闾左之人,想要出人头地,往往要付出更多艰辛。
尤其是魏国的九品官人制已然推行多年。
然而,石苞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他好不容易迎来一次入高第的机会,竟稀里糊涂的被逐门而出。
乃是我言辞不当乎?
抑或,乃我对时策认知不明,故而被当成夸夸其谈者?
带着满心惆怅归市井的他,心中亦在自疑着。
少时,那举荐他的夏侯玄门人赶至,半是为一番好意却令他受辱而作歉,半是将要随夏侯玄归雒阳而前来与他作别。
讳莫如深的寥寥数言,亦令石苞终于知道了夏侯玄逐客的缘由。
他在畅言时局时,对雍凉都督司马懿军事才能多有称赞之辞,尤其是对广开沟渠、屯田自给等举措推崇备至。
虽是就事论事,但也触犯了夏侯玄的逆鳞。
如此缘由,令他啼笑皆非。
他是真的不知道司马懿与夏侯玄有矛盾......
不过,不知道也好。
他觉得名盛如夏侯泰初,也不过如此!
看着那门人匆匆离去的背影,石苞自我宽慰了一声。
对!他倏然觉得,不入夏侯玄门下乃是幸事。
因为有些人看清了,也就看轻了。
不管彼是否乃誉满京师的名士、抑或勋贵之后。
士者,当笃行也。
不管夏侯玄与司马懿有什么矛盾,但夏侯玄如今亦不能否认,自身无论才能还是任事调度等方面都要逊色于司马懿。
既然如此,为何不师彼之长以裨己之短呢?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闻他人之长,竟不思进取反而而迁怒他人,如此之人岂能值得以身托付!
淡了心思的石苞,继续静候着机遇的到来。
百无聊赖之余,亦在心中琢磨着是否要对现实妥协了罢。
是的,他还有另一种选择。
先前在冀州为小吏时,他便与邓艾相识了。
只不过,同样出身寒门的邓艾,际遇要比他好得多。不仅得到了司马懿的赏识,且还从荆州携来关中擢为校尉,待之如心腹。
石苞甫一至关中时,亦曾有过寻邓艾引荐之念。
但后来想想还是放弃了。
一者,他与邓艾交情不过尔尔。
多年未见而骤然前去求之,邓艾未必就能为他尽心尽力谋前程。
其次,如今的邓艾职不过校尉,依旧是人微言轻,托他举荐未必就能得到司马懿的召见。
就如石苞先前曾结识了尚书选曹郎许允,亦曾托其举荐而求得一县之职,但对他才干赞赏有加的许允,却也无能为力。
再者,邓艾为人自矜且汲汲于功名,素不为雍凉同僚所喜。
哪怕经他举荐如愿步入仕途,恐亦会被他人所忌,日后行事举步维艰。
诸多顾忌之下,遂不成行。
但现今被夏侯玄所拒后,石苞心中便再次生出心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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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他,从任职乡闾的“给农司马”到邺城屯田小吏,再到如今入关中二岁有余,他蹉跎了太多年华,已然不想再冀望着扬名求贵人赏识了。
索性,前去贺兰山以南求见邓艾,且看能否迎来机缘罢。
成与弗成,皆不复有念。
踌躇数日终于定下思绪的石苞,正欲辞去小吏之职将之付诸行动,但却又迎来了转折。
恰好此时,司马懿归来长安调度雍凉兵马入荆州之事,且让雍州刺史毌丘俭督屯田吏与百姓先将粮秣辎重转运去荆州。
这个时候,主司自是不会允了石苞的请辞。
就算要首肯,亦要等到粮秣辎重转运之事罢了。
职责不可免的石苞,唯有依律督促着黎庶望武关而南去。
魏律严苛,失期必斩。
是故,一路劳顿的石苞,白昼时瞧见了哀切布满了黎庶的脸庞;夜晚时听闻了他们在传唱着先秦时期的《鸨羽》诗: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怨声载道,不外如此。
其中,以从冀州迁徙而来的黎庶最为凄切。
当年雒阳庙堂定策冀州实关中,以录籍授田与入行伍可减免赋税等诸多利好,让许多无有立锥之地的贫民佃户趋之若鹜。然而待他们来了关中以后,才发现生计竟比冀州更凄惨。
在冀州时,他们尚可依附世家豪族苟活。
但在战事频繁的关中,所授予的田亩大多划入民屯之列,每岁秋收后转入官府粮库的粮秣,并不比依亩而缴的少。
且徭役太频繁了!
比如这次战役,从去岁冬末时到今岁秋收,官府征发黎庶转运粮秣辎重便没有停止过!
好不容易巴蜀罢兵归去了,却又要转运荆州......
唉~~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最令人悲凄的是,雒阳庙堂以关中三辅为战区,许给了雍凉都督司马懿可在必要时以军律管制!
就是那种令行禁止、违者必斩的严苛律法,竟用于牧民矣!
其实士庶们知道,雒阳乃时基于先前曹真兵出陇右时,曾因为关中民乱导致断粮罢兵归来的前车之鉴,故而才授予了司马懿便宜行事之权。
但知道并不意味着甘之如饴。
在动辄论斩的恐惧下,他们怎能安居乐业呢?
出身微末的石苞,对黎庶们的敢怒不敢言了然于胸。
故而,当《鸨羽》在冀州乡闾的口中悠悠传唱,当哀怨弥漫在夜幕中令星辰伤感隐去,他心中亦黯然不已。
寒门子弟,求仕无门;黎庶百姓,怨声载道。
曹魏代汉,果真是天命所归吗?
自身继续安之若素的等候机遇,真的会迎来才学得以施展的那天吗?
辗转反侧而无眠的他,在悄然的问着自己。
只是漆黑的夜色没有给予他答复,只有那不知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虫豸在尽情欢鸣着、奔流不舍昼夜的潏水在婉转着。
嗯,子午谷北端出口处的潏水。
无独有偶,远在兖豫二州的黎庶同样怨声载道。
从魏文曹丕时的三征江东,到贼吴频频入寇的如今,几乎无岁不战的淮南令他们不堪徭役之苦。且此番贼吴攻破了合肥新城,兵围寿春,战事波及淮水以北,他们更加惶惶不可终日了。
天子亲征,可否早日退敌否?
转运粮秣辎重的黎庶,看着连绵数十里旌旗,心中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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