹不在就跟着娘，娘不再就跟着爹，反正不可以把她落下，就是不愿意单独跟着丫鬟或者嬷嬷。
黏人的紧。
阮扶雪发现自己是回到了八岁，此时，她爹娘俱在，但再过一年就没有了。
外祖家信佛，娘亲当然跟着亲，他们家就专设了一座小佛堂，供家里人拜佛上香。
阮扶雪主动问：“娘，我可以去拜菩萨吗？”
娘说：“这怎么不行？你想去就去。”
小小的阮扶雪沐浴焚香，跪在佛前，五体投地，她虔诚地祈祷：信女甘愿一生不嫁侍奉菩萨，请菩萨保佑我的爹娘身体康健，平安无虞，保佑我与我爹娘再不分离。
许语冰站在佛堂门口，看着女儿的背影，却疑惑地皱起了眉。
下午。
阮琂回来，今天带回来的是糕点，是女儿最爱吃的。
阮扶雪喜欢倒是喜欢，但是她克制惯了，吃了两块就不吃了，巴巴地拿去给爹娘吃。
阮琂问：“芫芫，你怎么不吃啊？”
阮扶雪说：“分爹爹、娘亲吃。”
“芫芫还知道孝顺爹娘了。”阮琂笑了笑，吃了糕点，心底却也有一丝疑惑。
阮扶雪哪有注意到父母的在意？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日子，她更珍惜，更小心翼翼，周遭的一切她都不敢轻易触碰。
爹娘的一点点怜爱，她都满怀感激。
爹爹说：“不过爹爹不要吃，你吃吧，买来就是都给你吃的。”
阮扶雪低了低头，再抬起头，果然看见爹娘正在面面相觑，仿佛在用眼神交流彼此的困惑。
阮扶雪心里咯噔一下，隐约发现自己好像是有点过于小心谨慎。
阮扶雪赶忙亡羊补牢，她拿去一块糕点，咬一小口，吃的特别斯文，还要记住接住碎渣不乱掉，说：“真好吃，谢谢爹爹。”
阮琂欲言又止，笑了下：“芫芫喜欢，爹爹下回再给你买。”
晚上。
夫妻俩一起哄女儿睡。
等阮扶雪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阮琂犹豫地说：“萝娘，你有没有觉得芫芫这两日似是有些奇怪？”
“怎么在家里吃糕点，她都要得了允许才敢拿？又不是小狗……”
灯火如豆。
散发出莹莹朦朦的光，落在床中小女孩的身上，她本就玉雪可爱，被碧绿的被子衬着，宛如绿叶上的一团雪。
让人想把她护在掌心，又怕捂得紧了，会叫她不小心化了。
阮琂怜爱地抚摸女儿绒绒柔软的发丝，她的脸颊睡得红扑扑的。
阮扶雪今年八岁了，但她体弱多病，身量比别的孩子要小一圈。
他与娘子溺爱女儿，这个女儿被他们养得娇得很，总要黏着爹娘，多大的女孩家了，偶尔想要跟爹娘睡一张床，他们也都惯着。
他们夫妻俩都不介意，反而觉得保持点距离更妙，偶尔让嬷嬷帮忙带两日孩子，两个人背着孩子偷偷亲近更甜蜜。
这两天给他们的感觉却不一样。
不是黏人，是怕被抛弃似的。
阮扶雪是他们夫妻俩的掌上明珠。
纵是有一丁点的异常，夫妻俩都能感觉出来。
阮琂摸摸她的小脑袋，忧愁地说：“明明是在自己家，芫芫怎么战战兢兢的，往日里都骄里娇气的。就从前些日子发烧好了以后就变得古怪了。”
许语冰也道：“是了，我也觉得怪怪的，前几日突然哭起来也哭得怪吓人的……你说，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魇住了？要么找个天师过来做法驱邪？”
“这孩子本就羸弱，很容易沾上邪祟。”
阮琂道：“你不是说她还去过佛堂吗？要是有邪祟，岂不是早就现出原形？”
许语冰点头：“说的也是……哪能是因为什么？”
阮琂想了想，说：“兴许是芫芫生病的时候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见到了地府，好不容易逃回来，却还是被吓着了。”
许语冰说：“我改日再请一尊佛像来，放在芫芫的屋里。”
而被夫妻俩讨论着的阮扶雪此时并没有睡着，她正在装睡，听了爹娘说的话，心情颇为凝重，又脸红。
说实话，她还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扮演得特别乖巧，全按她谨慎习惯行事，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在爹娘看来有多异常。让她回忆一下，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哪做得错了。
原来她装得这么差吗？
爹娘不应该觉得她变得懂事了吗？怎么还觉得她鬼上身？
她总记得自己小时候就很乖巧懂事，原来在爹娘看来也是骄里娇气吗？
阮扶雪自己也很茫然，其实并不清楚她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二十年后的魂魄回到了八岁的自己身上？还是八岁的自己窥见了未来的记忆，被菩萨点开了灵窍，一下子有了成熟的心智？万一其实她是个邪祟呢？
但她想，既然老天爷会安排她回来，绝对有其用意。
她想，一定是让她回来救活爹娘的。
如此一想，阮扶雪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她不介意自己会如何，就算用她的命去换也没关系，她想让爹爹和娘亲都活下来，活得好好的。
但爹娘觉得她不对劲，她可得想想办法……唉，阮扶雪知道自己这软弱小心的毛病，哪个人能不知道自己有毛病？只是知道归知道，如何改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先是想，从明日开始她就努力装样子。
又怕自己装不好，她晓得自己笨，万一弄巧成拙就更糟糕了。
该怎么办好呢？
心里头着急得紧。
正发愁着。
娘沁凉光滑的手贴上她的额头，拇指指腹抚摩她的眉心，担忧地说：“你看看，怎回事，又作噩梦了不成？睡着睡着，眉头都皱起来了。”
爹爹笑了笑，说：“说不定是在发愁。”
娘说：“我们芫芫为什么会发愁，她是我们的心肝宝贝，什么都不缺。就是太容易生病了，老叫我提心吊胆。我啊，对芫芫没什么要求，我也不指望她成为什么才女，或是嫁金龟婿，攀高枝，就希望她能无灾无病到百年。”
世上再没有比娘对她更好的人了。
娘爱她，不求回报。
阮扶雪鼻尖一酸。
心想：我也希望您能无灾无病到百年。m.w.com,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