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狂雷定海玄霜】当中的这位【狂雷】,南宫珏早在湖州城外谢王孙的盛宴上,便曾听人提及,知道是当世一位精通音律的顶尖高手,甚至还和他门下一名女弟子莱拉动过手、结过仇。
想不到这位远在西域的前辈高人,此番果真来了中原,还抢先自己一步寻到江浊浪,而且此刻双方已经动起手来了?
情急之下,南宫珏恨不得插上翅膀,循着双方奏响的旋律飞奔过去,但拉车的两匹骏马却无论如何也不听使唤。
一旁的镜灭禅师则是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西江月】上两大高手今夜这场音律对决,可谓天上的仙佛之战,凡人有幸聆听,已属三生之幸,夫复何求?至于局中二人的生死胜负,自有天意,岂是尘世间的蝼蚁之力所能左右?”
就连车厢里的小雨居然也赞同镜灭禅师的看法,说道:“我打架的时候,也不喜欢被人打搅。就算是想帮我,最后可能只是添乱、帮倒忙。”
对于两人这番态度,南宫珏虽然心急,但很快就顾不上思索了
——因为夜色中飘荡的旋律,已经彻底充塞整个寰宇,将苍生万物溶于其中。
包括这边马车前的南宫珏、凡因大师,车厢里的小雨、开欣,还有那两匹拉车的马,同样也是苍生万物,同样不能例外。
而这当中最主要的旋律,居然还是江浊浪弹奏的琵琶!
只听【破阵】之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
——高时如同壮士仰天长啸、声震长空;低时又像少女梦中呓语、细不可闻;急时仿佛将军张弓、箭驰流星;缓时却似老妪穿针、引而不发。
明明只是一人一琴一弦,在江浊浪十根手指的演绎下,却已包罗人间百态,道尽红尘万事。
不过片刻,镜灭禅师已听得脸色大变,黯然说道:“老衲遁入空门之前,也曾贪慕红尘,流连声色。于音律一道,自以为有所小成。然则今夜得闻江三公子这一曲演奏,千钟风情,万般变幻,却仅仅只是用了一根【缠弦】。相比起来,老衲之于音律,便如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孩,过往种种自得,当真可笑至极……”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又说道:“……罢了罢了!【西江月】上【浊浪】的手段,老衲自知远远不及。此番听闻江三公子重现江湖,又是重伤垂死之际,这才动了嗔念,贸然前来寻仇,不想到底还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莫说他江三公子尚在人间,就算他已经与世长辞,仅凭一弦绕粱余音,也足以教老衲灰飞烟灭了!”
然而镜灭禅师的这一番感慨刚出,便听与琵琶琴对抗的皮鼓之声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起来,就像是一场说来就来的骤雨,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浇灌。
与此同时,“咚咚咚”的皮鼓声中,居然又有铜钟声伴奏,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哐当”巨响,仿佛是骤雨之中炸响的一道道惊雷。
不止如此,紧随其后的,还有呼啸的狂风声响,与铺天盖地的雷雨交织在一起。就连自以为“音律有所小成”的镜灭禅师,也皱眉辨别了半晌,才醒悟过来,惊呼道:“此乃埙声——是用埙吹奏出的风声!以鼓为雨、以钟为雷、以损为风,如此神乎其技,这位雷老前辈果然不愧【万乐老人】之称!”
南宫珏早已听得头脑胀痛,哪有心思品评双方的音律造诣?只是好奇此刻这三种乐器模仿雨声、风声、雷声同时奏响,究竟只是那位万乐老人独自一人的手笔,还是他另有帮手在场?
除此之外,他最关心的,自然便是对阵双方如今的局势优劣
——若说江浊浪的琵琶是红尘之音,是人间之力,那么万乐老人的三种乐器齐奏,便是天地之怒,是自然之威!
试问区区人间之力,又岂能与天地抗衡?
于是没过多久,虽然江浊浪琴声依旧,但掌控整个局面的,显然已经变成了万乐老人的皮鼓、铜钟和埙声。
其间孰强孰弱,谁占据上风,谁落得下风,就算是把熟睡中的开欣叫醒,也能清楚分辨出来。
镜灭禅师忍不住又叹道:“凡人研习音律,终此一生,能够将一门乐器练至国手境界,已属难能可贵,非天赋不可为也。即便是老衲年轻时的那支洞箫,就算吹上一辈子,也休想有此成就。但偏偏这位万乐老人,居然能够将皮鼓、铜钟和埙这三门乐器同时练至这等登峰造极之境,绝非‘勤奋’二字所能达至,称他一句‘天人’也不为过了!”
但是他毕竟还是低估了这位【西江月】上的传奇人物
——鼓、钟、埙继续奏响,雨、雷、风声不停,渐渐地,又有铿锵的金钵敲响,有昂扬的箜篌声吹响,有哀怨的胡琴拉响……
不过片刻间,夜空中已出现了十多种旋律一并奏响,其声其势,分明是一场前所未有、足以毁天灭地的雷雨!
这一幕直吓得镜灭禅师面无人色。若说那万乐老人能够同时精通三门乐器,他再如何惊叹,也还能勉强接受。但此刻这十多件乐器同时奏响,当中每一件乐器的造诣和威力,竟然都不在江浊浪的琵琶之下,分明已经超出了这位大孚灵鹫寺高僧所能理解的范围。
要知道万乐老人的技艺再如何精、武功再如何高、内力再如何深,终究还是一个人,又不是庙里供奉的千手观音,怎么可能一个人同时奏响十多件乐器?
可是若说这十多种旋律并非万乐老人一人所为,而是他的随从或者门下弟子演奏,又绝不可能有如此造诣和威力。否则的话,这些人也早该出现在【西江月】上了。
对此,就算镜灭禅师想破脑袋,还是想不通不其中缘由,最后只能喃喃说道:“看来江三公子今夜败局已定……就算江三公子有通天彻地之能,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同时对阵十多位【西江月】上的高手?就算是三十年前横扫中原的尉迟,也绝对办不到!”
一旁的南宫珏也是心急如焚,难道江浊浪果真要败在这位万乐老人手里?
但车厢里的小雨却有不同的看法,冷笑道:“花里胡哨,未必管用。”
马车前的南宫珏和镜灭禅师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十多件乐器奏响的这场雷雨声中,江浊浪的琵琶旋律突然一转,径直冲破了十多种旋律的封锁,旁若无人般地徐徐奏响于夜空之中。
琵琶声并不激烈,反而相当柔和、相当舒缓
——就像是昆仑雪山之巅的一朵青莲,在湛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在牙黄色云雾的笼罩中,宠辱不惊,静默盛开。与这场汹涌的狂风、暴雨、惊雷形成鲜明的对比。
万乐老人的十多件乐器也立刻随之一变,旋律以胡琴为主,笙箫次之,其余和之,充满了幽怨和愁绪,仿佛要让这朵青莲就此枯萎,片片凋零。
琵琶之声并未坐以待毙,曲调再次转折,变成一个个欢愉的音符
——就像是绚烂的夏日傍晚,潺潺流淌的溪水边上,一只蜻蜓颤动透明的翅膀,飞过一排排茂盛的短树,飞过一团团浓郁的长草,飞过一朵朵缤纷的花蕊,最后飞过一个个顽童手中的网兜,引领着他们奔向明天的朝阳。
十多件乐器紧随其后,化作凶狠的虎狼之声,要将这只蜻蜓重重拍在地上,拍成一团肉酱!
琵琶声再变
——就像是一柄身经百战、所向披靡的铁枪,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舞!若是在伯约手里,则名【绿沉】;若是在延昭手里,则名【芦叶】;若是在武穆手里,则名【沥泉】。每一次出现,势必掀起烽烟,卷动旌旗,统御沙场!
镜灭禅师听至此处,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惊喜,脱口赞道:“妙极妙极!须知琵琶这一门乐器,本就是包罗万象,可柔可刚、可攻可守,既能在柔弱少女手中演奏杏花春雨江南,是为‘含泪向人羞不语’、‘间关莺语花底滑’;又能在关西大汉手中演奏骏马塞上秋风,是为‘欲饮琵琶马上催’、‘铁骑突出刀枪鸣’。虽止一琴四弦,其神韵绝不输给一百件、一千件乐器!”
顿了一顿,他往下说道:“再说江三公子今夜一曲,无疑已将琵琶的的妙谛演绎得淋漓精致,更兼武林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之威,真乃千秋乐章所不能比、万古乐师所不能及也!
便如凡人毕生治学,就算让他学上五百年,难道学问便能胜过孔夫子了?毕生谋略,就算让他想上五百年,难道权谋便能胜过诸葛亮了?同样的道理,今夜这一曲琵琶,只怕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也便只有有江三公子一人所能为之!”
最后他总结说道:“所以别看江三公子只是一人一琴一弦,眼下却能以意境破局,冲开万乐老人十多件乐器的包围,继而化被动为主动,置诸死地而后生。如此一来,万乐老人的乐器再多,反倒成了累赘,其间胜负,亦未可知!”
其实用不着镜灭禅师多嘴,南宫珏虽不太懂,此刻也已听出了局势的变化
——若说江浊浪之前落于下风,是因为红尘之音不敌天地之怒,是因为一琴一弦不敌十多件乐器,那么此刻双方的较量,已不再是‘相’的对抗,也不再是‘势’的对抗,而是‘意’的对抗。
琵琶的神韵意境一变,十多件乐器也要跟着变,从而形成“意”的克制
——但不管万乐老人将十多件乐器演奏得再如何精妙熟练,终究不及江浊浪手中一面琵琶的变化速度,就像是一群人被一个人牵着鼻子走,又怎能不处于被动、不落于下风?
这一点镜灭禅师听得明白,南宫珏也能隐隐感觉到,身在局中的万乐老人,又岂会不知?
于是十多件乐器立刻停止,十多种旋律戛然而止,然后是一段悠扬的琴声响起,和江浊浪的琵琶争锋相对,同样也是琵琶之声
——也就是说,万乐老人居然也选择了琵琶来和江浊浪对阵?
一时间,两曲琵琶同时响彻夜空,并行不悖,竟分不清哪一曲是江浊浪的,哪一曲是万乐老人的。
镜灭禅师听得满头大汗,还是分辨不出两曲琵琶的归属,不禁说道:“这位万乐老人的琵琶,造诣居然不在江三公子之下?他……他这是要用江三公子的独门绝活,来击败江三公子?单凭他这份自信和气概,恐怕江三公子今夜,到底还是凶多吉少……”
车厢里的小雨却笑道:“胡说八道!拾人牙慧,依样画葫芦,明明是那老头心虚了,哪有什么自信和气概?”
南宫珏这回倒是和小雨看法相同,说道:“正是!就算万乐老人的琵琶技艺更高,但江浊浪他……他手里那面琵琶,可是江湖十大神兵之一的【破阵】!”
果然,两曲琵琶奏到酣处,双双冲上星空。随后其中一曲已渐行渐远,遁入虚妄,终于没了动静。
而剩下的那一曲琵琶,依然不徐不疾奏响,如同海上明月,淡看涛生云灭,正是江浊浪的【破阵】之音!
显而易见,万乐老人试图以琵琶克制琵琶之策,到底还是功亏一篑。
但这位来自西域的音律高人,当然还有他压箱底的绝杀。
很快,一股惊天动地的悲怆之意已冲天而起,仿佛是日月坠毁、天地陨灭的末世哀悼
——悲怆之中,苍生万物都已不复存在,就连江浊浪的琵琶也不能例外,再也不闻丝毫声响。
南宫珏只觉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万念俱灰,险些还有眼泪垂落。
而一旁的镜灭禅师入局极深,转眼已是双眼通红,就像家里死了人一样,颤声说道:“唢呐……这是唢呐……”
南宫珏凝神细听,却完全听不见当中有唢呐的旋律。
只听镜灭禅师喃喃说道:“俗话说,世上就没有唢呐送不走的人。唢呐一响,魂飞魄散,其势犹如百川归海、万岳朝宗,任何乐器在唢呐面前,都如尘埃一般!想不到这位万乐老人最后的杀招,居然是这么一件鬼哭神嚎的神器……”
但南宫珏还是听不见有唢呐的旋律,只有满腔的悲怆,不禁问道:“你能听见唢呐?”
镜灭禅师缓缓摇头,叹道:“听不见的……没有人能够听见……这便是【雷动九天,大音希声】!便如天上的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地上的花开叶落、海枯石烂,速度的极致,绝非凡人肉眼所能见;同样,声音的极致,也绝非凡人肉耳所能闻!”
南宫珏无言以对,也无能为力。
他只能强打精神,努力在这股悲怆之中,寻找江浊浪的【破阵】琴音。
可惜琵琶声再也没有出现,天地间只有无穷无尽的悲怆,仿佛是在为江浊浪哀悼……
幸好天长地久,尚且有尽之时。万乐老人的【雷动九天,大音希声】,也同样不能改变这一规律。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已经度过了千秋万载,天地间的这股悲怆终于渐渐淡去,显是到了终于要收尾的时候。
然而就在悲怆将散未散的最后一刻,突然有琴弦拨响,奏出一声轻微的琴音
——这正是江浊浪的【破阵】之声!
琴音一响,不复再闻。
而天地间的悲怆,也就此烟消云散。
夜幕下的荒山旷野,又重新恢复了宁静,只余微弱的星光映照,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就连拉车的两匹骏马也重新站了起来。
所以,江浊浪和万乐老人之间的这场对决,这就结束了?
谁输?谁赢?
南宫珏不知道,只能向镜灭禅师投入询问的目光。
只见这位大孚灵鹫寺的镜灭禅师,此刻已是泪流满面,自言自语般说道:“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赢了……他居然赢了?”
南宫珏追问道:“谁赢了?”
镜灭禅师没有回答,呆呆说道:“阿弥陀佛……狂雷东迁,浊浪再现,夜幕荒山,万乐惊弦……不想老衲今生今世,竟能身临其境,见证当世两大音律名家的这场仙佛之战……善哉!善哉!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老衲此生,再无遗憾……”
不料他的感叹还没发表完,小雨已笑道:“那就好!”
说着,她已掀开车厢帷幕,探手按住镜灭禅师的光头,用力一转,便将他的脖子“咔嚓”一声扭断。
南宫珏吓了一跳,惊道:“你做什么?”
只见小雨已经换掉了【柳林铺】里的那身血衣,抬脚将镜灭禅师的尸体踹下马车,兴奋地说道:“赶紧驾车过去,千万别耽搁!哼,上次杀一个【鬼帝】,才收了他八百两,事后越想越觉得亏。这次要是能再杀一个【狂雷】,说什么也要收他一千两!”
南宫珏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问道:“方才的……他们两个,到底……谁赢了?”
听到他这个问题,小雨居然也有点愕然,瞪大眼睛看着南宫珏,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随后,她嫣然一笑,说道:“这还用问?当然是花钱雇我们的这位老板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