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您和林爸、妹妹就是我的家, ”林誉之说,“我现在已经有家了,也不想着再去成一个’小家’。”

龙娇惋惜:“那我今天讲这么多, 不都白费了。”

“不白费, ”林誉之说, “您教的那些很实用,说不定今天就能用上。”

林格低头,拿筷子戳那个鸡心。

东西很好吃,汤也很香,林誉之夹菜也是用公筷,她找不出自己拒绝它的理由。

她夹起来,放入嘴巴里,慢慢咀嚼, 味道很香, 很淡, 很柔和,她说不出话,只埋头吃。

离开餐厅的时候, 外面天气转阴,不多时便下起蒙蒙的小雨。司机撑伞送龙娇, 林誉之单独打伞,护在林格头上,细细密密的雨水落在雨伞上, 江南的春雨也如酥油,绵绵柔柔, 林格的包上溅到一点雨水, 渐渐地把小片布料沾湿, 濡濡地晕开一个小小的圆圈,像张开一只眼睛。

坐在车上时,这滴雨水就审判着她的脸。

龙娇困了,握着女儿的手,看着她的脸,想要同女儿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又合拢。林格看着前面的林誉之——他让龙娇和林格坐在后面,自己坐副驾。看了半晌,林格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不知何时被雨水打湿。

她低头,伸手盖在包上那只眼睛般的水渍上,随着车子的行驶,平稳地一口干净呼吸。

请来的清洁工果真专业,即使是收拾杂物、打扫卫生也是井井有条,不会弄到漫天灰尘。林臣儒痛下决心,第一次断舍离,也没能离得彻底,丢了一部分,还有些舍不得丢,挪到地下储藏室。

林誉之曾经在这里生活、留下的物品仍旧留着。

林臣儒正犹豫着该如何处理,瞧见林誉之,立刻喜不自胜。

“快来看看,有哪些东西想带走,”林臣儒感喟,“当初你走得着急,匆匆的,行李箱都没怎么收拾……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肯定还会回来。东西呢,我们也给你收着,都好好的……”

林格去给妈妈倒热水,龙娇现在一日三餐都要吃药,定时定量,她严格遵守。

倒好水,捧着小药丸出来,林格一起身,看到林誉之从那叠子衣物里翻出一条睡衣。

林格一顿。

熟悉的系带睡袍,穿、洗过多次的纯棉料子,介乎于软和硬的触感,打着蝴蝶结,蝴蝶结的中心是硬硬的、具备攻击性的触感。

她眼睁睁看着林誉之将睡衣展开。

在对方仔细审视蝴蝶结和睡衣领口时,林格转过脸,弯腰将水杯捧起:“妈,先喝口水再吃,不然嗓子干,这药苦。”

“就拿这件睡衣啊?”林臣儒愕然,“不拿其他的?就这个?”

“先拿这个吧,”林誉之说,“我先不给家里添乱,剩下的衣服啊书啊。您先放房间里好吗?我约了人见面,等会儿过去——”

“我知道,你快去,”林臣儒了然,还是不理解,“不然把这衣服也放下,放洗衣机里给你洗洗,这么久了,也有霉味。”

“我回去洗,”林誉之捏着那薄薄的睡衣,说,“以前天天在家穿它,这几年还真没找到比这件更舒服的。”

林臣儒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林誉之看了眼手表,和家人告别。

外面下着雨,他不让林臣儒送,独自撑着一把伞离开。那件在他身上陪他睡觉、又多次在林格腿心间的睡衣,被装进一个小小的蓝色纸袋子里,挂在他手上。

系带的蝴蝶结向上摆放,从小纸袋口中露出一点摩擦的边。

两分钟后,林格站在楼上,忍不住从窗子往外看,只看到林誉之孤单单地站在楼下,撑着那把黑伞,抬头仰脸往楼上看,目光似穿透濛濛细雨雾,直直望向她所在的窗子。

林格想到多年前的新年,他也是如此,下着雪,一个人孤身来到楼下徘徊。

原来这里始终没能成为他安稳的“家”。

春雨细若游丝线,还不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境地,风稍稍一大,雨点儿便凉得吹红脸。林格默不作声,站在楼上。

楼下的林誉之静默地又站了一分钟,才转身,孤伶伶离开。

这次的林格没有开窗叫他哥哥,也没有跑下楼去接他上来。

林誉之没说搬来,也没说不搬。

这个问题还是悬着,一直悬到第二天早晨,龙娇忍不住了,压着林格打电话,让她去问问林誉之,说家里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东西也已经洗干净,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过来。

林格拗不过爸妈,还是拨林誉之的号码。

第一遍无人接。

她等了两分钟。

厨房里,林臣儒在煮饭,龙娇有些咳嗽,站起来,进厨房,提醒林臣儒开抽油烟机。房间中飘散着淡淡的油炒蛋的味道,蛋液被煎焦的特殊气味钩动饥饿的胃。

林格站起来,走进林誉之的房间,穿过,打开门,重新站在这小小的露台上。

已经不下雨了,空气中有雨水过后的潮湿泥土腥气。花盆里,蚯蚓蜿蜒地爬行,很久没有人再种花,都空了。

她重新拨林誉之的号码。

这次终于接通。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运动归来,有着不稳定的喘息,清晰:“格格。”

“哥,”林格叫他,“妈问你什么时候搬回家,你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她觉得“哥”这个称呼别扭,但找不到更合适的词语。

“嗯,”林誉之说,“是龙妈让你打电话来的吧?”

林格说是。

“昨天妈妈在,你想让她开心,肯定是事事都顺着她。那种情况下,你说的话、做的决定都是在遵从妈妈的意志,”隔着手机,林格能清楚地听到林誉之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他的声音也愈发清晰,大约是将手机拿近了,“你考虑好了?”

林格说:“我听妈妈的。”

她听见林誉之笑了声。

“我听你的,”林誉之说,“你不好开口,我去和他们谈,不让你为难。”

他放缓声音:“别勉强,格格。如果你觉得我碍眼,我不会搬回去。”

林格说:“我什么时候说你碍眼了?”

林誉之问:“那我可以理解为,你想让我和你住在一起?”

林格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她有点心不在焉了,频频看时间。

早晨林臣儒还告诉她,林誉之的亲生爸爸约她一起吃午饭,想要和她谈谈关于林誉之的事情。

林格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林誉之说:“那我中午过去?”

“中午不行,中午我有事,”林格说,“下午或者晚上吧。”

林誉之问:“中午有约会?”

林格说:“也不是。”

是见你的亲生爸爸。

林誉之不追问,和她约定时间,晚上四点到家。

他下午会买些食材回去,今天晚上不用林臣儒做饭,等他回家后一起做。

这个好消息让龙娇和林臣儒都十分欣喜,林格只觉得没什么必要。

她们后天就要离开扬州,也就在家住上这么几天,怎么爸妈开心到像是林誉之要在家中长居。

中午的饭局,是林臣儒带着林格一块儿去的。

是林臣儒工作的那个娱乐/城的总部,这条街上最大的酒店,一个隔音效果很好的包厢里。

林臣儒的老板、杜静霖的爸爸——林许柯就坐在包厢里等他们。

林格看清对方的脸,一顿,没什么惊讶,默然走过去。

尽管父母没有提起,渐渐成长的她也隐约猜到。

能让林臣儒背下“私生子”这个黑锅,还能让林臣儒心甘情愿照顾林誉之这么多年的人;尽管林臣儒受贿入狱、等他出狱后仍旧愿意给他一份不错工作的人。

除了林臣儒的老板,也不会再有其他人。

林格只是在想,杜静霖知不知道。

他大约是不知道的,他是生活在童话里的傻白甜小王子。

林许柯年过五十,头发仍旧乌黑浓密,精神状态也好,笑吟吟地同林格握手,亲切地叫她的名字,格格。

林格尝试在他身上找寻和林誉之相似的地方,头发,眼睛,鼻子,嘴唇,失望地发觉,一无所获。

世界上不会有人再像林誉之。

她和林誉之的相似处都要比他们多。

林臣儒在旁侧作陪,笑起来眼角纹路都皱起,像酸枣晒干后的褶皱,一层叠一层的辛苦。

林格在这样的笑容中难以下咽,搁下筷子。

林许柯只字不提林誉之的事,他只是让人拿了几页宣传册来,都是北京不错的房产,户型,位置,优势,介绍得仔仔细细。这几份宣传册被放在林格面前,林许柯笑着问她,喜欢哪一套。

“两套也行,”林许柯说,“你爸妈年纪大了,臣儒也该退休了,到时候你们一家人全搬北京住,分开住也行,一人住一套也可以,看你们喜欢。”

林格收起宣传册,她不看上面那价格昂贵的房子,只问林许柯,确认:“您真的没有其他念头?”

“就这么一个要求,只要誉之肯见我,没事的时候出来吃吃饭,或者打打电话,都行,我不要求他和我住在一起,也不需要他来照顾我。将来我死了,立遗嘱也会有誉之那份,”林许柯说,“就这些。”

……

饭毕,林许柯让人开车送林臣儒回家,林格没回去,她的羽绒服穿了很久,已经开始跑绒,打算买个新的。

和父亲说了声,林格独自打车去最近的商场里,简单地买了件,拎着。

没走出几步,撞见林誉之。

他来这里的超市购置晚饭的食材,瞧见她,顺手帮她手里的衣服拎起。

“喝酒了,”林誉之嗅了嗅,确信,“中午和朋友一起吃饭?”

“不是朋友,”林格心不在焉,“怎么了?”

林誉之轻轻喔一声,状若不经意:“老钱说看到你和一个年纪挺大的男性吃饭。”

挺大这个词用得委婉,原话是“能当她的爸爸”。

林格抬头看他:“别告诉我,你在监视我。”

“你当这是演电影?”林誉之忍俊不禁,“我专门雇一个人来监视我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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