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庙原来就在入城之处,现在进了真的丹阳城,原来也与鬼煞所化的差不太多。
道路多笔直宽阔,秋意初显,天高云淡,晨间居民来往于城中各处,忙于生计采买,路边摊贩生火熬煮,白烟滚滚,街上尽是粥面香气,但是仔细一看,所卖吃食却多简单粗糙。
江月行要了两碗白粥,又挑了干净的腌渍小菜盛在碟子里,见桑念生不动,淡淡道,“还等师兄喂你吗?”
又不听我解释,又不真的骂我几句,这怎么办,桑念生只得听话地嗯嗯嗯,埋头开始吃,半碗粥吃完,江月行叹了口气,伸出筷子夹了几片小菜放在他碗里,“光喝白粥也不嫌淡。”
此后数日,丹阳城中开始不断有大批仙门中人往来,但因时近盈月祭,每月此时都会有修仙问道的人聚集在此,多几个少几个也无人觉得有异。
江月行在城中寻了一处僻静的小客栈,与桑念生暂且住下。每日依旧如常照顾他衣食起居,态度却平淡疏离,仿佛真的是个长久未见的兄长,只是在对弟弟尽照顾的义务。
桑念生数次想寻找机会再解释,都被他轻描淡写地避过去,更多时间里,江月行都似在沉默地想着别的事情。
今夜便是月盈之夜,丹阳城中依然循着以往惯例,纸扎泥塑各类神像与祭祀用品沿街可见,各家各户都在忙着准备晚间游街祈福。
月上中天之时,城中四处灯烛通明,烟火缭绕,宽阔的街道上一排排抬着各路神仙的队伍开始依次绕城巡游,各色旌旗经幡满城飘荡,再配上吹奏锣鼓和油彩涂面之人的高喊声,一眼看去,满城仙佛简直比人还多,与鬼煞所做的假丹阳城几乎一模一样。非但如此,
“师兄,你有没有觉得,丹阳的宫观庙宇也太多了?”
仅这数日在城中所见,丹阳就有大大小小数十座香火旺盛的祭拜之地,更听说城郊几座山中也全都是清修之地和拜祭所用的大小祭坛。然而城中人口却稀少,所见衣食用度较之先前雷州简直可称得上贫困潦倒,虽地域广大,却物产贫瘠。
“世间崇仙,九夷山的异象在民间更是传得神乎其神,他们见多了来来往往的修仙之人,难免心生向往,却不通修行之道,只是一昧在祭祀祈福上下功夫。”
一个小童挽着竹篮沿街叫卖,凑到他俩面前,“两位哥哥,买些祈福许愿的花灯吧,今夜天降灵光,许什么愿望都能成真的。”
那竹篮子里是一盏盏描金画彩的精致花灯,内中插着一截小小红烛,桑念生心中一动,招呼他过来,要了两盏灯,问了价后给出了五串钱,当即肉痛不已,
那小童见他似乎有点嫌贵,当即取出黄纸两张,半截毛笔,热情道,“小哥哥,你将心愿写在我从寺里求来的灵纸上,一会儿到了那边桥头,先烧纸再放灯,保你能成!”
桑念生拿过笔,背过身将“师兄不要再生气了”几个字写好,卷起来放在那灯层层的花瓣中,将另一盏递给江月行,试探道“师兄,入乡随俗,就当个小玩意儿?”
江月行接过那花灯,却并不写什么,只是点头道,“好。”
青石桥头拥挤异常,尤其多的是少年男女,成双结对挤在人群中将手头两盏花灯拴在一起放入河中,有些灵纸尚未烧尽就着急放灯,看见河中自己的花灯着火,急得拼命去捞,却又被后面的人挤到一旁,只好转头责怪同行之人,一时间嗔怪安慰之声不绝于耳。
桑念生唯恐人群将自己的灯挤坏了,以胳膊护着也随着人流往前一路挤过去,江月行见状伸手将他的灯拿过来,高举过肩,示意他继续走,到了水边再说。
这也太挤了,丹阳是所有人都到这儿来了吗。
桑念生只觉得自己前后左右全被人推着,人都快要被压成薄片,连回个头都难,江月行在后面看他奋力地左右突围,只想着是少年人喜好热闹,也不去管他。
手中花灯在月色中倒也漂亮,江月行忽然瞥见那层层花瓣中的那卷灵纸,有点好奇他要许个什么愿望,于是顺手将那小纸条展开,待到借着烛火之光看清那微小的愿望,江月行顿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觉得自己快要装不下去了。
此时桑念生已经成功挤到了水边,在人群中侧过身子,伸长手臂冲他喊,“师兄,灯给我!”
桑念生刚刚接到灯,就被后面的人推到一旁,那人满手提着五盏灯,比他还急,“到我了到我了,让一让。”
于是,那盏载着他微小愿望的花灯只能匆匆脱手,与其它花灯挤在一起,荡荡悠悠向前飘去。桑念生被推来推去间,忽然想起还没烧掉那小纸条!
这不是白弄了吗,于是逆着人流又开始往前挤,伸手想去捞那花灯,可人群里岂是那么好挪动的,他越往前越被推远,生气道,“别挤啦,都怪你们,我纸条还没烧,让我过去!”
江月行看他气急,便将自己手中那盏灯向前一抛,稳稳落在他的花灯旁边,伸手将他往人群外拉,
“哎,师兄,你别拉我!”
“是不是傻了?还真的把这当回事?”
江月行看他越玩越认真,为了这么个小愿望还要去捞灯,简直觉得既心酸又好笑。
桑念生一听,也反应过来自己玩得有点过于投入了,奈何这地方气氛烘得实在到位,有一瞬间他仿佛真的将希望全都寄托于那花灯之上了。
江月行想将他拉出拥挤推搡的人群,自是得用上些气力,借着这一拉,桑念生一个趔趄,几乎是摔出了摩肩接踵的人群,与江月行撞在一起。
满月之下,河中铺满花灯,万千灯火随水而行,这祈愿之河蜿蜒悠长,载着无数人的心愿向前漂去,汇入九夷山顶天光下落之处。
桑念生抬起头,灯烛斑驳间,江月行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依旧是有些漠然的样子。
他忽然觉得恍然若失。
三尺雨之后,江月行已经成了这世上他唯一能够真正容身的归处,而此刻,这归处虽在眼前,却像是隔着一层纱,再也无法靠近。
数日以来那些无从说起歉疚和无措全都涌上心头,他做错了还不行吗,心中委屈又难过,桑念生定定望着江月行那漠然的脸,近乎祈求地喃喃道,
“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师兄不要再生气了”花灯在河中嘭地一声烧起来,黄色纸卷被点燃,一点点变成灰烬,散落在河水中。
江月行再也拿不起做师兄的架子,原本只想冷他几日,多少也让他知道以后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可现在见他这样,还怎么忍心。
江月行低下头,无奈地摸了摸桑念生的脸颊,叹道,“你知道错哪儿了?”
错哪儿了?错在不听你的话,用了御神诀?错在让众人看见了那来历不明的灵力?那斟酌思考的样子,江月行一望而知,他根本不知错在哪里,无奈道,
“宝宝!你不能再离开师兄,知不知道?”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落在桑念生嘴唇上,一触即离之时,桑念生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管它错在哪里呢,这简单的吻,就是江月行不会再对他疏离以待的象征。
桑念生满心只想确认他的态度,迫切地想要多一些的温存,于是仰起头来凑上去,伸手想去揽他的脖颈,江月行却往后退一步,又问了一遍,“知不知道?”
“知道......”
小客栈中,房门刚关上,桑念生便迫不及待地反身去抱江月行,想将河边未能求得的那个吻补回来。
一个不够,还要更多的,他紧紧搂着江月行,发着抖,笨拙又细密的去吻他,江月行没法再退,只觉得他嘴唇触感冰凉,一看,那苍白的脸上也只有颊边泛起了一点潮红。
这样急切的求欢,却令江月行想起他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的模样,想起他那微不足道的愿望。
这不是在求欢,分明是极度不安之下的恐慌。
只得了一点他的肯定,便着急忙慌地要更多,生怕那一点肯定只是敷衍,只不过一点点疏离,桑念生就害怕,怕得发抖。
江月行心里难过极了,回手抱着他,慢慢地回应着,让他放缓节奏,一手抚着他的背,让他平静下来,在他耳边哄道,“宝宝,师兄从没生你的气,只是有些事......算了,你伤还没好,师兄今夜不入你身,只抱着睡,好不好?”
“好。”
什么都好。他本就是飘在世间的孤魂野鬼,能求到一个归处,哪有什么不好的。
满月之夜,林静风循着江月行给的消息找到了这小客栈,见房中灯烛刚灭,便想择日不如撞日,伸手去敲门打算夜谈一下姑娘庙之事的后续。
手刚要碰到门板,忽然听到屋中一阵被褥窸窣,低喘与呜咽之声断断续续传来,他狐疑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声音却又消失了,许久没有动静。
哦,那应该是睡了,阿念这是做噩梦了?那明天再来也是一样,他一边想着,一边悄无声息地退走了。
第二天一早,江月行推开门就见林静风在屋外等着,也不十分意外,点点头示意稍等,又退进了屋里,片刻后,
“大师兄!无缺的伤好了吗?脸上的疤能不能消掉?这几天我们也没听城里有人议论姑娘庙的事情,后来哪些人来了?尸体怎么办了?官府来人了吗?你怎么跟他们说的?”
三人围桌而坐,江月行让他们先聊,自己去弄些早餐就来。
桑念生看上去十分快乐且生龙活虎,一通发问,半点不见当日蔫蔫的样子,林静风疑惑地将他拎起来左右上下看了一遍,“你......没事了?”
“我有什么事,快说。”
林静风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不过看他确实不像有事,方才答道,“无缺有唐祯管,轮不到我操心,不过疤多半没得治,鬼爪嘛,有毒。”
“后来官府来了一群人,在外头搭了个架子把庙围起来,又支起一个法坛,对外说是杨姑娘托梦说功德已满,不需祭拜了,但得做一个月法事才能拆。所以也没几个人见到那些尸体。”
“就搭了个祭坛?也能有人信?”桑念生心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给出的主意?”
林静风摇摇头,“不是,你不知道,”
“这丹阳城里什么都有人信,他们官府自己想的主意,连带着那天看见尸群的人都开始说,自己是看见了飞升之人来接杨姑娘成仙的。”
此时江月行回来了,将三碗馄饨放在桌上,另外还单独在桑念生面前放了个小茶盅,“吃完馄饨把参茶喝了。”
继而接着林静风的话道,“这几日所见,丹阳城中大大小小庙宇宫观足有上百,奉神之风确实比别处盛行,倒也说得过去。”
“其他门派都来人了?那么多尸体怎么办了?”桑念生继续问道。
“都传信回去了,崔琅不是在吗,先让他用符箓把尸体都封住了,尸气不外泄,都围在原地,等着这一个月里各门派过来领。”林静风说到此,感慨了一声,
“说起来崔琅吧,也算是,”
他想了半天,总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好说,“那天晚上我原本想,等出去了,怎么也得捅死他才能完事,不过这几天一看,倒也不用。”
“哦,那还是不要捅了,反正无缺也没大事,算了算了。”桑念生心想就你这什么都不会的样子,能不能捅他还两说。
三人开始边吃边聊,林静风咦了一声,赞道,“比街上好吃多了,这店里卖的?”
“嗯,有没有人说起师弟的事情?”
“那倒没有,那天你把他带走以后,事情太多了,没人去管你们俩,现在牵扯太大,都说要报给浩然宗,也有人说要让崔家来管这事,反正还没个最终的说法。”
林静风刷刷两下吃完了馄饨,问道,“那阿.....额,你俩怎么说?宗门传话说让弟子先回去上报此事,浩然宗没几个人死在丹阳,这几天我就得带着无缺回去了。”
江月行想了想,“那晚是林师弟带着众人抵御鬼煞,崔家小公子以符箓克敌,功不可没,至于......”
林静风嗯嗯两声,接着道,“至于他,是被鬼煞所惑,师兄你嘛,算出了个力,依我看首功干脆推给崔琅得了。”
“那是最好,此后无论是浩然宗还是崔家出面,那上百张符箓总不是假的。”
自从再见以来,此刻是江月行第一次对林静风有了好脸色, “我和师弟这段时间先四处疗伤修养,免得再有牵涉,等事情过了再回宗门。”
林静风也是这个意思,现在一看事情说得差不多,桑念生也确实没事,掏出之前江月行给他的那个小药瓶,递过去道,“这药看着还行,你自己拿着。”又瞥了一眼江月行,对桑念生道,“师兄先走了啊?”
转身正想下去买点馄饨带回去给唐无缺,忽然瞥见房屋内间,灵光一闪,林静风想明白哪里不对了。
桑念生和江月行住在一间房,而现在看来,这间房只有一张床!
林静风蓦然站住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