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之遥,时隔半载,两个人外形上多多少少有了变化。
首先是男人,与初次相遇相比,身量高了,神情也更冷。在上京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还是没有人情的样子。
女子是从小女孩过来的,沉着了些,但心还是简单的心。简单的藏不住喜欢和不喜欢。
“沈朝珏,你来做什么?”
二人重逢,鱼徽玉先开的口,她的语气不算友好,有和离那日的先发制人之势,带有不耐。
她问这话的意思是,侯府有他可以来往的人吗?为什么到访侯府?
在一起那么多年,鱼徽玉没有见父兄和沈朝珏有过交集,双方见面,各有各的疏离。鱼徽玉其实是怕碰上父兄和沈朝珏同时在的场面,虽与家里说明白了,但她还是有种里外不是人的纠结。
“你关切我做什么?”沈朝珏语气淡淡,正看着鱼徽玉。
沈朝珏五官是凛冽的好看,生了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无意间带有攻击性。
他很少有别扭的时候,既然这么说了,就不是为她而来。
鱼徽玉皱眉。“你不要自作多情,家里来了外人,我还问不得了?”
说到“外人”,鱼徽玉想起和沈朝珏第一次一起回侯府,她父亲就是这么说沈朝珏的。
对曾经是亲密的人用“外人”这个称呼有点奇怪,奇怪又合理。
鱼徽玉在国子监日日陪着沈朝珏,她明确与他说过喜欢,他也知道这件事。沈朝珏从未对这件事给过任何反应,当她没有说过一般。并非是他腼腆,因为鱼徽玉没有看他露出过任何不自然的神情,反倒坦然地让鱼徽玉不自然了。
除去眼神上的热切,举止上,鱼徽玉从未有过逾越。到底是侯府的人,自幼受着礼仪教诲,做事要有分寸,不会太过。鱼徽玉印象中,只寥寥几次与沈朝珏说过喜欢。
鱼徽玉不是喜欢推而广之的人,她没有告诉其他人,总觉得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感情很奇怪。以至于后来父兄得知后,都觉得她对沈朝珏的喜欢来得莫名其妙,说她是被男色迷了魂。
大多时候,鱼徽玉去沈朝珏处理公务的书间里,他在修葺旧书,鱼徽玉坐在案前趁看书的时候看他。
心思也不能全在沈朝珏身上,鱼徽玉要应付国子监的考试,长兄鱼倾衍嫌她天赋平平,鱼徽玉要面子,不会自取其辱地向长兄询问课题。去找沈朝珏听京考状元教学几题,算是不耽误课业。甚至在书间时,鱼徽玉常常看书到忘我的地步。
沈朝珏不会像长兄一样嫌她笨,或是说他觉得这样也不会明说,但也不是好脾性的人,有时被鱼徽玉问一样的东西烦了就不说了。
与沈朝珏相处的那段时日,鱼徽玉在文章上进步极大,后来她文章字里行间中有沈朝珏的影子。
作为回报,鱼徽玉每次都会帮沈朝珏做些事,有时是整理书架,有时是寻找祭酒嘱托要用的书籍。她做的细致认真,沈朝珏让她不必忙这些,鱼徽玉笑着说她不喜欢欠人情。
国子监不乏真正热爱诗文之人,同窗中有人读过沈朝珏的文章,对其崇敬不已。也有人流派不同,有了分歧。他们这些人骂人不比市井之人要弱,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有时候没点文墨,听不出端倪。
那些话他们没少说过,鱼徽玉也没少听到,无非是说沈朝珏文章激进,又拿他家世说事,风风雨雨,对错不过是在人心。
不堪入耳的话听起来会让人难受,鱼徽玉一开始会安慰沈朝珏,“无事的,每个人看法不同,总不能做到人人喜欢。”
“?”没头没尾的话来得有些突然。
“你没有受影响了吗?”
沈朝珏淡淡看了她一眼,“不会。”
鱼徽玉停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她是和女子相处得更多些,互相温暖惯了,女子要多愁善感些,男人相对没心没肺。过了一会,鱼徽玉还是安慰道,“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一定会得更多人欣赏。”
文人自视清高,权势铜臭难以入眼。沈朝珏不在意旁人的评价,在国子监又甘当差小职,一心在写文上,彷佛是如尘世很远的清冷神仙。
鱼徽玉却莫名觉得他不会甘心于此,以他的聪慧,会站得更高。
沈朝珏看着她许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在想一件事。
“嗯。”沈朝珏道。
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好?
鱼徽玉发现,沈朝珏表面看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实则亦有野心,也是个自负的人,这些写文的人都要有一种自信。
或者说男人都这样,鱼徽玉总习惯性地夸上几句,实话实说不违心,对方也很受用。
在国子监半年后,祭酒举荐沈朝珏去了大理寺做主簿。期间有不少达官贵人想要拉拢沈朝珏于麾下,说是可以帮他引荐。以他的才华,若是答应,定不会在国子监待太久。
有人天生就是明珠,再不济都会被人看见光芒。在国子监时,还有人来为沈朝珏说过亲事,多为小世族,虽不是高门大户,但能保沈朝珏在朝中有一席之地。
有一次是大家闺秀,说亲的人保证得很好,说得天花乱坠,沈朝珏一句话都没有耐性听下去。对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不悦,还是笑着说,“你还年轻,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但张小姐可是上京出了名的闺秀,张大人的意思是招婿。”
鱼徽玉走到门口,听到里面有客人,准备离开时,门开了,她先是对上沈朝珏,再是一个男人走出来,笑着让沈朝珏考虑一下。
男人走了,剩下两个人站在那。
这次是沈朝珏先开的口,“要进来么?”
“嗯嗯。”鱼徽玉跟在他身后进门,刚才里面的话她听到几句,“方才走出去那个人是?”
“说亲的。”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介绍的女娘。”鱼徽玉很平静,她看得开,人可以争取,但没必要强求。
强求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又怎么会幸福,她想要过得开心一点,不是让自己被困在情爱里,那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在鱼徽玉的观念里,成亲是要和一个称得上心意的男人,不要有不良嗜好,苦一点没关系,两个人互相依赖地过一辈子。
沈朝珏默了一会,“烦。”
“什么?”
鱼徽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说亲的人烦。”
鱼徽玉点点头赞同,她经历过一样的事。“大部分人早晚是要成婚的。我爹说的。”
“那你自己怎么觉得?”沈朝珏问。
很少有人问过鱼徽玉这样的问题,他们只会告诉她该怎么做,鲜少问她想怎么做。
鱼徽玉思考了,“如果是和喜欢的人,成婚也不是坏事。”
她看着沈朝珏,眼眸很亮,像被月光照亮。不完全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年纪,鱼徽玉想每日见到他。爱人和会爱人不是丢人的事情。
日光透进檀窗,一束光下,书间里的纤尘缓慢飞舞。
鱼徽玉大着胆子,纤细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沈朝珏没有动作,她继而探入,触碰他的手指。
凉玉般的长指微蜷,这一次没有躲避。
等到沈朝珏要离开国子监去大理寺任职的时候,他走之前去见了鱼徽玉,这件事来得突然,鱼徽玉知道了没有要分别的忧伤,替他开心。
“这是好事,以后你过得好,我也跟着好。”
互相选择的两个人就像一根绳上的蚂蚱,结契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嗯,自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
沈朝珏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但无端让鱼徽玉觉得可信。如果是别的男人说这话,鱼徽玉定是不信。她忍不住笑了,觉得有几分幸福。
两个人没有甜言蜜语的私定了终身,没有考虑别的,没有家世,没有利益。她觉得他需要一个替他挡桃花的人,她正好觉得他长得不错,人也还行。
沈朝珏去了大理寺任职,他比在国子监的时候更忙了,早出晚归。鱼徽玉一个月只见过他五六次。
一次是她深夜溜出侯府,去寻才忙完的沈朝珏。沈朝珏才出大理寺,他看到她一瞬诧异,快步向她走来。两个人各说各话。鱼徽玉问他辛不辛苦?沈朝珏问她冷不冷?
两个人一起去还开着的面店吃了热汤面,吃完后沈朝珏又去买了鱼徽玉说过想吃的糖炒栗子。
鱼徽玉坐在面摊等他,“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卖糖炒栗子?”
“上次看到有卖,这次你来,就想起来了。”
鱼徽玉让他剥开,沈朝珏照做,他剥了一个又一个,鱼徽玉吃的跟不上,就喂到沈朝珏嘴边。沈朝珏吃了几个就开始躲,鱼徽玉拉着他不让他逃。
离开面摊,沈朝珏送鱼徽玉回侯府。鱼徽玉说了她自己回去就好,沈朝珏不管她说什么都要送她回去。
到了侯府,也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鱼徽玉忍不住问他,“沈朝珏,为什么当时我来找你问课业,你不拒绝?”
“你好看。”沈朝珏补充,“笑起来好看。”
鱼徽玉闻言一笑,眉眼弯弯的,两个人又一起有了不约而同的想法。
成婚是沈朝珏先说的,那晚他问鱼徽玉答不答应,鱼徽玉应了。
现在还是在侯府。鱼徽玉还是平远侯的女儿,沈朝珏已经从大理寺主簿成了左相,两个人从决定成婚变作了和离之后。
“我是外人,林敬云就不是了。”沈朝珏话里听不出情绪。
鱼徽玉一头雾水,“现在说的是你,提旁人做什么?你我之前的关系,你不应与侯府避嫌么?”
“你我之前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