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柯,你爹打电话回来了?"
赵新山也很关注春妮儿这个事儿,顾不上跟李大队长假寒暄,向赵柯走了两步,问她。
赵村儿众人也凑近。
赵柯笑眯眯地点头,“中午我不是离开了嘛,就是去等我爹电话,还真等着了。”赵村儿人一听,故意气李村儿人一样,彼此喊话。
“还得是大医院,有病没病假不了。”
“哪个女人不想当妈呢,可真为春妮儿高兴!”"也不一定吧……"
话也不说全,一句意味深长的“不一定”,赵村儿众人开始互相挤眉弄眼,时不时还瞥李村儿一群人几眼。
李村儿人:"……"
丁主任也难堪,表情都有点儿失控。赵村儿人一看,更加兴奋,使劲儿阴阳怪气——
“春妮儿以前又乖巧又能干,当初我娘还想说给我侄子呢,我侄子那人,憨是憨点了点儿,贼疼媳妇儿!"
“你还真别说,你侄媳妇儿是挺有福,老爷们儿就得像你侄子那样,外面能抗住事儿,回家对媳妇儿也好。"
“那可不,从媳妇儿脸上就能看出婆家和丈夫啥德性。”"肥水流到荒田,跟大粪抹道上一样儿,纯属浪费。""好姑娘,还是得留在咱们自家……"
牛会计拳头抵在嘴前边儿,不断地假咳,也没遮住嘴角的笑。
而丁主任和李村儿村民表情越来越难看,偏又说不出来啥,憋得难受。
骂吗?人家没说他们李村儿一句。打吗?人家没说他们李村儿一句。
李村儿众人哑巴吃黄连,只能在心里痛骂:一群大老爷们儿,整这死出儿!赵村儿人越发来劲儿,就一个目的——膈应死他们。打架啥意思,伤敌一千还容易自损八百。
膈应人,看“敌人”憋气还没辙,诶——就是爽!而且自家大队干部还不管,更肆无忌惮了。赵柯听着看着,笑意变深。
社员们都这么给力,她也不能逊色。赵柯真诚地对丁主任道:“我是没啥经验,主要我们赵村儿大队太有人情味儿了,您瞅瞅,大家
伙儿都这么善良又明理,实在显不着我这个妇女主任,不如……我以后多去李
村儿学习?"
丁主任瞬间黑脸。
学啥?
这不是指着鼻子说他们李村儿不善良不明理,没有人情味儿吗?李大队长也不太舒服。
当大队长的咋能不护自己村子的短?可村子不争气,又是他媳妇儿主动去找的赵柯……李村儿村民们没想到那么多,只是觉得听着这话怪不舒服的。
赵柯还顺便给自己大队打了个广告,"姑娘嫁进来,甭管是不是外村儿的,那都是我们赵村儿人,谁要是对媳妇儿不好,要被全村儿戳脊梁骨的。”
娶媳妇儿是顶紧要的事儿,赵村儿男人们纷纷在后头附和:
“赵主任说得对。”
“我们赵村儿对媳妇儿都好呢!”“我们赵村儿的婆婆也不刁歪。”“我们赵村儿的干部可管事儿嘞……”
丁主任忍无可忍,张嘴:“你们……”
李大队长打断她,"再晚天黑了,快点儿搬儿,晚一天交,多亏一天呢。"涉及到钱,李村儿村民们不再耽搁,赶紧提高速度,麻利地动作。
主要也是,他们实在不知道能说啥找回场子,只能躲。
赵新山见状,也催着赵村儿社员们:“一群大老爷们儿别那么不懂事儿,还在这儿闲唠,收拾收拾,赶紧回,村儿里婆娘孩子等太晚该着急了!"
他也这样儿,牛会计再绷不住笑,赶忙转身,催促:“走了走了!”赵新山跟李大队长道别。
赵柯也很有礼貌,冲着李大队长和丁主任一点头,才转身跟上自家大队长。
一旁,只围观、始终没掺和的程干事悄悄冲赵柯竖起拇指。
赵柯冲他一挑眉,挥挥手,走人。
他们离开的背影都是嘚瑟的。
丁主任满腹火气没发出去,越积越重,忍不住对准李大队长:“有你这么当队长的吗!”
村民们都看过来,这里还有外人。
李大队长扯着她到旁边儿,压低声音斥道:“你懂不懂啥叫注意场合,在外头吵吵嚷嚷,你不嫌丢人啊!"
“我嫌你们丢人!”丁主任不满,"你看看人村儿里,全村儿一个鼻孔出气,你看看你,你再看看咱村儿,啥事
儿都不出头!"
她还没完了,李大队长都不知道说她什么好。
李大胜那回,明明白白,就是李大胜一家不对。她没见着,光听人说,对赵村儿老大意见。
考察那回,他也跟她说,赵柯在那么多人面前侃侃而谈,一点儿不怯场,公社段书记和吴主任都对赵柯赞不绝口,那就不是一般乡下姑娘。
她还不放在心上,还去说教人家……
“你有没有点儿数?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赵柯就不是省油的灯,你非得凑上去干啥,显你能呢?"
为了她以后不给李村儿惹麻烦,李大队长干脆严厉道:“李会计养不好儿子,害得咱村儿名声不好,全村儿都不乐意他当会计了,你这妇女主任要是当不好,也换人干!"
丁主任不敢置信,"你说啥呢!"
李大队长懒得再跟她多说,丢下一句“赶紧干活儿”,扔下她。
丁主任一个人尴尬地站在那儿半晌,村里人都在看她,掩饰地低头走过去。
另一头,赵村儿众人走在回村儿的路上,全都打了胜仗一样,昂首挺胸,嘻嘻哈哈。
"看李村儿人那个脸色,哈哈哈哈……""憋得跟猪腰子似的。"
"真痛快!"
"哈哈哈哈……"
村里只有一只成年牛,今天为了装白菜帮子,小牛也带了过来,还跟六河子大队借了两辆牛车。牛车坐不了太多人,好些人都只能步行,顶多累了坐上去换换脚。
但大家伙个个都情绪很高涨。
赵新山和牛会计面上全带着笑,走在一块儿,不去扫大家伙儿的兴。
赵柯倒是回头说他们:“话都让你们说出去了,以后要是你们媳妇儿受气挨打跑回娘家,可就自己打自己脸了,磕砂死了。"
男人们一听,有的说“不能”,有的去瞧那动过手回娘家的人,有的略显心虚地低下头,也有人理直气壮地问:“那要是老娘们儿不讲理,咋收拾?”
"咋收拾都不能动手,实在讲不通,来找我,我管。"
风气是这样儿,夫妻俩吵两句嘴,有
时候一言不合动两下手,很多人不觉得有啥的。可火气一上来,动手就没分寸了。
"老娘们儿上来那不讲理的劲儿,谁说也说不通,你这妇女主任也不一定管用。"“我家那不懂事儿的媳妇儿,我有时候真来气。”
"对,头发长见识短还瞎折腾,家里头那点儿事儿都整不好……"
赵柯打断他们数落家里女人,“说得好像你们这群大老爷们儿全讲理全见多识广似的,挨个问问,有谁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干好?"
"赵主任你就很有本事啊。"一群人七嘴八舌,又开始夸赵柯“有文化”、“懂得多”.…
赵柯一点儿没骄傲,没好气道:“可别在这儿说漂亮话了,你们背地里肯定没少嘀咕我。”
“那哪能呢。”
没人承认。
赵柯带着点儿玩笑的口吻,"敢说你们没搁家里跟媳妇儿埋汰我嫁不出去?还有,说我干活不利索,有没有?"
那肯定是没少说,众人嬉笑,想要含糊地混过去。
“我在外人面前就那么一说,自家人啥德性,谁不知道谁啊,你们还上纲上线了。”
当然,他们说得问题肯定存在,是有那种“搅家精”,也有一些品德性情不太好的女人,赵柯也不偏着,"有事解决事儿,讲不通慢慢捋,一天捋不明白捋一年,我耐心有的是。"
她语气不多严厉,面上也温温和和,说两句严肃了还会自己插科打诨缓解气氛,所以大家伙儿能听进去也不会太不舒服。
甚至,还有人胆子大,当面嘀咕她:“你还有耐心呢,你一言不合就动手,脾气老差了。”说话的是二叔家的老五赵永军,他胆子大,嘴快过脑子。赵柯噎住,"我那能一样儿吗……"而社员们总在赵柯压迫之下,一看她气势弱了,瞬间抖擞起来,纷纷发表意见——
"赵主任,你自个儿说的,咋收拾不能动手,你咋还动手?""对对对,干部得起表率作用。"
“俺们可不是埋汰你嫁不出去,主要是你这脾气,男青年都让你吓跑了。”"谁不说呢,哪能脾气一上来就拎棍子呢?"
>“正好趁这个机会,哄一个不了解情况的男青年回家,就是发现真面目,也跑不了。”"也行,咱赵主任表面上,那没的说,十里八乡都是数一数二的姑娘。"“晚了吧?你们忘了空脚踩死老鼠的威风了?”
一群人故意唉声叹气。
赵柯脑瓜上的神经一跳一跳的:"……"她想打人。
赵新山和牛会计笑看向赵柯。
牛会计还跟着戏谑道:“咱们小赵主任看来也很有进步空间啊。”行吧,她就牺牲自己,让他们得意得意。赵柯露出一副憋屈的样子,慢吞吞地反省道:“行,我以后注意……尽量不动手。”
又赢了一回!
在赵柯嘴上能占到的便宜,可不容易。一群人欢天喜地,比刚才还要高兴。
赵柯白他们:“房子不是一天盖成的,本事不是天生就会,道理也不是天生就懂的。咱都在外人面前装好了,谁也别露馅儿。"
众人哈哈笑着应承。
赵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谁又知道,装着装着,不会变成真的呢?
总之今天对赵村儿来说,是具有特别意义的一天。他们卖白菜,得了一大笔钱。
他们膈应李村儿,得了不一样的快乐。
一个泼粪,赵村儿人打开了新思路,开始走上阴损又假模假样的道路。算是另辟蹊径,增强了全村的凝聚力?
一卡车装不下全部白菜,一辆中型卡车可能要来回跑两趟,所以每个村都要留一部分人装车。李大队长安排李宝强父子在村儿里,他们一家直到晚上才听说赵柯的话。
那过来传话的媳妇儿还问她:“宝强妈,会不会真是宝强有啥问题,听赵村儿人说,那大夫医术可好了,要不让宝强也去看看……"
李宝强妈顿时大发雷霆:“我儿子才不会有病!少在那儿放屁!滚滚滚!”
虽然确实有来看热闹的成分,但她当众赶人,那媳妇儿也不舒坦,回怼:“好心当成驴肝肺,谁不能生,等着瞧呗。"
随后,她扭身走了,见着村里人便讲究起来,煞有介事地说:“赵村儿那意思,春妮儿肯定不会回来跟个不能生的男人过了,以后她要是改嫁,更别人生下孩子,到时候看李宝
强妈还咋嘴硬逞强。"
真要有那一天,李宝强家可就没脸了,更得夹着尾巴做人。
李宝强家——
李宝强在屋里听到了对话,等亲妈一进来,就脸色阴沉道:“我没病!”
“你肯定没病。”李宝强妈态度依旧笃定,“谁知道真的假的?没准儿是他们为了让咱们接她回来,故意搞得这一出!"
他爹也态度坚决地表示,他根本不需要去看什么医生,他就是没病。
李宝强闻言,脸色缓和了些,宁愿相信亲妈说的,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可能有毛病的事实。至于他们心里是否有怀疑,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赵村儿大队卖菜卖了多少钱,不可能瞒着社员们,也瞒不住。
虽然全村应该都知道了,但第二天,赵新山还是将村里人集中在一起,正式地宣布了卖菜的收益。
全村人都在傻乐,浑身都洋溢着满足的快乐。知青们受到感染,也由衷地高兴。
赵新山没绷着脸,清了清嗓子,对社员们道:“这个钱呢,跟往年一样,要留出一部分明年用,还得留出一部分用作村子基础建设,扩大合作社规模,目的是为集体继续增产创收,改善全村生活水平,真分到大家手中,不会太多,都有个数儿,别到分红的时候这事儿那事儿的啊。"
分再少也会分到,更何况是为了以后更好。大家依然喜气洋洋。
还有人机灵,问:"大队长,是为了以后盖砖瓦房吗?"赵新山向傅杭几人。
他们的小砖密已经在尝试,具体咋样,他也不完全了解,只听说每天都在不断地重复失败,至今还没有符合要求的成砖出炉。
不过,不耽误带大伙儿畅想美好未来,动员全村。
赵新山道:“只要大家努力,跟着大队走,该有的早晚都会有。”赵柯在旁边儿悠悠地说:"没准儿住砖房,还顿顿吃肉,吃到腻呢?"全村都哈哈大笑起来,不相信:“吃肉咋可能会腻呢?”
吃肉咋会腻呢?
全村都觉得这是白日做大梦,嘴里又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他们现在已经很好,要是真有那一天……不敢想象。
两天后,孙家三口人回村儿。
/>天凉,村口树下没人,三人进村到回家,这一段儿路都没有人知道。
直到傍晚,社员们下工,邻居几家注意到孙家的门没开了,才猜测他们是不是回来了。冬妮儿立即跟婆婆、丈夫说要先回娘家一趟。
王老四没说啥,东婶儿想了想,说:“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他们婆媳去,对门儿的马健媳妇儿和赵莲花也跟着一块儿去老孙家看春妮儿。
春妮儿还是没咋吭声儿,但她这次没躲着,安静地见了人,才进里屋待着,冬妮儿陪她。而孙大娘夫妻,去省城前愁眉不展,回来眉宇间印痕舒展了点儿,眼里的愁苦却没少多少。孙大爷打了个招呼便沉默地出去干活儿。
赵莲花关心地问:“你们去医院,咋样儿?”
孙大娘道:“做了不少检查,后来建国领俺们看了医术好的老大夫,老大夫给她把完脉,说她就是身体折腾得太差了,养好了能生,春妮儿……大哭了好一气儿,都晕过去了。"
赵莲花叹气,"没啥大问题,咋也算是好消息,就是苦了春妮儿,之前受苦。"
东婶儿打量着孙大娘,道:“看春妮儿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这不是好事儿吗,你咋还拉着个脸好像欠人钱似的。"
赵莲花和马健媳妇无语地看她。孙家可不是欠人钱吗?足足借了五十块钱呢!
孙大娘无力,“我们不方便再去省城复查,就给春妮儿拿了一个月的药,五十块钱没剩啥了,就这,大夫还说不够呢,说咱们吃得不行,养到春妮儿月月来事儿,估计得个一两年,后还要花不少钱呢……"
马健媳妇儿问:“得吃啥行啊?”
"豆子,鸡蛋,鱼,肉……"
东婶儿大惊小怪:"诶呦~这天天吃,谁家能吃得起啊?养千金小姐也不是这么养得啊!"赵莲花道:“要是能养好,也行,不然不能生,春妮儿咋办?”马健媳妇儿替孙家犯愁:"全搭春妮儿身上也不够啊。"
东婶儿精打细算:"真能养好吗?别到时候钱花了,春妮儿还不能生……"孙大娘立时变色,“当然能。”赵莲花扒拉东婶儿一下,"真想把你这破嘴给缝上!你说点儿顺耳的
话不行?"
里屋——
冬妮儿低声安慰春妮儿:“姐,大夫都说你能生,好好养着肯定可以的。”
nbsp;春妮儿低垂着头,咬紧下嘴唇。
外屋,东婶儿看看孙大娘的脸色,闭嘴两分钟,又忍不住道:“得让春妮儿婆家出出血,他们把好好的闺女祸害成这样,不能便宜他们!
马健媳妇儿摇头,春妮儿婆家那德性,咋会乐意出?
孙大娘没言语,她最了解那亲家的嘴脸,他们只会吸血,一毛不拔。东婶儿振振有词:“要是还想要孩子,肯定得好好养着春妮儿吧?”
这……这还让春妮儿回去啊?”马健媳妇儿小心地觑孙大娘一眼,实诚道,“春妮儿要是真那么养,那钱,她婆家能再娶一个媳妇儿了……
孙大娘情绪低落。
东婶儿道:“春妮儿都看了,养好就能生,肯定是他们家儿子的问题啊。他们家那名声,上哪儿找春妮儿这样任劳任怨的媳妇儿?为了哄着春妮儿,以后不得当祖宗一样供着她?
孙大娘眼皮一动。他们夫妻最担心地就是李宝强家还苛待春妮儿,那要是以后都对她好……
里屋,春妮儿从听到她们说“回去”之后,便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她抗拒回去,抗拒回到李宝强身边,回到李家.…
外面,对话还在继续。
马健媳妇儿道:“李家会承认?这么丢人的事儿,肯定咬死了不认吧。”
东婶儿说得轻松:不承认,拉着他去医院看就是,大夫说得总要认吧。
赵莲花摇头,“钱是大风刮来的?一趟一趟往医院去,都打水漂了!而且万一他们家儿子真有毛病,那春妮儿不是生不了自己的孩子了吗?多可怜。”
女人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挺可怜。马健媳妇儿想了个主意,还是改嫁吧……
“再找一个二婚的,万一带孩子,过去就当后妈,能有啥好日子?到时候人家乐不乐意花钱给春妮儿养身体、生孩子?还不如捏住李宝强一家呢。
那,那就找一个不带孩子的大龄男,赵柯不是说了嘛,村
里缺人,倒插门儿进来呗。孙大娘眼神微亮,又暗了下来,苦笑:“我家这条件,凭啥让人倒插门儿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赵莲花叹息,咋都是女人难。
马健媳妇儿也有点儿偏向东婶儿,只要娘家强势压制住他们,日子应该也能过,后到一起的咋也不如原配夫妻……
孙大娘左右为难,忍不住哭起来,春妮儿命咋这么苦……
里屋——
春妮儿抖得越发厉害,满头虚汗,浸湿了头发。冬妮儿发现不对,惊呼:姐,你咋了!
姐!姐!
春妮儿蜷缩在炕上,双眼无神,任她怎么叫都没反应。外屋的人脚步惊慌地跑进来。
孙大娘一看春妮儿的样子,哭喊:“春妮儿!你别吓娘……”赵莲花、东婶儿三人面面相觑,看着春妮儿这模样,都有些慌张。外头干活儿的孙大爷也急匆匆地跑进来。
小小的屋子,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东婶儿他们便退了出去,站在门口张望。里面只有孙家三口人紧张地呼唤声,春妮儿细微的呻·吟声为不可闻。赵莲花担心,“是不是你们说回去,她接受不了啊?”
东婶儿和马健媳妇儿对视,皆有些尴尬,“我们就是说说,再说做主的也不是我们啊。”
孙大娘听见三人的话,着急忙慌地哄:“春妮儿,咱不回婆家,不回去啊……”
孙大爷也急慌慌地说:“爹明天,不,爹一会儿就去跟大队长请假,明天去李家说,你不跟李宝强过了!
他们一连说了好几遍,春妮儿才渐渐平静下来,昏睡过去。赵莲花三人不好再待下去,向孙家夫妻道别。东婶儿还主动让冬妮儿在家陪陪她姐。
三人走后,夫妻俩颓丧地坐在外屋,良久才道:“就这样吧,我这就去找大队长。”赵新山很爽快地批了夫妻俩的假。转过天,孙家夫妻早早去李村儿。李村儿庄稼受灾,提前进入农闲,全都在家。
有人看见孙家夫妻进村儿,并且直奔大队长家,跟过去听了几耳朵,赶紧跑去李宝强家通气儿。“宝强爹!宝强妈!你们亲家在大队长家,要给宝强媳妇儿转走粮食关系呢!”
“什么?
!”
一家三口大惊失色。
村里少有人领结婚证,结婚基本都是大队登记一下,嫁到外村就转走粮食关系,所以夫妻想要分开,得经过大队。
但这时候农村少有离婚的夫妻。
离婚的男女,名声都得坏掉。
而李宝强和春妮儿这种情况,要是真离婚了,不就做实了春妮儿没问题,是李宝强不能生吗?李宝强的名声更坏。
一家三口火急火燎地跑向李大队长家。
丁主任就在等着李宝强一家人呢,一见他们来了,拦下他们问:你们来是啥意思?
李宝强咬牙切齿道:不能离!
他爹妈附和:“离了我家宝強咋办!!”
丁主任见状,便叮嘱:那就态度好点儿,稳住人再说。李宝强一家三口不太乐意在孙家人面前放低。丁主任皱眉,“那你们想干啥?”
李宝强妈蛮横道:大队就不给她转粮食关系,她能咋地?
这根本不可能。
除非两个大队撕破脸。
李宝强一家哪有那么大的脸面?丁主任都有些厌烦他们了,你们要是不愿意,就随便你们吧。
一家三口一听她好像不想管了,顿时一慌,急道:“主任,我们都听你的。”“那就我说啥,你们别反驳,全都好好答应着。”一家三口对视,不情不愿地点头。
四人一起进屋。
孙家夫妻看见,满眼都是厌恨。
李宝强一家在丁主任的眼神下,强忍着不爽冲他们露出笑。孙家夫妻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刚才跟李大队长说要让春妮儿和李宝强离婚,要调走春妮儿的粮食关系,李大队长一直在问他们想没想清楚,说要两家坐在一块儿谈谈再说。
现在两家人全在这儿了。
丁主任温和道:“我刚才问过宝强,他心里头对春妮儿有很深的感情,知道错了,不想跟春妮儿分开。
李宝强连连点头,努力作出软和的姿态,但还是有一丝生硬道:“爹,妈,我不想跟春妮儿分开……
r/>孙大娘愤恨地说:“你们全家那么对春妮儿,现在说不想分开,晚了!”孙大爷也骂道:“春妮儿的身体就是你们家活活糟蹋坏的,你就不是个男人!”李宝强表情僵硬,压抑着怒火。
丁主任赶在李宝强爹妈张嘴之前,说道:“大哥大嫂,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算不考虑他们夫妻缘分,也得为春妮儿考虑考虑吧?
“我们就是在为春妮儿考虑。”
丁主任眼里满是“不赞同”,看着俩人微微摇头。那种眼神,似乎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们的无知。孙家夫妻下意识地产生些自卑,眼神躲闪。
丁主任道:“年轻人任性,你们做父母的不能纵容他们的任性,在咱们这地方,无论为了啥离婚,都不好听,春妮儿想改嫁,能找啥样儿的,四十多岁的鳏夫吗?比你们小不了几岁。他要是有孩子,比春妮儿也小不了几岁,你们忍心春妮儿嫁过去当牛做马伺候人家一家人吗?
孙家夫妻想说,他们春妮儿不见得改嫁要嫁给那么大岁数的……
丁主任打断他们:“就算你们给她找年纪差不多的,不知根知底,对方啥样儿都说不准,万一是个火坑呢?宝强已经悔改了,宝强爹妈也跟大队保证过,绝对不会再亏待春妮儿。
她给了李宝强一家一个眼神。
李宝强妈马上忏悔道:“亲家啊,我们真的后悔了,我也是以为春妮儿不能生,太难受了,才老糊涂,你们就原谅宝强,再给他们夫妻一次机会吧。
丁主任在李宝强背后悄悄向下拽了他一下。
李宝强反应了一会儿,扑通跪在地上,爹,妈,我不能没有春妮儿,求你们了……孙家夫妻无措地起身,想拽他起来。
李宝强不起来。
丁主任叹道:“一旦离婚,苦日子在后头呢,尤其是女人,大嫂,咱们都是女人,最理解咱们女人的处境,我是真心心疼春妮儿。
“起码再给宝强一次弥补的机会,要是他再犯,我和大队长都不能放过他们,你们到时候还要带回春妮儿,我们绝对不拦着。
你们再好好考虑考虑,哪家夫妻没有矛盾?人家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李大队长并不乐见村子里再多
个离婚的男人,道:“春妮儿看病花不少钱吧?是不是借的?我做主,让李宝强家补给你们,以后春妮儿养身体都由宝强负责。
什么?!还得给钱?!
李宝强一家脸色变幻,要不是丁主任瞪他们,差点儿没绷住。而孙家夫妻一听李家能出钱,动摇了.…
离婚是丑事儿,要是有办法,他们肯定不希望女儿变成离婚的女人。
现在李家态度大变,有愿意给春妮儿养身体,夫妻俩都觉得,是可以再考虑考虑。夫妻俩咋来,又咋回去了。
孙大娘想劝劝春妮儿,但春妮儿又将自己关进了屋子,无论家里人怎么说,都不出来,药也不喝了。
这段日子,孙家夫妻俩都身心俱疲,孙大娘也快要崩溃了。
从孙家人回村儿,赵芸芸没事儿就问赵柯去不去孙家,等到孙家夫妻无功而返,她问得就更勤了。
大队准备过两天收庄稼,赵柯才叫着赵芸芸去孙家。
春妮儿不出来,也不开门。
孙大娘对着赵柯一直哭诉她的委屈,“我们做爹妈的,这些年容易吗?为了她省吃俭用,对别人点头哈腰,她咋就不理解父母的辛苦和难处呢……
赵芸芸劝她:“春妮儿姐身体不是能养好吗?以后你们一家子日子肯定越来越好。”
“能好到哪儿去?”孙大娘哭得更凶,“我不是逼她回去,我也是为了她好,离婚的女人,后半辈子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我们全家都抬不起头。
赵芸芸表情不太好,看向赵柯。
赵柯支着下巴,没听她哭诉,眼神不知道落在哪儿。
她竟然在走神儿!赵芸芸胳膊撞向她支下巴的胳膊。
赵柯手臂一歪,头往下坠,飞快地稳住。赵芸芸给她使眼色,让她干正事儿。
赵柯却是看了眼孙大娘,哭多了对眼睛不好,你别太伤心,正好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出去透透气吧,一直这样该憋坏了。
“我哪有心情啊……”
“所以才要散心。”
孙大娘确实胸口憋得难受,便洗了把脸,出门了。赵芸芸瞪大眼睛,这就走了?!
不是……
赵柯拖着赵芸芸出去,站在春妮儿窗外,嘘——赵芸芸眼神问她想干什么。
赵柯指指屋里,做口型道:“质问我。”赵芸芸迟疑几秒,质问赵柯:“赵柯,你刚才也太不负责任了!”
屋子里,春妮儿抱紧腿,头埋进腿里,以此封闭自己。
赵柯对着窗户,道:“我还要怎么负责任?我始终是个外人,不能什么都管,也没有义务负担别人的人生,我只能引路,想要真正走出来,重获新生,只能靠她自己。
赵芸芸提高音量,也面向窗户,声情并茂地说:“那万一,她被劝回去了呢?这段时间做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费了吗?
赵柯冷漠道:“那我只能说,很遗憾。”屋里,春妮儿一抖,浑身散发着绝望的气息。外头,赵芸芸极小声儿地问:“你咋这么说话?”赵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
好吧。赵芸芸愤怒,赵柯,你有没有想过,她以后咋办!
“关我什么事儿?”赵柯一字一顿地说,有的人就是那么无可救药,她连质问父母为什么,都不敢!
“他们以前没发现她过得不好吗?为什么能视而不见呢?”为什么他们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没有儿子?“他们真的爱她吗?为什么她痛苦地喘不过气?”
屋里,春妮儿不受控制地颤抖,张着嘴无声地哭泣。
赵芸芸努力贴在窗上,听不到动静。赵柯也不在乎脏不脏,环胸靠在泥墙。
赵芸芸又试图去听,依旧什么都听不到,只能放弃,问赵柯:“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回婆家了,还是过得不好,你以后还会帮她吗?
赵柯沉默。
屋里的春妮儿一滞,指甲几乎要穿过袖子,抠进手臂的肉里。
片刻后,她听到赵柯说:“谁的人生都不是易如反掌,那时候,她会有勇气,向我求助吗?”泪水洗刷过春妮儿的脸,沾湿了她的裤子。
她没有勇气……
她可能..
不过……
外头,又传来赵柯下一句话:“我一天是赵村儿的妇女主任,我说过的话,就
会一直践行下去,只要她想要冲出来,我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伸出手。
赵芸芸怔怔地看着她。
屋里,春妮儿也抬起了头,怔怔地望着窗子,眼泪决堤般流下。
小小的窗子几乎不透光,屋里本来是令人压抑的昏暗。可现在,朦胧的视线里,仿佛有一束光照了进来。春妮儿缓缓抬起手,试图握住那束光。
她失败了。
但那束光,照在了她的手上。她翻过手,光便出现在手心里……春妮儿放声大哭,啊啊啊——
屋外,赵芸芸听到哭声,停止擦拭手指的动作,踮起脚想要看看春妮儿咋样儿了。
她刚刚靠着沾满口水的手指,硬是在梆硬的纸糊窗户上抠出了个洞。
赵柯拽开她,“行了,走吧。”
赵芸芸还想看看,挣不过赵柯,只能跟着她离开孙家。
孙大娘在外面晃了一会儿,始终放不下闺女,等到下工回来的丈夫,俩人一起回家。他们才到大门外,就听见了哭声,孙大娘慌急地跑进去,春妮儿,你咋了?娘来了!孙大爷撞开门,夫妻俩一起闯进去。
春妮儿侧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哭声减弱,只控制不住地抽噎。孙大娘小心翼翼地靠近:“春妮儿?你咋这么看爹娘……”春妮儿除了不受控制地抽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从小,你们就说,因为没有儿子,我们一家才抬不起头,才过得不好。夫妻俩定住。
“你们让我和冬妮儿觉得,我们不是儿子,我们有错,我们对不起你们,我们不能让你们丢脸……
春妮儿抬手擦了擦脸上止不住的眼泪,就像一根刺扎进肉里,拔不出去,动一动就扎得更深。
孙大娘无措地喃喃,不是……
你们只是女儿,你爹妈已经对你们够好了,要知道感恩,得知足。”春妮儿吸了吸鼻子,“我和李宝强没有孩子,别人说是我的错,你们也说,都是我的错,是不好。为什么啊?
春妮儿忽然发疯地扔东西,质问:“我到底哪儿不好啊?我到底哪儿不好啊!”
夫妻俩看着她,心慌地
不行,想要靠近,却没法儿靠近,只能一遍一遍地否认:“不是的……不是的……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否认什么,该否认什么。
终于,春妮儿扔掉了身边所有的东西,安静下来。
“错的是别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