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六月十一日,赵柯一大早骑自行车到公社办公室。

她身上的挎包鼓鼓襄襄的,里面揣着他们大队准备好的计划书、合作社协议、笔记本,以及为了使这个合作社合理,他们从大队办公室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各种资料。

赵柯到公社大院,直接找上段书记。

段书记接过挺厚的一沓纸,边翻看边说:"你们生产队准备很充分啊。"

赵柯愁眉苦脸,“毕竟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大队心里也没有底,只能尽量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方便领导们指正。"

"你这文书写得很好啊,不比程干事差多少。"

程干事是公社的秘书。

赵柯有自知之明,她从各种报纸资料上生扒硬凑的词汇加上一些白话,肯定不如专业办公文书丝滑。

段书记看得越来越认真,间或问她几个问题,赵柯都——回答。

“其他都没什么大问题,就只有社员入股这一点……”段书记先指着队委会四人准备入股的金额,“你们是生产大队的管理者,也不是贫农。”

赵柯坚决否认存在商业剥削,“大队长他们是为了起带头作用,掏空家底带动社员们的积极性。"

段书记又道:“不能限制贫农入社。”

“社章必须建立,这是为了规范化,不存在对哪个社员有偏见的情况。”赵柯解释,“合作社有面对全体社员的分红,入股是因为我们生产队实在没有实力以家庭为单位养猪,所以只能几家一起买,有不参与入股的,大队肯定不能硬逼着参与,这不是犯错误嘛。"

赵柯又举了些例子,供销社或者养殖场都有私人入股的情况,力证他们这个完全不违规。

她嘴皮子不算溜,就是格外真诚,段书记听得唇角上扬,“这个事情,还得经过公社主任,我一个人不能给你批。"

赵柯一听,这不是相当有戏,笑得更灿烂,套近乎,"段叔,你帮我说几句好话呗,这个合作社对我们生产队真的特别重要。"

段书记没答应,笑着说:“我得客观公正,不偏不倚。”客观好,客观就行,没有一口拒绝,赵柯就很满意了。

随后,段书记亲自领着赵柯去找公社的吴主任。

他嘴上说不偏不倚,又亲自领着赵柯,介绍赵柯时语气也比较熟稔,所以吴主任对赵柯的合作社计划书态度不敷衍也不一开始就持否定态度。

他同样问了不少问题,这些问题跟段书记的提问有很多重合,顶多换汤不换药。

赵柯答得很顺畅,末了,还来了一句:“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我们大队最终的目的是想通过合作社增产增收,尽早实现大队的农业机械化。"

吴主任看着赵柯,夸了一句:“小赵同志脑子很清晰嘛。”

赵柯笑得很腼腆。

这就相当于面试,肯定得提前练习,她还让队长他们给他模拟过被“刁难”的场景,刚在段书记那儿完成了初面,成败就看最后这一锤子了。

赵柯脸上越发不好意思,慢吞吞地开口询问:“这事儿要是有前景,我们大队也算是给公社其他生产大队打个样儿,让社员入股这事儿,我们大队也很犹豫,如果公社能给我们拨款做试验,我们肯定就不用担心踩线了。"

她说完,期待地看着两位公社领导。

吴主任和段书记:"……"

拨款是不可能拨的。

吴主任轻咳一声,正经八百道:“公社的财务也不富裕,你们生产队能自己解决,就不要给公社添麻烦,我看你们社员入股这个事情,很清晰嘛,不算踩线。"

赵柯忍住了,嘴角没有上扬,“那这个合作社……”吴主任和段书记对视一眼,“我们再讨论一下,明天你过来?”

赵柯立即答应,顺杆子往上爬,“正好我也打算下午去妇联找张主任,段书记和吴主任有问题,随时可以叫我过来回答。"

她走后,吴主任对段书记道:“这小赵不错啊。”

段书记不经意道:“她和舒怡是同学,高中成绩很好,以前来家里玩儿过,高中毕业自己考进轴承厂,又放弃工人的身份回农村建设。"

“很出色啊。”而且思想很正。

段书记点头,叹气,“咱们公社好歹有轴承厂带动,之前我去市里开会,听说有的公社底下,生产队干部打破钟,社员也不出工,怠工情绪都很严重。"

双山公社虽然没到那个程度,确实也有一定的怠工情绪。这种

情况,公社领导肯定要担很大的责任。

吴主任面上露出些许沉重,“下发的文件里也提到,要想办法调动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段书记道:“难得有小赵这样根正苗红又有能力的本土知识青年主动响应政策号召深入农村,赵村儿队委还能给予她大展拳脚的空间,我们公社也得尽量支持嘛。”

越是乡下,越是人情社会,外来的知青参与生产队生产管理,肯定是没有赵柯这样的本土知识青年方便有效。

吴主任看出段书记明显很欣赏赵柯,自然同意,“那就通知下午开会讨论讨论,有不合适的地方也能让赵村儿生产队及时整改。段书记觉得如何?"

段书记没有意见。

而吴主任合上笔记本时,忽然想到一个事儿,“今年双山公社有两个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小赵很符合条件啊。"

无论是出身、背景、能力还是其他标准,赵柯确实都很符合。

可段主任拿着赵村生产队合作社的计划书,也有些私心,他作为公社主任,希望赵柯这样有能力有干劲的新鲜血液能留在农村,为双山公社注入活力。

不过也不能拦人前途。段主任便道:“再考察考察吧,看看赵村生产队这个合作社办得怎么样。”

今天赵柯天一亮就往公社来,早上到公社只买了两个包子吃,费尽口舌一上午,终于短暂的放松下来,就到轴承厂大门外等姐姐赵棉。

门卫和赵柯也挺熟。

赵柯知道门卫是退伍兵,主动问他在县里养猪场有没有熟人,得到肯定的消息,就问了一下对方的名字和岗位。

门卫知道她要买猪崽,拍拍胸口说:“一会儿跟我到传达室,我帮你打个电话,让他到时候去接你,你打算啥时候去啊?"

赵柯肯定地说:“大后天。”

猪崽一定要买,明天回村,后天到县里,大后天早上就能去养猪场。门卫点头,"行,我跟他说。"

轴承厂传达室的电话允许厂内工人及其家属使用,不过打电话也得交费,门卫帮赵柯联系了人,赵柯当然不能让他出电话费,直接塞给他。

电话费不便宜,门卫收得也很爽快。

过了一会儿,赵柯等到赵棉和小文,三人一起去工厂

食堂吃饭。

工厂好些认识赵柯的人都知道她现在是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走过路过都要停下来跟她闲聊几句。

人气一如既往的好。

有个工友,还悄悄坐到赵柯身边儿,小声问她:“我爸妈过几天要去市里,想要带两只活母鸡送人,你给我整两只大的呗?"

她说着话,从底下塞给赵柯五块钱,"这是定金。"

赵柯问清楚了时间,确定她下次来带给她也来得及,就答应下来。

那工友满意离去。

没多久,于师傅又过来,听说她要去县里养猪场买猪,就说要帮她问问市里有没有养猪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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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柯好一顿道谢。

于师傅摆摆手就走了,没跟她们小姑娘坐在一块儿吃。中午吃完饭,赵柯和赵棉、小文分开,骑自行车到供销社。

公社的供销社不大,三十多平方的空间,门口一个玻璃长柜台,里面是几排货架,商品分门别类地摆在货架上。

段舒怡坐在柜台后头,听见门口有动静,态度有些傲慢地抬眼,一见是赵柯,眼神一变,调侃:"呦~稀客啊。"

赵柯站在柜台后,基本将整个供销社一览无余。

她没理会段舒怡阴阳怪气地玩笑,敲了敲柜台上的玻璃,"给我装几块绿豆糕,要有包装的。"

"你还支使我嘞。"段舒怡不情不愿地起身,给她拿了三块儿,“够不?”

“够。"赵柯接过来,又问她,“卷烟一盒多少钱?”

段舒怡奇怪,“你买烟干什么?”

“我要带去县里,送人。”赵柯简单解释了一下用处。

段舒怡一听,“供销社的烟没有面儿,哪好办事儿,我爸私藏了好几盒牡丹,特别宝贝,下班我给你拿两盒来。"

赵柯顿时哭笑不得,“我来都没带点儿东西给段叔,要是还惦记他的烟,有点儿过分了。”

"那有啥的。"

赵柯摇头,“真用不上牡丹。”

段舒怡想了想,兴致勃勃地建议:“那丰收

?丰收咋样?便宜点儿,我爸存的更多,少两盒也不会发现。"

怎么可能不会发现?赵柯打住她的跃跃欲试,“两毛一盒的烟,随便给我拿两盒就行,犯不上拿段书记的。”

段舒怡遗憾,"好吧。"转身去左边的卷烟柜里,拿出两盒给她。

赵柯付了钱。

段舒怡难得见到她,拉着她说话,说起一件事儿:“前段时间,你们生产队来了个男知青,长得可好看了,也买了这种绿豆糕,还买了个发卡呢。"

赵柯说:“可能是我们生产队新来的傅知青。”

段舒怡很有兴趣,“他有对象了?”

赵柯的雷达竖起,微微挑起眉,问她:“怎么?你也相中了?”“也?”段舒怡兴趣盎然,"还有别人相中他吗?不会是你吧?"供销社另一个已婚女售货员正在望着她们俩,赵柯推远段舒怡,否认:"不是我。"

段舒怡追问:“那傅知青不挺好吗?你们生产队应该有不少女青年中意他吧?你在乡下能找到啥好对象,有条件合适的,得赶紧抓住啊。"

赵柯不否认傅知青各方面的条件都挺好,但是,“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啊?条件那么优越,你都不喜欢?”段舒怡不理解,“个高好看,谈吐也好,我看他买东西的架势,家庭条件应该也不错……"

赵柯不想站在这儿陪她聊这些,就要走。

段舒怡没得到答案,上半身探过货架,抓着她的手臂不放,"急什么,说说嘛。"赵柯不得不停下来,解答她:“除了这些外在的东西,我没有看到其他闪光点。”

里,女主庄兰就是韧性极强的人,无论受到什么挫折都不放弃,而男主沉默,可靠,似乎也强大,总是在女主需要的时候出现帮她一把。

结尾,两个人就顺理成章、按部就班地产生感情,考上大学,回城,工作……

以前赵柯没想太多,那不就是个完美结局嘛。

但现在,赵柯有不同看法。

回归现实之后,以这些日子她和傅杭短短的交流来看,傅杭虽然要在赵村儿建房,可根本就游离在赵村之外。

这种游离是精神

上的。

赵柯认为,他不是一个有目标的人,他的教养很好,但灵魂是空洞的。当然,每个人经历不一样,应该允许有的人有不一样的内心结构。赵柯对段舒怡说:“我有自己的方向,只是不同路而已。”段舒怡好奇,“你现在的方向是什么?”赵柯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快到公社办公室下午上班的时间,得走了。

"你还没回到我呢。"

赵柯踏出供销社前,道:“养猪。”

段舒怡无语。

供销社另一个售货员走过来,问她:“你这个同学不是在轴承厂吗?怎么要养猪啊?”

段舒怡维护赵柯:"她是思想进步,为了建设农村。"

那售货员啧啧两声:“那可挺傻的。”

段舒怡反驳:“她才不傻。”

而赵柯到公社大院儿,本来确实是要去找妇联的张主任,中途被程干事拦住,也进到了公社的会议室。

会议讨论的内容不是合作社能不能办,而是赵村儿生产队的合作社哪里需要调整。

赵柯心情很好,一点儿不嫌开会那些话术烦,手上的笔刷刷地写,还蹭了公社一个笔记本、一瓶钢笔水。

会议结束之后,程干事通知赵柯明天上午来取文件。赵柯今晚上留在公社,不着急走,拦了程干事几分钟,请他帮忙开个证明和介绍信。

程干事答应了,“明天一起给你。”

第二天,赵柯踩着公社办公室上班的时间,出现在公社大院儿。

九点左右,赵柯拿到了公社盖章允许赵村儿生产队组织合作社的文件,再不停留,骑上自行车返程。

大队定的签字入账时间,是今天下午两点到下午五点之之间。

中午十一点半,赵新山三人也不回家,全都坐在队委会办公室,抽了一屋子烟。牛会计站在窗边,一直往外张望,“赵柯咋还没回来,是不是有啥岔子啊?”许副队长端着个搪瓷缸子来回踱步,“会不会公社不同意?”

赵新山手指间夹着旱烟,烟卷烧着,半天没吸,神情略烦躁地说:"老许,别转了,我眼晕。"许副队长可坐不住,晃到牛会计身边儿,跟他一起往外瞧。几分钟后,一个年轻女孩儿的身影出现在大院儿。许副队长和牛会计激动了

一下,很快情绪又掉回来。

来的是赵芸芸,不是赵柯。

赵芸芸走到窗边儿,往里探头,教烟味儿冲地辣眼睛,赶紧离远点儿,捂着鼻子说:“爹,我妈叫你回家吃饭。"

然后她又左右瞅了瞅,问:“赵柯还没回来呢?”

回话的是牛会计:“还没有,公社到咱们村儿,骑快点儿也得三个小时左右。”"应该快到了。”赵新山不动弹,“跟你妈说,你们先吃,不用等我。"赵芸芸对赵柯盲目自信,“肯定没事儿,你们不用担心。”

赵新山仍然坐在原处。

赵芸芸就先回家跟她妈李翠花说了一声,然后又返回来,和他们一起等赵柯。经过一天一夜又半天,全生产队都知道赵柯进公社干啥去了。本来老槐树下妇女就多,今天不止妇女,还多了好些个老爷们儿。

村里有个不成文的潜规则,老槐树这片儿是妇女们的地盘儿,老爷们儿禁停。所以他们都蹲在远一点儿的地方说话。

大家看起来各干各的事儿,实际上都时不时地往村外的路口瞟。

这个合作社,公社能不能同意,社员们也都牵挂着。

时间又走过半个小时,各家吃完饭,不少人“闲”着没事儿,也都溜达到村口,老槐树下的人越来越多。

终于,一个人影出现在道路尽头。有人喊了一声,"人回来了!"

等到赵柯的自行车近了,有个急性子的社员大声问:“赵主任,公社批准了吗?”赵柯的自行车没停,穿过他们,大声回了一句:“下午准时到大队签字!”

老槐树下的社员们一听,好些脸上都浮起笑来,公社同意了,这个事儿就更有把握了。有的原来还持观望态度的社员,也做出了决定。

社员们互相说了几句话,全都四散开,各自回家报信儿。

队委会——

许副队长和牛会计看见赵柯骑着自行车出现,表情瞬间就变得亮堂了。

“可算回来了!”

赵新山倏地起身,快步走到窗边。

赵芸芸没他们老成稳重,站在房檐下冲着赵柯大力挥手,

喊:“赵柯!成了吗?”

赵柯回喊:成了。

r/>四个人全都喜上眉梢,一块儿大石头彻底落地。

自行车停下,赵柯抬腿下来,脚勾上支架,边往窗边走边从挎包里拿出文件,递给赵新山。赵新山翻开,看见公社的红章,脸上的笑容越拉越大,好好好。

许副队长和牛会计也都侧头去看,然后牛会计笑着对赵柯说:“累了吧?快回家吃饭,下午早点儿过来。

赵柯确实饿了,就跟几人道别,骑着自行车飞快地消失。赵芸芸开始催人。

赵新山三人看够了文件,锁进档案柜,然后才关窗锁门,回家吃饭。下午两点,整个大院儿聚满了人,几乎快赶上选举那天热闹了。人太多,挤在一块儿,来回进出耽误时间。

赵柯站在方凳上,拿着喇叭维持秩序:“不打算入股的社员稍微往两边让一让,留个空儿给想要入股的社员排队,大家支持一下工作,时间足够。

社员们动起来,赵柯就下方凳,把喇叭交给许副队长。

赵柯进屋,和队长赵新山坐在同一张桌子后,另一张桌子坐的是赵芸芸和牛会计。两张桌子并排摆放。

许副队长招呼排在第一个的社员进去。

协议都是手书的,一式两份,一份社员自留,一份生产队留存。

赵柯简单解释完,告诉社员怎么签,等这个社员签完字按完手印,她和赵新山也签上字,盖上大队的章。

社员就走到赵芸芸和牛会计那儿,入股的钱数确定好,拿钱、入账、签字,完事儿就可以走了。这个时候许副队长就会叫下一个社员进去。

一条线流程,一点儿不乱套。

签完十三个人之后,进来的是知青傅杭。

关于知青是否能参与到合作社中,他们进行过讨论,虽然赵村社员们大部分都很排外,但知青的粮食关系确实落在生产队,知青们也都参与赵村生产大队的生产活动,不能否认他们就是生产队的一份子。

所以最后大队的决定是允许。

赵柯、赵新山和牛会计对傅知青的出现,都很正常,完全按照流程走。赵芸芸表情就激动多了,带有私心地热情说明。她表现得太明显了,赵新山的脸极黑。赵柯轻咳一声提醒,赵芸芸没反应。

她又在桌下踢了赵芸芸一脚。

>赵芸芸侧头就看见亲爹的黑脸,一下子收敛,端正坐好。

赵新山特意把她放进来,就是为了她能学习进步,以后没准儿有点儿发展。她要是不好好地做,回家肯定挨训。

随后进来的是庄兰。

赵柯也不掩饰她欣赏女主庄兰胜过男主傅杭,一见庄兰就给了她一个微笑。

傅杭走到门前时看见,脚步微顿,才垂眸迈开下一步。

庄兰有些不好意思,捏着兜儿问:“我攒了很久,才攒到三块钱,可以入股三块钱吗?”这是她没下乡前悄悄打零工攒到的,家里不知道,是她仅有的存款。

赵柯语气平常地笑道:“第一年不限金额,三块钱也可以。”庄兰眼睛一下子弯起,回了赵柯一个大大的笑容。

所有排队的社员都进过办公室,许副队长拿着喇叭反复确认没有其他人想要入股了,就回到办公室里。

赵芸芸和牛会计在一旁核算总金额,许副队长关上门窗隔绝社员们的偷听,问:“有一半儿吗?

“差不多。”

赵柯看一眼手边儿的本子。

赵村生产队不算知青点的知青,总共有五十六户,进来二十三人,加上队委会四人,总共是二十七户。

再加上知青点入股的三人:傅杭三十块,林海洋五块,庄兰三块。总共就是三十户入股。

第一年这样,也不算少了。

毕竟结果对社员们还是未知,有所顾忌是人之常情,而且有些人家也确实是没钱,就比如王英慧家。

旁边,牛会计的算盘停下,“今天社员们总共入股了三百一十二块钱,加上之前的六百五十块,总共是九百六十二块钱。

这么多钱,赵新山突然不放心赵柯带着两个人出门儿了,“再从村里找两个青年一起去县里。”他问赵柯想让谁一起去。

赵柯就点了王老三王向全和赵栓柱儿,他们俩体格都挺壮实。

赵新山同意了。

随后,几人商量留下多少钱建猪圈以及后续的一些维持成本,还商量除了猪崽,另外要从县里捎带买回来什么工具之类的。

最后决定留下一百六十二块,赵柯带其余八百块去县里。转过天,天刚亮,赵瑞、王老三、赵栓柱儿三人就等在赵柯家

余秀兰昨天下午拿碎布缝了五个拳头大的布袋子,八百块钱分成五份儿,赵柯、赵枫的昨天已经缝在裤腰里头,今天给他们三个人缝。

三人全都是第一次揣这么多钱,被余秀兰扒裤子都顾不上不好意思,浑身紧绷。

三点左右,板儿叔赶着牛车到了赵柯家。

赵枫推出家里的两辆自行车,两个人骑自行车,三个人做牛车,离开村子。

赵瑞三人神经敏感,有个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吓一跳,要是路上有人路过,余光一直盯着路过的人直到对方走远才收回视线。

赵柯本来心态还行,被他们这提心吊胆的样子影响,也跟着紧张起来。八百块钱万一丢了或者被抢,全村都得一朝回到解放前。责任重大。

他们的路线,是从公社坐小客车到县城。

赵柯跟于师傅提前说好,自行车存在她宿舍,所以板儿叔送他们到轴承厂后,就离开。

他们出发早,现在还没到轴承厂上班的时间,赵棉早就在等着他们,先带他们去于师傅那儿存好自行车。

从于师傅宿舍出来,赵棉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带你们去食堂吃早饭。”赵枫手里还提着两只答应给工友的老母鸡,为了不耽误登车,得先送到工友家去。然而赵柯一说要离开一小段儿时间,赵瑞三人立即就提出要跟着一起去。赵柯说:“没关系的,我们两个不会有问题。”赵栓柱儿僵手僵脚,紧张地嘴唇都有点儿白:“不是,我害怕。”

赵柯:……

那行吧。

于是,赵柯和赵棉走在前头,四个高高大大的青壮汉子脸上没有一点儿笑模样地跟在她们身后。好像跟了四个保镖。

行人路过,都要多瞅几眼,绕道走。

可是别人眼神越是停留,赵瑞三人越是紧张,脸就绷得更紧,恶性循环。赵柯无奈极了。

赵棉忍笑,跟妹妹说:“我要来公社的时候,不比他们强多少。”

赵柯:还是强几分的。

赵棉岔开话题,“穷家富路,我开了工资,拿给你吧。”赵柯摇头,“够富了,再继续富下去,他们得草木皆兵。”

赵棉忍俊不禁。

而赵柯带着这么四个壮汉敲人家门,工友的妈妈吓

了一跳,惊慌的眼神不住地往他们身上打量。赵柯赶紧解释她的来意,赵枫憨笑着举起两只老母鸡让她看。

等穿着轴承厂工装的赵棉从门后绕出来,工友妈妈才彻底放下心。

原本她还想压压价,瞥赵枫他们几眼,没敢张嘴,按市价结了剩下的钱。

公社到县城得七个小时,小客车是八点半出发。几人匆匆忙忙吃完饭,就赶去乘车。

售票员坐在车门口,手里拿着票,对来乘车的人态度很差,嗓门儿也高,前面上车的人被她呲哒几句,赵枫还好,出于对姐姐的信任,啥也不想,赵瑞三人简直要抬不起头。

赵柯本来走在他们四个人中间,见状就走到前头去,拿钱买票的时候故意翻腾出公社开的介绍信。

售票员瞥见半开的纸上公社的印章,一下露出笑容,这位干事要去哪儿啊?买几张票?

车上车下的其他人都打量着赵柯,眼神带着些敬畏。

赵枫四人则是露出惊讶之色。

赵柯回了售货员一个客气的笑容,指着身后的赵枫四人,说:“去县城,五张。”

买完票后,几人上车,剩下的空位太分散,赵柯还客气地跟几个老乡换了位置,他们都很痛快地同意了。

五人坐下后,四个人都下意识地面向赵柯。赵柯安抚他们:“安心坐车,没事儿的。”

赵瑞三人扯起笑,嘴上答应着,就算好奇地向外张望,前腰缝钱的地方始终背着人,胳膊压在上头。

实际上,赵柯也是第一次离开公社。

不过一路上除了树林荒地就是田地,车子又颠簸,很快就什么好奇心都升不起来了。

七个小时的路程干坐着都不好受,更何况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小客车的过道全都挤满人,随着时间推移,那个味道,简直要人命。

赵柯不晕车都有点儿犯恶心,掏出手绢儿捂在鼻子上,好不容易忍到县城,最快的速度冲下车呼吸新鲜的空气。

县城跟公社完全不一样,马路很宽很平,中心街的两侧还有几座二层小楼,牌子上写着供销社、邮局、国营饭店……

赵柯没精力看,赵枫四人眼睛都快看不过来。

赵柯扶着路边的树,有气无力地支使他们:“问问售票员,客车上面

能不能捎猪崽?还有招待所的位置。

赵瑞三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儿不敢跟售票员说话,最后是赵枫凑过去问得。

售票员看一眼脸色苍白的赵柯,招待所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就能看见;客车捎一只两只猪崽可以,多了捎不下。

赵枫知道了,要回去告诉二姐。

售票员又叫住他,“你跟那个小干事说,吃点儿酸的压一压,会好很多。”

赵枫道谢,返回到赵柯身边,转述售票员的话。

赵柯抬头冲售票员笑了笑,对他们说:“先去招待所洗洗脸,再出来吃饭。”

四人全都听她的。

为了省钱,他们在招待所只开了两间房,赵柯和赵枫一间凑合住,另外三个人一间。赵柯稍微休息一下,缓过来不少,带他们去国营饭店吃饭。

赶巧,一进国营饭店就看见个认识的人——段舒怡的前对象梁辉。

梁辉看见他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满脸厌恶不屑。

他对面坐着个书卷气很浓的姑娘,询问他:你认识他们?

梁辉嘲讽:“乡下刁民。”

饭店是一个大开间儿,赵枫四人听得清清楚楚,满眼羞愤地瞪向他,还真有点儿符合“刁民”俩字儿。

而梁辉冷笑一声,对饭店的服务员说:“他们可是连苹果都吃不起,好好问清楚,别赖账。”服务员看向赵柯几人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嫌弃。赵枫冲动,攥起拳头。

赵柯抓住他的手腕,压住他的火气,神情自若地叫他们坐下,然后走向梁辉,相当有气度地说:“梁干事,好久不见,我们公社的段书记让我明天代他去革委办取些资料,没想到今天就见到你了。

她态度大方又有礼貌,话里透出的意思又不像是什么“刁民”,梁辉对面的姑娘神色越来越狐疑。

梁辉注意到对面姑娘的神色,脸色难看,嗤笑一声,“你还撒起谎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赵柯不慌不忙地拿出公社给开的证明和介绍信,就是双山公社的章。

梁辉一怔,怎么可能?

他对面的姑娘脸色也变了,看向梁辉的眼神浮起怀疑和不满。

梁辉急急地解

释:她根本不是在公社上班,就是个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

赵柯凉凉地挑拨:“生产大队的妇女主任也不是刁民吧,这么刻薄,人品不太行哦~”梁辉对面的姑娘倏地站起来,瞪他一眼,你自己吃吧。说完,大步走出去。

小慧!梁辉起身要追。

赵柯喊了声“服务员”,梁干事结账了吗?可别赖账。

梁辉不得不住脚,手指赵柯,恶狠狠地问:“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而再地坏我姻缘!”赵柯无辜,“先撩者贱。”

梁辉牙龈都快咬碎了,你行,啊,给我等着。

赵柯矫揉造作地捂嘴,提高音量,“诶呀~梁、辉、干、事不是要给我这个双山公社来的年轻妇女主任穿、小、鞋吧?

国营饭店里还有别的客人,这下子不止客人们看着梁辉的眼神怪异,连后厨的厨师都探头出来看。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梁辉叫“梁辉”,还是个干事,有可能要给人穿小鞋。

梁辉险些气了个倒仰。

赵柯恢复正常语气,“你刚才那句话,是在瞧不起广大贫农吗?如果不想我去革委办举报你,以后对农民客气点儿,我想那位同志应该很乐意替我作证。

梁辉的脸青红变幻,他惹不起她,走行了吧。

梁辉重重拍下几块钱,转身气冲冲地走出去,片刻又走回来,对服务员说:“找钱。”

服务员找给他。

梁辉抓着几张毛票,再次气冲冲地走出去。赵柯冲服务员耸耸肩。

服务员扯起个不太自然的笑,怕赵柯找她麻烦。赵柯回到赵枫四人身边坐下,四人全都傻呆呆地看着她。

赵柯咳了一声。

四人回神。

赵瑞向前凑近,低声问:赵柯,你进县城不慌吗?他们进到县城的国营饭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

“心里再慌,装也得装出天不怕地不怕来,你不怂,别人就算瞧不起你想嘴贱,也得掂量掂量。”赵柯神情无比自然地说,自然点儿,都是小问题。

谁第一次从乡下到城里,

不慌啊?赵柯曾经也慌,但她不允许自己露出怂来,时间长了,就真的淡定了。

赵瑞和王向全若有所思,但确实都淡定不少。

赵枫已经开始专注地看墙上的菜谱,王老三瞄一眼赵柯,又看一眼赵枫,过去跟他一起研究吃啥。

赵瑞也渐渐适应,凑过去跟他们一起看。

只有赵栓柱儿,他就是这种老好人的性格,加上被亲生父母过继出去,总有点儿怕前怕后,很难调整。

三个人研究半天,看啥都贵,又不好意思点最便宜的,瞥向赵柯,想征询她的意见。

他们这一趟,所有的花费都出在八百块钱里,当然是能省就尽量省一点。赵柯找到服务员,坦然地问卤肉面可以不加卤肉吗?

饭店可以加钱加卤肉,也确实可以单点汤面,只是之前要是有别人这么点,服务员怎么都得翻个大大白眼,再挤兑两句“没钱吃什么国营饭店”。

但赵柯这么点,服务员竟然啥也没说,老老实实回答了,“可以。”赵柯就点了五碗汤面,不要卤肉。

服务员喊给后厨听。

赵瑞三人听着喊声,不由自主地瞄其他客人的反应。别人没啥特别的反应。

赵柯又问服务员:“我现在付钱吗?”

有些穷嗖的客人进来,服务员看人下菜碟,是会提前收钱。轮到赵柯,她不好惹,服务员很有服务态度地扬起个笑脸,“吃完,吃完结就行。”

赵柯重新坐下,拿出笔记本,拔下钢笔帽,记账。

几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脸上,有点儿过于有存在感。

赵柯边写边说:“自然点儿,都是小问题。”

乡下来的咋了?穷咋了?他们花钱,就点汤面,就不要卤肉,能咋地?

都是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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