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葬礼只是谢幕
4月上旬,陈平生一直在忙碌于拍摄影集。
平时也会接一些李教授给过来的私活,拍一些葬礼上的照片。
至于价格,他一直没有涨价,因为对他而言这已经不是纯粹的挣钱行为,而是一种创作了。
他已经和被拍摄的家庭说好了,打算在未来出一本影集。
对于肖像权这一块,他也谈得很明白,这本影集他所获得的收益,将会全部用来做公益,而不会自己私用。
所以在陈平生的劝说下,大部分都同意了签署肖像权协议。
因此陈平生这段日子过得还算忙碌,薇薇安的照片也都在循序渐进的拍摄中了。
他打算等七月份把薇薇安的照片拍完,就找出版社出版。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把《北流活活》先排版好。
算了算,自己好像下半年的出版一个接一个的。
先是《决定性瞬间》,再是《北流活活》,之后是《纪念薇薇安》。
或许接下来还会拍摄什么影集也说不定。
这产出速度,说他比摄影界生产队的驴还勤劳,一点也不过分。
就在他对着电脑埋头苦修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是谁用琵琶弹奏……”
“喂,您好?”陈平生接听电话问了一句。
“…………”
“什么?”他的语气有些震惊。
“…………”
“好,没问题。”陈平生声调渐弱。
“…………”
“李老师,你多保重。”
“嘟……嘟……嘟……”
手机被陈平生放在茶几上,屏幕上显示着已经挂断的电话,上面写着几个字:研究院李江河老师。
陈平生把头后仰,靠在沙发上,尽力不让沉重的思绪压垮自己的颈椎。
“嘟嘟”的声音,令人不免有些烦躁,它环绕在整个客厅内,就像是那黑白棚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哭声。
陈平生的脑子仍然有些糊涂,他突然记不得自己昨天做了什么,今天正在做什么,明天又该要去做什么。
就仿佛被这通电话搅进了脑子里,硬生生把所有的想法都混淆在一起,然后丢入了水池中,尽情的被水龙头冲刷着。
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起不来。
因为他能透过有些模糊的双眼,看到厚重的帷幕掉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的口鼻全部遮住,让他无法获得痛快的喘息。
电话挂断,只是与某人失联。可人生挂断,却意味着与世界失联。
这种恐怖,更为恐怖。
陈平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意识到生死之间的恐慌了。
只是每从电话里得知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让他由衷的感到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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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我到了。”陈平生走下出租车,来到了殡仪馆。
这里将有一场“特殊”的葬礼举办,而他,就是这场葬礼上的摄影师。
顺着电话里的提示,他走到了葬礼门口。
此时才刚刚五点,天还未完全亮起,但李老师已经穿着黑色的衣服,抽着烟,等待着他了。
“小陈,来啦。”李老师的面容有些憔悴,眼袋看起来比之前更重了,站立的时候双脚岔开,支撑着身体。
“嗯。”陈平生向着屋内看了看,里面一片素缟,家属们正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安排着诸多事宜,脸上看不到太多的哀意,但大多眼袋深沉。
“陈老爷子是什么时候走的?”忍受了片刻的宁静后,陈平生终于没忍住开了口。
李江河吐了口烟,深深呼吸一声说道:“昨天凌晨走的。”
陈平生没有回话,只是等待着后文。
“陈老哥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他心脏有些问题。医生让他休息,可他一直不愿意。”李江河把手中的烟捻灭,然后压在旁边垃圾桶的烟灰缸里。
“这次住院后,我们也都劝他好好休息。但他却不肯,说是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趁着现在还有时间,还得把手里的课题完成。”
李江河叹了口气。
“家里人也劝不动他,这家伙,别看他平时和和气气,面对这种问题的时候,有原则,犟得很。”
说完,他又陷入了沉默。
“您也节哀。”陈平生说了句,望着葬礼厅中摆放的花圈和照片,久久挪不开视线。
因为那是他为陈幕老爷子拍摄的照片,一张单人肖像。
老爷子站在窗台前,拿着手里的报告,笑得很开心。
“小陈,知道吗,就这一张薄纸上的数据,花了我们二十年的时间!”
那声音依稀仍在耳边响起,虽然这话语里全是兴奋的情绪,可谁又知道在这漫长时光里,这位老人带领着他的团队为了这些数据克服了多少困难和痛苦呢?
李江河转过头,也看到了照片,于是感慨道:“自从你把照片发过来后,陈老哥特别喜欢,甚至还在桌子上摆了一张。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看他对除了科研以外的事情这么上心。”
陈平生勉强提起嘴角,笑了笑。
“我们进去吧。”李江河用宽厚的大手拍了拍陈平生的肩膀,带着他走进了屋子。
随后,在李江河的介绍下,陈幕的家里人都认识了陈平生。
他的大女儿陈曦还特意拉着他的手感谢了他。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陈平生这次是友情免费拍摄的,因为虽然和陈幕老爷子的交往并不多,但他发自内心的敬佩着这些研究员。
和陈老爷子的家里人沟通完后,他来到陈幕老爷子的棺椁前,低下头看去。
老爷子穿着丧服,脸上经过化妆师的修饰,显得格外年轻。他看起来只是安静的睡去了,让人觉得可能下一秒他就会被吵醒,然后睁开眼睛,温和的笑一下。
陈平生不敢多看,他深深的鞠躬,表达着深深的怀念。
然后他举起相机,开始抓拍这场葬礼上的细节。
直到正式开始前十分钟。
葬礼厅外已经站满了人,记者们扛着摄像机,市里的领导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研究院的同事和陈幕老爷子的朋友们抽着烟,都没有说话。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平生却发现墙上的时钟走得很慢,就好像连它都不愿意让这件事情尽快走到终点。
但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葬礼上的氛围一下子变得肃穆了起来,以身份为排序的客人们一位位上前,对着陈幕老爷子的照片鞠躬。
既是表达对他这一生所做出贡献的敬佩,也是对他人品的认可。
“咔嚓!”
“咔嚓!”
陈平生始终没有停止过自己的快门。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肆意的去使用相机。
以往他都是深沉且克制的,但这次却无法控制在内心的情感。
选择了最外放的拍摄方式。
他站在人群的身后,拿起相机,透过缝隙,拍摄着家属们脸上的表情。
或悲痛,或坚强,或麻木。
但他有意避开了眼泪,他不想让自己的照片成为时隔多年的催泪弹,他更想拍出一种平静的隐忍。
对悲伤的隐忍,对亲人离世事实的隐忍。
这其实比发泄更残忍,因为这些无法言说的情绪会在人们的内心折磨他们,如同一把剔骨的刀,顺着他们肌肉的纹理一根根割断。
不一会,陈平生又来到中央的棺椁前,此时来自研究院的同事们正在看着棺椁里的陈幕。
看着这位故人已经失去灵魂的躯体。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研究员最为伤心,陈平生不知道他是谁,也许是陈幕老爷子的弟子,也许是他一手提拔的晚辈。
他的双眼是通红的,血丝遍布,脸上的肌肉始终紧绷着,要靠其他人的搀扶才能平稳的走路。
而此刻,他的左手正死死的扣住棺椁边缘,咬着牙,眼泪一滴滴滑落,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见状,陈平生来到了他的身后,抬起相机,对着他的手,和那反光的玻璃拍摄了一张。
画面里,手和玻璃在视觉的前方,后面则隐约能看见陈幕老爷子的身躯,可因为反光看不清脸。但就在头部位置玻璃反射的景象,却恰好是挂在墙壁上的照片,使得整张照片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陈平生没有时间去看自己拍摄的到底好不好,只有不断地拍摄,才能让他忘却那些悲痛的事实,才能让他从情绪中剥离出来,冷静的面对一切……
“嘎嘎!”
喜鹊吃完碗里的玉米,叫了几声,然后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位体型巨大的邻居。
在它漆黑眼眸的倒映下,邻居一直呆愣的看着远处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然后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后,又提起笑容说道:“吃完了?”
“嘎!”
陈平生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只能当它是在肯定的回答。
收回了碗,他突然有些神经质的对着喜鹊絮絮叨叨:“你说陈幕老爷子是不是能上天堂啊,哦,这边不归上帝管。那是不是可以投个好胎啊,下辈子当个富二代,可别这么累,上了病床都闲不下来。”
喜鹊听不懂邻居的话,但没有开口搅兴。
陈平生说完自己忽然笑了起来:“算了,或许对他来说,漫长的人生意义并不大。”
他回到屋子内。
生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止,也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而改变。
陈平生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的照片,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