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1日,晴转多云转阵雨。
蒋姝提前一天离开家,在车站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一晚,清早买票往东去。
北都过于大,西沟区过于偏。她许久未踏足繁华处,如今一次像极了进城。
天气预报说得详细,上午晴天,下午转多云,下不下雨尚未可知。
蒋姝退房前在前台买一把伞,她可以被淋,带的东西不能淋。
前台老板是个稍胖的老阿姨,人好说话,还劝她不用花冤枉钱买伞:“天气预报有几次准?前天就报告有雨,今天还不一定下。”
老阿姨的话刚说完,她身边在玩摇摇椅的孙女晃着身子接上顺口溜:“天气预报胡说八道,大人不信小孩乱叫。”
那小女孩看着也有五六岁,却摇头晃脑不太精神。
老阿姨也不介意,大方告诉她,“脑子不大好,生下来就这样。”
边说着还从桌子上拿一块糖,弯腰塞在小女孩手里又用纸给她擦擦流下来的涎水,又凶又哄:“老实点,早上刚穿的干净衣裳,再脏了看你穿什么。”
蒋姝看着这一老一小,心酸又想笑。她没再拿那张五十的零钱,掏了张红色毛爷爷放在前台桌柜上拿了伞出去。
“都会好的。”蒋姝在心里说。
她出门往右去坐公交,听见老阿姨在后面喊她,正巧公交到站,蒋姝没理会上了车。duwo.org 比奇小说网
这一年交通还只是方便而已,来回绕城的路途太长,一晃便过去两三个小时,再转车走路,终于到山脚下。
目的地在山上,蒋姝一步一步上山,只当劳累自身,稍显虔诚。到寺里时,早有师父在等她。蒋姝当天在寺里住下。
8月22日,阴天有雨。
蒋姝跪拜供奉佛祖,诵经供香好几遍,膝盖都跪麻,却心神俱静,不敢有丝毫懈怠。
所为何事?所为嘉阳。小她七岁却早早长眠的幼弟。
一想到便心疼难耐,真是恨不得自己去替他。
那时嘉阳突遭厄运,多数人都信那无由来的鬼怪之说,蒋琇琴不信。
她说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是男女属五行谁能克谁?
蒋琇琴为人八面玲珑,信佛供佛,也交好庙里师父,便给嘉阳找了这处安详地,希望他能远离痛苦,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那时候无人在意她们这对才最最痛苦的母女,这地方只有她们两个知道。
直到口鼻间都是香火味,蒋姝才缓缓手撑地从蒲垫上起身。
后院寂静,空中响过闷雷,也是这时候,最后一截香灰垂落香炉,蒋姝电话响起。
尘埃初次落定。
蒋姝明知电话那边是谁,却一副茫然语气开口:“你好。”
怯懦乖声,是她又不是。
那边也静着,许是和她无话可说,良久开口:“你在哪?”
有四五年没听过他的声音,像好深的山谷慢慢回音。
心脏的反应能力太迅速,蒋姝还没拒绝,眼泪已经流到脸颊,再滑落到下巴。
她都来不及擦泪,开口说:“嘉阳祭日。”
声音也是自己控制不住的沙哑与哽咽,清楚让人听出她在哭。
那边也梗住了,停了一口气时间,声音也缓和:“回来吧,我让赵姨和你姑姑去接你。”
蒋姝没说话。
那边又补充:“我出差了,回不去。让你姑姑去接你。”
蒋姝用力压制住内心的惯性,咬着唇擦干眼泪,不让自己发出丢人的抽噎声。
记忆真是该死的东西,他是坏人,坏到透顶,脑子却不这样想。
最先钻出来的记忆竟然是他穿上最正式的衣服去看她的学校表演,她在台上跳舞弹琴,他在台下笑着鼓掌。
他对穿公主裙的她说我女儿谷谷最好看,他满脸自豪给他的朋友说他有个多好多好的女儿。
蒋姝的泪止不住,她使劲擦,抵不过一串串珠子断得快。
最后死死咬紧牙齿,指甲攥进柔软掌心攥出指甲白痕,只需在用力一点便会穿透脆弱皮肉。
终于,天上又响过两道雷,蒋姝所有的不应该情绪都被生生憋回去,心里只有无尽浪涛在翻滚。
那边以为她是在泣不成声,竟然还叹了一口气。
“谷谷,”他叫她,久违的称呼。
蒋姝拿手机的那只手绷紧关节,另一只手狠狠扣紧木门,眼睛忍得发红。
他说:“爸爸还是爸爸。”
木门上的细刺扎进蒋姝指甲缝里,疼得她缩手,却是差点笑出来。
索性这里没人,要是被人看见肯定要吓一惊。漂亮姑娘的一张脸尽显扭曲,眼睛血红,笑得狰狞。
身后是低眉慈诵的菩萨,她像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女修罗。
“爸爸。”蒋姝轻声。
电磁波会装扮,传到人耳朵里是她在软声呼喊,带着微微哭腔,一如当年磕到桌角就疼得掉泪撒娇的小女孩。
对面人难免心有动容,应了一声,又赶紧和她说他要上飞机了,嘱咐许多,真像一个挂心女儿的好父亲。
蒋姝静静听他说着,等到他说挂了才挂掉电话。
她握着手机,像被抽走全身力气。接着又按亮屏幕,删除通话记录。
对一个人的厌恶至极,无非是都不想他躺在你的通讯录里。
“爸爸?”蒋姝又轻声说一次,接着嗤笑。
她才不是在叫他,而是在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嚼碎了再吐出来,还要再呸上一口。
这种东西,真是脏了她的嘴。
并且她决计不是因为他给她打电话,要接她回去,唤她小名,因为爱他想他,为他这迟到的父爱而落泪哑声。
她只是过于激动可以近距离接触作恶,兴奋难以抑制到心脏和细胞都在叫嚣。
蒋姝收起手机,面无表情抹掉指缝里溢出的血珠,转身看慈眉善目的菩萨和飞檐肃穆的庙墙。
相由心生,她不用照镜子,就能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可怖鬼相。
可佛祖您就原谅我,我这些年见惯了牛鬼蛇神,已经不会诚软良善。
您也该睁睁眼,看看秦兴辉那种烂人,给他们排上天道轮回。
终于所有都告一段落,蒋姝是时候离开。她来时带着包袱,在此卸下,走时空空不必牵挂。
有些东西终会得见天日诸之与众,只是未到时候。
慧园师父站在一边看她整理,给她一枚平安扣。看她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你妈妈只想你好好的。”
蒋姝拿着平安扣的手停住,蓦地心虚,却最终装作无事。
慧园能看出她眼里没光,一片黑沉,可她不是旁人,是陷于其中。
不甘心是一部分,想出泥潭是另一部分。
和慧园出门,蒋姝才发现今天寺里人少。
明明天柘寺立于溪山中,不是风景名胜,也是独一份的香火鼎盛。
慧园这时和她道别:“今天有贵客来,我不能去送你了,让他替我去。”她指了指身边一个小孩。
“你们走后门,下山也近。”
一大一小往山下走,小孩带她绕过竹林。
蒋姝让他早早回去,刚要告别,两个人听见林子里一声呜咽。循着声音过去,看见一只伤了腿的小狗。
一点不大,还像是刚生下来不久。趴在树叶上,身上沾着土,黑石大眼,真是小可怜。
蒋姝和抱着小狗的男孩分别,刚走几步,天上乌云蔽日,雷声滚滚。
往下的不远有避雨处,倒是往上山路没有。
蒋姝回头看两个小孩,她来不及喊人,往回跑把伞塞给他们,又赶紧往下走。
眼看马上到能避雨的等车点,大雨倾盆泼下,蒋姝钻进勉强能栖身的亭点下,湿了大片头发和衣服。
山道上空无一人一车,她等不到摆渡车来,等到更剧烈的狂风潲雨,从不同角度飞溅到身上。
八月暑天只穿T恤牛仔裤,寒风袭人。
不知多久,有一辆黑色轿车从山上驶下来。
那辆黑车气派,缓缓驶近,蒋姝看清了显眼的车牌号。
秦家多年致力于发达,常常谈到一些事,蒋姝也听过几句,比如车牌的开头。
应该是今天上山的贵客,蒋姝往里靠了靠。
车却在她身边停下,副驾驶降下车窗,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头发梳得整齐。
岁月不败美人,她优雅好看得很。
“孩子,”老太太笑得慈祥,“上车吧,奶奶顺路送你下山。”
蒋姝一时间不知所措,她从未被“奶奶”这一称呼的人如此温情对待。原来真正的贵客是这样,和那自诩高贵的老妇一点不同。
“快上来,”老太太耐心等她,还在她上车空隙间给她一把伞遮雨。
蒋姝刚刚拉开后车门,还在想老太太为什么坐在副驾而不是后座时,听见老太太对人说话,是温柔提醒。
“诚诚,坐好别睡了。给小姑娘让个地方。”
汽车豪华宽敞,蒋姝已经探进去半个身子,这才发现后座有人。
那人随意靠在车座上斜着坐,长腿大咧咧伸着,占了大半个空间。他应该在睡觉,侧着半张脸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鬼使神差间,蒋姝想起一个人。
“诚诚。”老太太又回头看了一眼没规矩的孙子,语气加重。
直觉告诉蒋姝,这便车搭不得。
她刚要往外挪身子想重新推辞,人转过脸来睁开了眼,淡淡扫她一眼,收了长腿给她让了一个座位的宽敞空间。
“快上来。”老太太笑着说。
蒋姝不想拒绝她的好意,咬了咬牙抬脚上了车。
司机发动车子穿过雨幕,蒋姝正襟危坐看前方,只当身边没有人。
而她身边那人依然倚着座椅,肆无忌惮侧身打量她,长腿随意分开,懒散又大爷。
防窥车窗遮光,再加雨天本就昏暗,车内光线不好,蒋姝动都不动,隐隐像一卷黑胶底片。
底片中的另一个人偏头看够,在笑,不只是笑她狼狈还是笑她拘谨。
前面副驾上的老太太不知道后座有一场偶遇的沉默。她回头看向蒋姝,和切问:“身上冷吗?”
蒋姝身上湿淋,鞋底带泥,因这通天的高级车自惭形秽,礼貌道:“已经不冷了。”
老太太看她长得好又礼貌,慈爱心起,不免多问几句。
蒋姝一一回应,始终柔和笑着,不敢有一点不得体惹了长辈不待见。
她也好想有个这样温柔可爱的奶奶,对她好,问她冷不冷,和她说平常话。
她努力过,和她说她缝的衣服真好看,问她喜不喜欢吃蛋挞,想和其他小孩一样在奶奶的膝头撒娇。
可是她不喜欢她,嫌她是个女孩,还连带着嫌弃她妈妈。
今天真是不正常,总想起从前那些事,连带着回忆起心酸和难过。
蒋姝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视线在前方定住,脸上维持着最礼貌讨人的笑,满眼渴望与憧憬。
卫诚本来在听她们说话,他竟然丝毫没有被打扰小憩的烦躁,反而莫名觉得和谐惬意。
正闭着眼听,听见车厢安静没了声音。海豹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老太太是大家小姐做派,本来就不多话,脾气好得很,她不说就不用理她。
他是这么想的,睁开眼看却看见她一脸希冀,还隐隐带着讨好。
像什么,卫诚想,像儿童节想往前得到礼物却怕被骂的小朋友。
他侧脸看她几秒钟她都没发现,完全沉浸在她的向往其中。全然没有推他的大力和尖牙利齿。
卫诚喉头微动,不好直接和她说什么。
于是坐直了身子对副驾驶说话:“奶奶您歇着,我再眯一会。”
蒋姝被惊醒转头,和老太太都不解他是不是嫌吵。
老太太一声还没应完,卫诚一秒不耽搁手动降下了隔板。
后座又昏暗一度,像个密闭的小房间。
蒋姝下意识转头,身前压下阴影,是他倾身过来。
她刚刚走出梦魇,来不及抵挡,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你奶奶很好。”
“嗯。”卫诚挑眉应了一声,赞同。
赞同归赞同,却还在往她这边移,不知何时已经把她困在车座角落里,“不说我奶奶,说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