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女人见到有客人,连忙上前打了个招呼,接过肉抱着孩子就匆匆赶往厨房。
在这里,女人的地位还很低下。她们不能见客人,当有客人来的时候,就得回到后屋亦或者厨房。当客人在餐桌上饮食的时候,她们也不能上桌,而是继续在厨房内清洗碗筷。
人类的社会地位,是由人的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所决定的,在大周境内,并没有类似于平衡男女两者体质差异的神通亦或者奇观。因此,在脑力劳动完全在人民之间普及开来之前,男女之间的差异都是还暂且没办法平衡的。
平起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跟着林环一起坐了下来,两人面对面,一时间,相顾也无言。
坦白的说,他们也并不怎么熟悉。
林环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能说的,“对了,你不是和我七妹认识嘛,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
“她当时掉进了河里,我就顺手把它捞了起来。”
平起回忆了一下,“不过你也放心,林千巧并没有因此被大周处置,灾河那边的土地神已经商谈好了这项事宜,她现在在灾河那边过得很好。衣食住行都有没问题,手底下也有很多供他使唤的人,地位也不错,比你在这里过得要好很多。”
“是吗?过得好就好,过得好就好啊!”
林环看起来很开心。其实,他和这位妹妹从小也并不亲,两人年龄差距有些大,当林千巧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商量着婚嫁的事情了。
这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家族内的原因,林环从小就不是很受欢迎,家里面不喜欢他做的那些事情,也一直觉得出了这么一个不像男人的家伙,真是丢了家族的脸面,因此也不让旁人跟他接触。
两人围绕着林千巧就这般聊了起来,平起顺势问道:“我看你这副打扮,是喜欢做女人吗?其中有什么原因呢?”
“这,倒也没什么原因。喜欢也就只是单纯的喜欢罢了,在很小的时候,我觉得画上了妆容很漂亮,我也喜欢那些所谓小姑娘喜欢的精巧玩意儿,于是便也开始学。但最初,我其实也并不想做女人,是单纯的觉得偏好这类事情罢了。”
林环深深地垂下头,“但是我慢慢长大以后,发现自己读书怎么也读不会,锻炼身体也总不像别人那么厉害。就连习武也不行,我甚至打不过比自己年龄小的多的姑娘。所以我也就放弃了。放弃读书,放弃练武。想着就依靠家里面的那些财富安安稳稳的做个普通人生活下去。”
“所以你就化妆学女人?”
“是啊,听起来很窝囊吧?不过也不全是因为这样就是了。我在决定彻底堕落下去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一个废物了。有时候也不管别人怎么想的,安心钻研自己的小爱好。但是有一天,我化了妆出门,就被一位妹妹拉住,她把我当做了个女人,就算知道我事实上是个男人之后也并没有嫌弃。后来我们越越聊越觉得投机,为了和她更长久的接触,我也就更加卖力的去钻研这些东西。到后来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变成这样了。”
林环有些失落,可是在那失落中,却并没有后悔。
他的目光不自觉的扫过厨房中那个正在忙碌的身影,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微笑。
那时候的他,正处于人生中的最低谷最寂寞的阶段。因为下定了决心堕落,因此也从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把自己的爱好更加嚣张的展露出来。更有长辈,也会当面的训斥他。但林环从来没有管过这些东西,他就是想做,就是做了!这些人又能让他怎么样呢?
他是林家的四公子,想扮做女人就扮作女人。当一个窝囊废,就是要度过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别人的看法,那是别人的。他喜欢的东西,那是他自己的。
或许是因为出自世家,林环向来也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或者嘲弄就放弃自己的爱好。哪怕这爱好离经叛道,但他觉得他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这些精巧的小玩意,喜欢把自己弄的很好看。
当把自己打扮的惊艳而又脱俗时,心情也会不自觉的好起来。
林环每天都要照镜子。看着镜子里每天不同的自己,他也总是感叹道:“可惜了,总是无人愿意欣赏。”
就是在这长久的自我孤立与自我欣赏当中,林环遇见了他现在的妻子。
“起初我怀疑,她是因为我是世家公子,才刻意跟我接触的。”
林环的目光变得温柔,“就算在跟她结婚之后,我也从来都不怎么顾家。但是你看,即使我现在落魄成了这样。她也还是给我生了个孩子,没有离开,每天都这样陪伴在我的身旁。”
“你现在是为了维持生计,才做的那种工作吗?”
平起问道:“为什么不去找些其他的活干呢?”
林环苦笑着卷起袖子,露出细嫩是胳膊,“我不会呀,我什么都不会。别说文化了,我的识字程度甚至不如我的妻子。我这双手啊,连码头的一个麻袋都扛不起来。不会种地,不会打铁,我什么都不会。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只有这副曾道人嫌弃的身体了。”
刚刚跟妻子一起来到这片城区的他,最初身无分文,妻子又即将临盆,生下孩子需要营养。走投无路的林环四处苦苦哀求,也找不到任何一份工作。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走向青楼,企图换些口粮。
林环继续说道:“那时候啊,我本来只是想给姑娘们化一化妆。帮她们打扮打扮,挑些衣裳。我的化妆技巧一直都很好,凭借着这份手艺,也多少挣了点钱。但是这些钱对于我一个人生活是够了,但还是不够养活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后来有一天,这几位姐姐妹妹的催使下,我穿上了裙装,来到了一位客人旁。”
“我不喜欢男人,我不喜欢男人啊!”他抱头痛哭了起来,“但是我是不能反抗的,那样做会被扣钱。我需要钱,需要很多的钱,只有这样,才能等我老去之后,继续维持生活。”
缓了好一会儿,直到饭菜都做好。他的妻子端着食物,抱着孩子走出来时,林环才慢慢抬起头。
“虽然那里的店家不允许我在店内买身体,但是动手动脚这种事也是默认的。我也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去被逼着做事,不知不觉的跨过了红线。我该死啊,我真的不是个男人了。”
过于剧烈与痛苦的神情扯动了伤口,使得林环不由得龇牙咧嘴起来。他的妻子看了也伤心,连忙上前抱住他,轻轻的抚摸他的头。
平起盯着那位妇人,坦白的说,这位女子长得并不漂亮。她的身材也并不算丰满,由于刚生过孩子的原因,整个人也显得有些病怏怏的。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平起温声道:“不管你是一个男人,亦或者女人。首先,你决定做好一位丈夫,一位父亲,这就够了,做一个好丈夫,做一个好父亲。如果你的愿望是这般的话,那么不管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稍稍安慰了几句,更多的话则并没有说出来。
说到底,虽然这人多少有一些担当,但落魄到如此境界,也只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今日的勇敢与付出,只是为了弥补昨天的愚蠢与怠惰。
平起和对方一起吃完了饭,这饭菜对比他曾经吃的,多少有些简陋。不过,妇人的手艺很好。做这些家常菜,即使缺少调料,也吃得很香。
吃完饭后,平起悄悄的在桌下留了一块金子。
并不是他想帮助这样两位苦命人,世界上的苦命人多了,他就算帮也是帮不过来的。眼前的这两个人,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员工的家属,这些钱就算做是慰问金了。至于丢了多少钱,也就从员工的年终奖里扣吧!
在抬手告别之后,平起正打算继续在附近游荡一会儿,就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呼喊声。
“等一下,请等一下!”
来者不是林环,而是他的妻子。那位瘦弱的妇人捂着胸口,急匆匆的小步跑了过来。
她左右张望了一番,做贼似地将金子从胸口衣裳里掏了出来,塞进平起手里,“这是您的东西,您的东西掉了。这么贵重的财物,还请您妥善保管好。”
“这是我赠给那位林兄弟的,怎么,他不愿意收吗?”
“啊,原来是您赠给他的啊!”妇人喘了口气,“我还以为这是您落下的,把我吓了一跳,我家丈夫他。想把这块金子给留下来。但我觉得这样是不行的,我说服了他,匆匆过来找您了。”
“为什么觉得是失物就一定要还给我呢,你现在很需要这笔钱不是吗?如果没有这笔钱的话,你的孩子,甚至你,都不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呀。”平起将金子塞了回去。
眼前的这个妇人实在是太瘦了,她在屋里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当她一出来,单薄的衣物暴露在寒冷的秋风之中,就连骨头都在瑟瑟发抖,牙齿不停的打着颤,那干瘦的手掌托着沉甸甸的金子,都不禁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拿得动。
平起默默驱散了寒风,将周围的温度调高了些。
这个妇人实在是太虚弱了,刚生下孩子,就似乎一直在到处忙碌,没有人照顾她,她还得反过来照顾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再加上营养不足的原因,分明还只是20出头的姑娘,就已经有了老态。
虚弱的妇人收下了金子,低头大拜,“感谢你的仁慈,这份恩情,我一定会牢牢的记住,如果有来世,不论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于您。”
她继续说道:“你先前问我,如果这块金子是失物的话,为何我也不愿意收下它?其中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不愿意成为偷窃的犯人,我也不愿意我的丈夫,成为朋友贪墨财物的小人。得幸于我的丈夫的家族,我也曾富裕过。不过,现在的落魄也是因为那个家族。不管是富裕亦或者贫穷,我都会陪伴在我的丈夫身边,这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子。”
妇人抬起头,从她疲累的面容上,隐约看得见其中扔存的几分坚持,“不愿意收下您的失物,这道理也是一样的。不管是贫穷还是富裕,我都不会去做偷盗那样的事情,这是因为我是一位知礼守法的人,是因为我希望我的丈夫能够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君子。”
就算林环做了那样的事情,妇人的心情也从没有改变过。
一名君子的道德绝不取决于他身体是否残缺,而是取决于他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正的符合一名君子。不偷盗,不抢掠,顶天立地,赡养家庭,怜爱妻子,照看孩童。
为了追求心爱的人而不顾他人的目光,为了做自己喜爱的事而不顾世俗的看法,为了赡养自己的家庭而付出自己的尊严。
如果这样的人不能称得上君子的话,那么还有什么样的人能够称得上是君子呢?
平起稍作犹豫,轻轻地伸出手,在妇人额头点了一下,他将一部分神力送进了妇人的体内。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或许没办法运用这股力量,但是,只要平起愿意,在这股力量消失之前,留存在普通人的体内,为它们缓慢的温和身体还是完全做得到的。
这股神力能够保证妇人在恢复过来之前,没有因为心力交瘁而直接死亡,让她安稳的度过这个虚弱期。
突然被点了一指头的妇人有些茫然,她摸摸自己的额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
“您这是?”
“有个虫子爬上去了,我帮你撵死了。”平起面无表情地收回手,“你先前说落魄,也是因为这个世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家的人到底犯了多大的过错?”
“这,本来这件事应该说出去的。但既然贵人想知道,那我便也悄悄的告诉您吧。”
妇人贴近了些,低声道:“大周国的西部防线完全失守,这件事就和林家的人多少有一些关系,不过据说并不是林家亲自做的,而是林家族长所举荐的某一位人所做出来的。作为连坐的惩罚,整个家族也就被发配到了这里。”
“林家所举荐的人反叛导致了西部防线失守,到底是谁有这么大能耐?”
看着平起疑惑的表情,妇人的眉眼垂得更低了,用唇齿无声地吐出了四个字:
“太叔幼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