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每时每刻,每走一步,每说一句,我都是小心翼翼、万般谨慎、如履薄冰。这样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却至少可以让我活着。
在接到和尚的电话,知道出事的地方是在水云天之后。我并不是心急火燎般带着兄弟就赶来要人了,这么简单。当时,着急的是地儿与小二爷,我没有。
打了这么多年的流,这样明显的风险我都不知道去规避的话,那我已经死了不晓得好多回了。
所以,在出发前,我做了另外一件事情。
只是,现在的危机依然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知道那件事是否还会有作用,是否还能救我一回。
一切看天吧。
就在我的兄弟们已经与警察开始发生摩擦的那个时间,当天的第六方势力终于赶到了现场。
只有两个人。
两个女人。
“老子警告你,你最好不要碰我啊!哎,哎,你……”
三个警察一拥而上,一直挡在人群最前面的简杰大声喝叫着,声音一如既往的浑厚、嚣张。只不过当中却没有了他平日与其他流子对峙时的底气,虚张声势中,明显透着慌乱与胆怯。
就像一头被逼到走投无路的野狗,露齿狂呔却胆战心惊。
毕竟,谁都知道对抗警察的下场。
但是,他没有办法,身边都是自己的兄弟,就算再害怕,再不情愿,他也不能退。他拉不下这个面子,这个给了他一碗饭吃的面子。
简杰迎了上去。
“你干什么,干什么,反了天了,你个小麻皮!给老子老实点!”
当中一位警察的大喊也响了起来,在他们的喊声中,简杰被三人死死抓住,反剪双手,被迫弯下了腰。那一刻,简杰半低下的脑袋偏了过来,双眼看向了我的这一边。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双眼圆睁,身体在警察的控制下不断扭动反抗。可他那一双眼睛,却告诉了我,他所有的绝望与无助。
他在向我求援。
向他的大哥我,来求援。
在场所有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起来,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向前走,无论你愿或者不愿。险儿已经开始移动脚步,靠向了这边;地儿也把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拿了出来。
我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仅仅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握住手中的那支枪,下一秒,我不知道会不会开这一枪,而这一枪杀死的又会是敌人的今天,抑或是自己的未来。
就在这个时候,两道雪亮的光柱射来,遮盖住了始终在大厅里闪烁不断的蓝绿幻彩。
在所有人的注意下,一张车停在了水云天的门前。
黑色奥迪A6车。
然后,车门打开,两个女人走了下来。
两个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已经是剑拔弩张、兵刃相见的场景,仿佛只是和小姐妹在家打了一整天牌,打累了,想过来泡泡澡、蒸蒸桑拿,有钱又有闲的女人。
从副驾驶的位置上当先下来的那个女人,手中拿着一部手机,正在有些做作、有些夸张,谈笑风生地对着手机叙说一天中发生的某样趣事,笑得前仰后合。
她留着中年妇女常见的烫过的齐肩短发,穿着一套款式普通却也素雅的居家休闲服,圆润的脸上白里透红,色泽极好的皮肤让整个人显现了一份雍容华贵的气质出来。
也许是手机里面的谈话吸引了她的大部分注意力,也许是其他什么我不能揣测到的原因,面对这么多的人,这样火爆的场面,这个女人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应有的惊讶与恐慌。她仅仅只是微微瞟了面前的人群一眼,表情都没有丝毫的变化,就扭过头去边打电话边看向了正从驾驶室出来的另一个女人。
每个人都在直射的车灯与女人的谈笑声中停了下来,呆如木鸡。
我清楚地发现,在场很多人的脸色在那一刻变了,变得极不自然。
我却笑了,由衷地看着简杰笑了。
笑得脑中眩晕,几欲虚脱。
在那些下属溜须拍马的奉承话语中,在那些别有用心的女人嘴巴里,在那些欺世盗名的所谓社会学专家们拙劣的演讲稿上,经常会出现一句被说烂到听了就反感的话,今天,我却不得不再说一次——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都有个成功的女人。
因为,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不管廖光惠做过什么样的事情,当初是怎么样的出身,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如今世俗的眼光中,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而且的确成功的男人。
他有钱,非常之有钱。
他有头脑,没有真正读过几年书的他,单凭着自己对于世情的感悟,就创立了一套属于他自己的独特、圆滑的,非常好用的处世价值观。
他有朋友,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贩夫走卒,关系网之密切庞大,迄今为止,在我的认识中,仍可排到前列。何况,他还有着强大的人格魅力,这种人格魅力强大到可以让他拥有死士。
士为知己者死的死士。
当然,他不是好人。说的直白点,他和我一样,都是彻头彻尾,大恶不赦的坏人。
可是,这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有了上面那几点,后面这些还会有人在乎吗?
这样的男人,当然也有着一个背后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他的老婆,后面那位从驾驶室位置上下来的女人,我们称之为萍姐!
萍姐和她的朋友就是那天的第六方势力。也是在一触即发的情况下赶到场,并且改写了所有一切的人。
那么,我们市虽然不大,却也并不是小到走在路上就可以遇见熟人。萍姐又怎么会如此凑巧地出现在那里呢?
因为,我不蠢。我是个坏人,但我绝对不是蠢人,蠢人当不了坏人!
时光倒流,来到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前。我还在场子里,与险儿父母待在一起,接到和尚打给我的电话,得知大海在水云天的那一刻之后。当时,我心中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居然不是险儿和大海两人的安危。而是不久之前,另外一个人给我说过的一句话:“嗯,晓得了。小钦,今后这个事,你不用再问我!无论你怎么搞,我这边要人给人,要枪调枪,全力支持!一句话,莫丢我廖光惠的脸!”
我知道,我一直试图避免的这一切,将会在这一晚变成现实,我永远都无力逃脱。
我终于还是变成了廖光惠手上那一把对抗皮春秋的枪。
不过,这句话浮现在心头的话虽然让我害怕、绝望,却也在同时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不想承认,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在当时那个阶段的我的心中,确实已经有些东西超过了曾经视为生命的兄弟感情。
当厚道的地儿因为兄弟出事已经慌乱不已,一向冷静的小二爷也开始急躁起来,他们不断打电话叫人的时候,我却没有。我只是点燃了一支烟,还没有抽完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了主意,然后我一个人走了出去,走到了相对清静的小二爷办公室,拨通了廖光惠的电话。
很快,电话就被人接通,那头的声音很吵,听得出来,廖光惠应该是在一个公众场合。
“喂,廖哥!”
“啊,是我,你好你好,什么事?”
廖光惠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客气,里面还带着一些刻意地暗示。我立马反应过来,他现在不方便。他所处的环境或者他身边的人,让他不方便讨论江湖上的事,更不方便与我这个江湖上的人来谈。
于是,我用了一种非常急促的口吻说:“廖哥,不好意思,要打扰你下,有些急事,你是不是不太方便?”
廖光惠是个极为玲珑剔透的人,听了我的话之后,电话那头仅仅是经过了半秒的沉吟。
“嗯,好,你稍微等下,听不太清楚,啊,啊,好。我出来一趟。”
然后,我听到椅子移动声,以及廖光惠对着别人说话的声音,“不好意思,陈书记,我接个电话。广东佛山那边的,进的一批地板砖。呵呵,就来啊。”
随着脚步响起,电话里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小。
“小钦,你说。”
廖光惠的声音从片刻前那种刻意的礼貌热情,变回到往日那种带着威严的熟悉感觉。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告诉了他所有一切,并且表达了我希望他出面帮我的意思之后,等待他的回答。
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一声,“老廖,老廖,快进来,生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啊。快来!”
“好的,好的,来哒来哒,哈哈哈。”
最后,在旁人的催促声中,廖光惠非常快速,刻意压抑的语调给了我这样的回答:“嗯,好的,晓得了。没的问题,你先处理,我等下会安排的,货款一定到位,啊,好不好?我现在在忙,先就这样,好不好?”
依旧顾左右而言他,依旧词不达意。
可是,我却明白,廖光惠要出马了。
他从来就是一个信人!
只是原本,我以为他会做的事情是调人。
会派来龙袍或者海燕、天哥等够级别的人来和我并肩作战,大闹水云天,正式掀开与皮春秋的龙争虎斗。
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无论输赢,今晚都会是血战。
可是,他没有,他派来的居然是萍姐。
我相信他的决策,跟了他这么多年,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导致的每一次成功,都已经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毫不怀疑的信服。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让我失望。我再一次完全地拜倒在了他的绝顶睿智之下。
所以,最初看到萍姐的那一刻,我马上明白了过来。所以,我笑了。
萍姐与先前下车那位女士雍容华贵的气质截然不同,显得要老气很多,也土气很多。她没有得体的衣着,身材极为瘦小,大概一米五五的个子,体重估计不会超过九十斤,而且细看之下,她的眼角周围甚至都有了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
萍姐向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如果说廖光惠低调,萍姐更低调。
一年到头,不去廖家,想见她一面都难。
萍姐也很和蔼。
无论何时听她说话都是得体大方、礼貌有加、斯斯文文的样子,有些像老师。可实际上,这个女人却因为大政策的原因,连小学都没有读完。
从外在条件看起来,萍姐是配不上廖光惠的,可是廖光惠向来都对她尊敬有加,相敬如宾。道理很简单,因为,萍姐不是黑社会。
不是黑社会,所以,她才能在身为黑道大哥夫人之外,还拥有了一个足够让人敬畏的理由,她是庞先生的干妹妹!
关系极为亲密,之间来往远远要比廖光惠频繁得多的干妹妹!
如果说,今晚有一个人能将我们带走,那就是萍姐。除了萍姐,就算到此的是廖光惠本人,也不行。
因为,皮春秋并不怕他。
可是,一个女人,一个老公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甚至稍胜一筹的黑道大哥,而哥哥却是自己绝对得罪不起的场面当权者的女人,是皮春秋惹不起,也不能不给面子的。
何况萍姐还有着另外一张牌。
那位气质华贵的姐妹。
“哎呀,小钦,你和小二爷,你们几个家伙也在这里啊?过来洗澡啊?”
一句亲热到夸张的喊叫声传入了耳中。
随着这句喊,两个女人就那样轻描淡写地穿过了一群手拿刀棍的流子,穿过了那些目瞪口呆的警察身旁,向我走来。
一种无法克制的狂喜涌上了我的心头。
那一刻,我清楚见到就在斜对面不远处的金子军,脸色变了。
不再像方才那般镇定,那般淡然自若,那般胸有成竹、深不可测。
“是啊,萍姐,和几个朋友过来玩玩,你也来了啊。哈哈哈哈,我请客啊。”
我不再理睬身前的警察,用一种李莲英迎接慈禧太后的步伐,移向了萍姐两人。奇怪的是,擦身而过的瞬间,那位始终挡在我前面的所长,居然主动侧了侧身,给我让出了路来。
在金子军惨白如纸的脸色下,在鸦雀无声的诡异氛围之下,我终于站到了萍姐身边。
萍姐身边的朋友,我不会说她是什么身份。我只想告诉大家,她当时的一个表现。打完电话后,她转过身仿佛才看见一般,对着早已经等候在一旁的那位中年夹克男子说:“咦,老马,你也在啊,华姐呢?没有过来?”
她的语气,好像只是路边偶遇一般,根本就没有看见那位所长是拿着家伙,带着人在办案。那位所长脸上的表情也万分尴尬,笑着点头。
这个时候,这位女子才好像发现了什么一般,大叫了一声:“哎呀,你们这些人,拿刀拿枪的在这里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啊?”
萍姐也搭腔了,她这句话直接说给了不远处的金子军,“哎呀,金老板!还是我们开业的时候见过你啊,上次那么给面子,一直都还没有感谢你呢。哈哈。最近还好吧?怎么了?你这么多人,在这里。是不是我这个弟弟不懂事,在你这里犯了错误啊,你莫要欺负他啊,我屋里老廖对我这个弟弟不是一般的亲啊。小钦是一个小伢儿,金老板,你是大人啊。哈哈哈哈,是不是?”
边说,萍姐边走到金子军的身边,非常亲热地挽着金子军的胳膊,甚至还边说话边替他掸了下手臂上的灰尘。
一如多年老友。
金子军不愧是金子军,他此时的脸色居然已经恢复了红润,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先前的事情一样。他先将手盖在了萍姐的手上,礼貌亲热地拍了拍,极为自然地笑了起来,说:“萍姐,你看你说的。没的事没的事,小钦还是什么小伢儿啊,哈哈哈。真的没的事,不信,你问小钦。”
“小钦,没的什么事唦?是不是你这位金大哥欺负你哒?”
“啊,没的没的,我就是和金大哥遇到了。呵呵。”
“你这个伢儿啊,就是这么不懂事啊,出来玩,你到处拿着这些刀啊枪的搞什么,搞得这位马警官还以为你是坏人,要搞坏事。你真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