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逢 2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小二爷缓缓看了地儿一眼,又看向险儿,似乎想要说什么。险儿抢在他之前一步说:“小二爷,你也莫想多哒。你就安安心心搞,你搞好哒,我们也是一样的。你和胡钦,你们两个一黑一白,两面出头,我们兄弟怎么都不会倒。晓得吧?你莫七里八里,啰里啰唆。地儿搞不好,地儿的心太软哒。场面的事,钩心斗角,他应付不来。我就不要说了,老子一个通缉犯,你要我做生意、上台面,你开****玩笑。话说回来,你们也晓得,不用我多说,我们几兄弟,包括胡钦在内哪个比你小二爷做生意强些?你就是要做这行的料。”

每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但是,每个人也都明白了过来。

险儿说的是对的。

事到如今,我回想起来,我们能够从为老板打工,在刀口上赚几个血汗钱的流子,变成市井传说中我市最大的黑社会,就是从那天,险儿的口中说出这些话的一刻开始。

那天,他为我们定了型,我也为自己定了型。

一个心中早就明白,却一直不曾、不忍,也不敢触碰的型。

那天,我们一致决定不掺和三哥与老鼠之争。虽然无情,但是这最符合我们,和跟着我们吃饭的那一大帮人的根本利益。

这个社会,如果没有了利益,又哪里来的感情。

搬坨子的事,最终决定交给了险儿。我无法分身,这样重要的事情,没有了小二爷的聪明,也就只有险儿的果敢能够担当了。

险儿还告诉我们,他有一个朋友因为身份问题,不能和他一样地坐飞机,只能坐火车,换汽车,长途辗转,从内蒙到我市。这个人将会在第二天的晚上到达。

险儿说这个人是他在外面唯一生死相依的兄弟,希望我们兄弟能够一起去接一下。

我答应了他。

当时,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会在之后极短的日子中,就让险儿成为一个名动江湖的传奇。

属于开着黑色奥迪的年轻男人与他的彪悍小弟的传奇。

险儿在初到呼和浩特的那段时间,曾经住过一个叫做红旗街的地方。

据说那个地方居住人员极为复杂,治安情况也非常混乱。尤其是妓女和小偷,险儿说估计比正常人还多。

当时,险儿租住的一间民房。和其他杂七杂八的房间挤在一起,通道七弯八拐,刚来的时候,他自己有时候都得找半天才能回去。

可就是在这样隐蔽难寻的地方,他亲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入室盗窃。

某一天,他出门办事,大概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回家。蛛网般的小巷,狭长黑暗的走廊,紧闭的房门,一切如常。险儿吹着口哨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没有进去,而是一动不动站在了门边。

因为,房里居然有一个人,手上拿着几叠百元的现金站在房间正中央,脸上还有些不知是惊是喜地看着他傻笑。

第一个反应,险儿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是仔细一瞧,床是他的床,电视是他的电视,烧水的壶是他的壶,就连那个人手里拿的几叠钱,也好像是他前几天放在抽屉里面的。

于是,他明白了过来。

遭了贼!他杨某人居然遭了贼!

他缓缓走进了房门,没有说话,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化,只是反手关上了房门,然后站在门边,看着对面的人。

没想到,对面那哥们儿也是个极品。险儿开始站在门外,他就没有动,险儿进来关了门,他居然还是没有动,依然站在原地王八看绿豆一样,四目相望。

险儿终于忍不住了,张嘴说了一句话。

“呵呵,你还真的是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也不动啊。”

这个哥们相当牛逼,根本就不回答。

“切——”

来人嘴里发出了一声极为轻蔑的冷笑之后,抽出一把匕首,抬脚就要往外面走。

脚步刚一动,那人就像被点了穴道一样,立马停了下来。

“切——”

险儿嘴里发出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轻蔑之意更胜。衣服一拔,已从腰边抽出了那把一年多来几乎从不离身的枪。

那人脸“唰”的一下白了,说出了一句让险儿有些发狂的话来。

“你、你、你他妈的是干什么的?”

“老子干什么的?你他妈的跑到我房里干什么啊?”

那人哑口无言。

“给我把钱放着!”

钱放了下来。

“滚!”

没有滚。

险儿以为自己普通话说得不标准,那人没听懂,又尽量字正腔圆说了一句:“滚!”

那人抬头了,“大哥,我们这行,出手落空了不吉祥的。随便拿两张好吗?我真的饿了。”

险儿终于笑了起来。

险儿胆子很大,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相反,也许他的同情心要比一般的人来得还更多,更泛滥。

比如,一般人绝对不会给贼钱,他给了,真的就给了。

给的还不少,五百!

那人拿钱之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问险儿:“大哥,你这么多钱,又还带了家伙,你是干什么的?”

险儿有些恼火,一言不发看着他。

“你是杀手?”

“滚!”

那人转身要走,在门边却又好像有所期望般回过头来,对着险儿扬了扬手里的五张钞票,说:“大哥,我请你吃饭好不?”

也许是一个人的江湖太孤独,孤独到坚硬如钢的险儿也承受不了。更也许是在这一年多,他吃过了浪迹天涯的苦。所以,他能明白这些浪迹天涯的人。

他真的去吃饭了。

和一个偷他的钱的贼,并且将那个贼灌得酩酊大醉。

那天开始,他多了一个兄弟,对他心服口服的兄弟。

奇人必有奇事,本就不足为奇。

险儿的这个兄弟,叫做张大海。

一个从小就生长在甘西南某处的沙漠边缘,住着土坯房,连喝水都是喝带着咸味和沙土的地下水的人,他的名字居然叫做大海!

张大海的生平极为曲折,离奇到让我们感叹他怎么会活到今天的同时,脑中不自禁地冒出两个字:牛逼!

他的父亲不知道是因为强奸还是抢劫,早就坐了牢,十来年没有看见过了。然后他母亲又嫁了人,这个禽兽不如的女人和他同样禽兽不如的继父一起,将他以三百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叫“爸爸”的兰州人。

然后,他就跟着这个人跑遍全中国,偷盗为生。

中间,他尝试逃跑过无数次,甚至在偷盗的时候,故意被抓。但是,每次他向警察叔叔告知详情,并且表示希望可以回家之后,警察叔叔都是不约而同地将他送到了收容站,然后每次过来交钱,把他从收容站里接出来的都是那个“爸爸”。

一次被抓回来,毒打;两次被抓回来,毒打;三次,还是被抓回来,还是毒打……

一直到他的两手小拇指上半截都被砍掉之后,他才明白了过来:爸爸靠不住,那些叔叔也是同样靠不住的。

所以,他不再跑了。而且非常努力,拼命地盗窃,为爸爸赚钱。

那些最初同样想跑的其他孩子到了这步,也就怕了,也就顺从了。

张大海不同,纵然生活艰辛、历尽劫波,他却依旧保有一颗向往自由、奔向美好未来的赤子之心。

在这样的忍耐中,张大海过了七年。

他终于长大了,也终于成为爸爸手下的一员大将。

在某一天,张大海用一种极为暴烈的手段解决了这么多年以来,爸爸给予他的痛苦和煎熬。他洗刷了仇恨,也摆脱了樊笼。从此改名换姓,亡命天涯。

具体事有多大,我不知道。我只晓得,那个城市的警方发出了通缉令,还万里迢迢,专门去他母亲家和他极度偏远贫瘠的老家找过他。

他就这样,有一顿没一顿地过了三四年。然后,他遇见了险儿。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终于不用再靠偷窃为生,他终于活得像一个人。他跟着险儿去了北京旅游,也跟着险儿去了外蒙古的边境线上办事,一匕首捅翻了一个俄罗斯人。

再然后,他坐着火车,换了汽车,跟着险儿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当火车缓缓停在我们面前,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一个南腔北调,不知道是哪里口音的说话,穿越了所有的嘈杂与人影,响亮地传入我们的耳中:“大哥!”

顺着声音望过去,除了险儿脸上显出极为高兴的神情之外,我、小二爷、地儿、贾义、简杰等其余来接的人,脑海中再次冒出了一个熟悉的名词:

牛逼!

这哥们儿三步并作两步,像袋鼠般跳着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那一刻,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古铜色的肌肤,什么又叫亚转非染色体变异。和他抱在一起的险儿,以及旁边不远处满脸怪相、似笑非笑的小二爷,两人原本就是我们兄弟中最黑的。可在如此鲜明的对比之下,我觉得他们还真是一对粉雕玉琢、白肌凝脂的水娃娃。

再者,这哥们面相极老。极老!

虽然事先险儿就告诉了我们他属猴,比我们稍大一点,差不多。但是我当时还真没有看出来。那一脸的抬头纹,一笑起来深刻内敛到可以夹死蚊子了,这能是属猴吗?难道是一九六八年的猴?

关键是他脸上看着有些不对劲,我一时又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地哥发现了,他悄悄凑到我耳边说:“哎,胡钦,你看这位兄台。那个眼睛是不是和NBA的麦克格雷迪一模一样,没有睡醒。”

当头棒喝,茅塞顿开。

打了招呼之后,一伙人往回走。

虽然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能用外表取人。但是说句心底话,真的能做到这点又有几人?我胡钦本为俗人,所以看到这哥们的相貌,当下心底难免有那么一丝不好的想法。

这哥们外面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薄绒外套,一行巴掌大一个的英文字母极为招摇,触目惊心地横亘在他的胸前——BALENO。

我认得,中文叫做班尼路。

更可怕的是,那班尼路外套里面的一件白色带格纹的衬衫领子露在外面。天地良心啊,我真是用了很久才看出白色和格纹的。

实在忍不住,我把险儿悄悄拉到了一旁稍远的地方,说:“你他妈的,跟着你混的人。你未必这么穷啊?你也帮他搞两件衬头点的行头穿着来唦!”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听我这个话,险儿猛然抬头看着我,双目圆睁,血丝尽现,涨得通红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受到极大委屈和侮辱之后的愤怒表情来。

一时之下,我被吓到了。呆呆看着他,嘴巴张了又张,想说点什么来缓和下气氛。没等我开口,险儿却一扫往日的冷静沉着,像个泼妇一样地跳了起来,当着众人,一手指着张大海叫道:“老子没买?老子……”

说到一半,却突然气结。他两步穿过目瞪口呆站立当场的众人,一把将张大海拎了过来,抓着张大海的衬衫领子,猛地翻过来,将张大海的腰往后反扳着提到我的面前,大声说:“老子没买?老子没卖!你看好啊,胡钦,你看好。这是老子带他到北京去玩,在国贸帮他买的阿玛尼。老子没买?老子怎么晓得,几天不见,他买这么个外套,穿这么个****样。”

我极为尴尬地看着面前一切,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所有人的眼光中,只得讪讪然地“嘿嘿”傻笑。

险儿松开了手后,张大海站直身体,一边整着衣领,一边指着身上的外套,若无其事地笑着对我说:“嘿嘿嘿,都是牌子,都是牌子。”

“哈哈哈哈——”

众人狂笑了起来,除了还是一脸痛苦委屈的险儿与莫名其妙的张大海之外。

两张车在夜色中向着城区飞驰。

车里一片安宁中,合着一股强烈的头油味,张大海的脑袋从后座上伸过来,放到了坐在副驾驶的我和开车的险儿之间。先是对着我礼貌一笑,再非常艳羡地盯了险儿半晌,南腔北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哥,嘿嘿嘿。这个车好啊,那愣是高尚啊。嘿嘿嘿,是奥运的吧?”

我完全没有听懂他的话,不禁扭过头去,有些诧异地看着张大海,希望他进一步解释。

后排的小二爷与地儿也同样坐直了身体,一瞬不瞬看着这边,等待答案。

仪表盘发出的微光中,险儿脸上依旧是那副见怪不怪、千帆看尽的淡然神情,双目盯着前方。侧面看去,只有高挺的鼻孔在快速地一开一合,透露着隐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

“奥运是五环,这个是四环,叫奥迪。”

我感动到有些酸楚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巨大的情绪波动中,那个词再次浮现脑海:

牛逼!

那天晚上,对于大海的到来,我们兄弟包括十三鹰心底,都多少有些看笑话的想法,礼貌与客套只是出于险儿的关系。我想没有谁会真正尊重了他,看起了他。

所以,我们更加不会想到。

极短的时间过后,全市的江湖不会再有人看不起他。而一个雄踞我市多年的大哥,更加是永远也无法再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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