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人肯定都是好人。”克劳利不住嚷嚷,“不过,是有些别扭的好人,净写一些谜语。”
看完残缺不全的故事,克劳利颇感疲惫。他退出了记忆,在冰冷的长椅上伸起满是呻吟的懒腰。
“巫女小姐啊,我现在是在睡觉吗?”克劳利询问道。
巫女点了点头。
“那我为什么会这么累……”
巫女也伸了个懒腰:“哎哟啊——你傻吗,长时间用脑肯定会累啊。”
“那我脑袋平时睡觉不也一直做梦吗?早上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很累嘛……”
“你这话……那平时做梦你会试着记得一切吗?人家做梦只是为了不僵死,热热身罢了。你觉得累要休息的话就退出去吧,按你平时怎么睡觉怎么来。”
克劳利嗯了一声。尝试性地闭上双眼。
平时睡觉的时候,他会在眼睛陷入黑暗后,想象有一个暗色的按钮——不能是刺眼的亮色,不然一下子就精神了——想象它是收音机的电源键,按下它后脑中的对话与循环播放的音乐会就此停滞;想象它是控制身体电信号的开关,按下后肌肉将一块一块放松;最后想象它是静音健,将呼吸的声响一并抹除……
巫女小姐冷眼相对,她看着克劳利如同一阵尘埃被风吹走,消失在了室内。
她没有就此离开,似乎,还有一些事情等待她完成。
震动源源不断传来。震得克劳利脸庞不断颤抖,本来还想说些梦话的,在口腔的抖动下变为了:“啊略略略略……”
别说这些话啊,我本来不是想说这些话的!克劳利急迫地想要和梦里的诸位澄清,可是澄清的话语也变成了“啊略略略略嗯嗯嗯……”
真是急死他了。克劳利啧了啧嘴,睁开了眼睛。
四周似乎光亮了不少,自己还是被棚子包围,但是一处会抖动的棚子。抖动或许和地震有点关系,但却太过规律,实在是难以让人紧张起来。
他本该顺畅的呼吸变成了“呼-呼-呼-呼,吸-吸-吸-吸”,站起身,他剥开棚子的前帐,发现大地在迅速地后移。
他将头探出户外,难以置信地自问:
“这里是哪?“
无数巨大的蘑菇在道路两旁拔地而起,有集群生长的也有鹤立鸡群的,长杆,短杆——短只是相对的,现在说的短杆大抵上是指:以克劳利的身高能一跃而起碰到伞盖——伞盖有大有小,颜色也是五花八门。
关于颜色,克劳利只知道“红伞伞黄杆杆,吃完立刻躺板板”,却不知道五颜六色的迷彩蘑菇与深紫色的蘑菇是否也会这样。
地上也有低矮的蘑菇丛,就和丛林中一样,有的植物争抢顶端的光芒,有的植物则专注于捡叶片间漏下来的光吃。但相比印象中的蘑菇,地下的家伙们还是太大了些。克劳利看到一丛细杆白盖小巧的蘑菇。看着颇像金针菇,就是那些吃下去后,第二天上厕所时会再见到的菇类,可惜他没有前去相认。
因为它们的身高快到克劳利的腰间了。
有种误入巨人国的错觉。克劳利心有余悸地缩回了头。他现在正身处一辆四轮车上,多半不是引擎驱动。他要到前面看看是谁在掌车。
掀开另一侧帘子,他先是看到了小哑巴。哑巴公主的衣服似乎洗过一遍,可以看出,这件衣服原本的卖相与材质很好,只可惜本该只出现在舞会上的衣服被一路糟蹋,现在还能穿就已经是奇迹了。
她像块放在车上的木头,随着车子的震动左摇右晃。克劳利拍拍她的肩膀,和她打了声招呼。
她点头答应。
在前面操车的是查尔斯。大家都叫他四叶草骑士,虽然对大男人说这话有些难以启齿,但克劳利觉得这称呼怪可爱的。他坐在四轮车前方,几根藤蔓代替了马,在前方的土地中如同游龙一般钻入又钻出,犁出平整道路的同时牵引着马车前进。
“喂!查尔斯,我们这是要去哪?怎么走得这么急叫都不叫我一声?”
查尔斯转过头,四轮车却一点都没慢下来。
“基地。”
“啥?基地不是在梦里边吗,我被骗了?”
“我们又不是精神体,能一直待在梦里。你有没有想过按你的做法,平时怎么办?”
“好吧。”
克劳利虽然很不爽,但是找不到反驳的地方。他一屁股坐在了车头,查尔斯的身旁。
“巫女小姐呢?”
查尔斯似乎不想多说什么:“她带着其他人走捷径,你那时候没有醒,走不了,所以我带你走这条路。”
克劳利突然捏起了嗓子:“真是可靠啊小查。”
然后招来了鄙夷的眼神。克劳利连忙换个话题:
“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你。之前看你能在荒地上种植物,还能让树瞬间长大……你是植物的专家吧?”
刚问出这话他就后悔了。查尔斯死死盯着他的脸,那眼神令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和“师父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相差无几。
他立刻狡辩:“诶!这两件事说不定没有关联性的嘛,就像我,我对海洋可是一无所知啊,只知道里边的水越喝越渴——你也别让你的植物们喝海水啊——但我照样能操纵它们。”
这句话查尔斯还是认可的。他点头。
“那你是植物的专家那我得问你了,为什么……蘑菇能长这么高?”
蘑菇的丛林仍在延展,怎样都望不到尽头。
查尔斯·费尔南德斯也望向远方,眼神中带上了忧愁。
“菌菇,真菌生命。此处的菇类已经在我们的努力下停止生长,但如果你有幸目睹过行进的菌菇丛林,你会发现其中爬满白色的细丝。不仅遍布地下,连每一朵蘑菇的杆间都有。它们是真菌生长的关键。”
克劳利欲言,查尔斯伸手示意他不要打断。
“太阳的光热正常来说会杀灭这些细丝,这也是过去的蘑菇只会长在阴暗处与湿润处的原因。但是……它失效了。”
什……什么?你要不自己听听你在说些什么?克劳利几度逼近查尔斯身旁,严重怀疑自己没有听清。
他将两个手掌摊在面前,捧住蘑菇盖之间太阳渗漏下的光芒。
“太阳的光无法再杀灭菌丝。你去过的地方太少,我曾见识过蘑菇一夜之间爬满整座城市,也看过肉眼可见的孢子尘铺天盖地袭击村庄。哎,太阳的光同时也丧失了让绿植生长的能力,只有人造光源才能让植物保持生长。所以,野外已经很少见到树木与野草了。”
克劳利看着边上硕大的蘑菇,看来孢子也是与蘑菇的体型成比例的。可他还是难以理解:
“什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啊,太阳光照在身上依旧有暖意,怎么就失去效力了?难道植物不是运用‘叶绿素’吸收光的能量,进行‘光合作用’,将‘二氧化碳’和水转化为‘葡萄糖’,如此生存的吗?怎么会……”
所有的专业术语他都是用“中文”说的。查尔斯疑惑地转头:“我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但巫女曾告诉我一句话——白天,就当是光亮的长夜。”
“植物们,全遭殃了。”
他咬住牙关,握紧拳头,一路上再无言语。
——
颠颠簸簸,克劳利一看便知,基地要到了。
蘑菇丛林们像是阶梯,渐渐变得低矮,最后彻底钻进了地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低矮的绿植,与铺满整片平地的草皮。每过固定的距离还会插着发光的灯柱:插入地面的铁棒上绑着散发幽光的石头。
克劳利转头,四轮车后侧的帘子被风带起,他断断续续看见两条车辙划过草地,裸露出泛黄的土地。克劳利拍了拍查尔斯,建议他别在糟蹋这么漂亮的草坪了。
查尔斯皱着眉头看向他,如他愿走下了四轮车。
克劳利两脚踏上青草,将小哑巴扶到地上。然后,他俩目睹着四轮车的木质结构渐渐融化。驾车位从接近头顶的地方逐渐下降到脚底,最终消逝在草地之中。像是被强酸溶解,不过用作挡风的布棚留了下来,查尔斯将其卷作一卷,夹在了腋下,开始朝某个方向前进。
克劳利呆呆看着四轮车本该存在的位置。除了一块布,再也没有事物能佐证它存在过了,就连车辙……被划出的黄土迅速被冒出的嫩草所覆盖,克劳利白为它们操心了。
克劳利垂头丧气地跟上了查尔斯。小哑巴扯着他的衣角,仍旧面无表情。
——
一株颇大的树进入视线。其下,几束炊烟冉冉而上,直插天际。是一处小村庄。
查尔斯这人就是实诚,答应下的事儿他真做。克劳利两人跟着背后,一路看着他背后的木弓起起落落,从白日走到太阳落山。宽广的平野上依旧遍布灯柱,天色暗下后闪起光芒,如同星星在地上。
翻过一处小山包,一条河流赫然铺在三人面前,其上还有一座用钉子与木板敲起的小桥。
克劳利总觉得自己在某处梦境中见过这番景象。翠绿的草,木色的桥,清澈的水,宁静的村庄,如同萤火虫遍布的草原,与巨大的树。
做过梦那也是关乎仙境的梦。
他们走入村庄,再站到树下。近距离观察这棵树,才发觉它的庞大远超想象。粗大的树干似乎要十几人合围才能覆盖,四周的土地上皆是裸露在外的粗大树根。树下已经聚起了一帮人,他们熙熙攘攘,却不像是专途在等克劳利三人——他们的头齐刷刷抬起,看着树上。
克劳利也抬起头。
月色在树冠上蔓延,枝头有人的轮廓。他蹲在树上,双手抱膝,还有发出诡异的声音:
“嘿嘿,嘿嘿嘿呵呵哈哈哈哈哈咯咯咯咯……呜呜呜呜——啊啊啊……”
声音一会笑一会哭的,克劳利摸了摸自己头顶,几滴眼泪落在了自己头上。
旁边的人此起彼伏地呼唤:“巫女大人!快下来吧!上面太危险了……巫女大人,我来接住你!……你给我滚开,一看就想占巫女大人便宜,我来接住你!巫女大人!”
克劳利想不通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用手遮住嘴型,悄悄问查尔斯,“兄弟,这……巫女前辈这是怎么了?”
“她啊,醒来之后就这样了……这叫情绪脱控症,观看别人记忆多了便会进入这种状态,再过会就自然恢复了。不过,我其实严重怀疑这病症会演化为长期症状,过去每一任‘巫女’都会渐渐变得疯癫——言行,与长期的精神状态。就不知道,为什么巫女会选择观看这么多回忆了。”
查尔斯看向克罗利,表情似乎在说“你总该知道原因吧?”。
想起梦中巫女苦楚的表情,克劳利的脸一下子僵住了。他板正了腰,试图以此掩饰自己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