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真君……方袁熙愧对真君培养塑造之恩,如果可以,我还想继续留在重明为真君出力,可是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
吕苍岩缓缓地拨动手中的菩提手串,修长的眉毛逐渐皱紧。
“哎……你还是自称姓方,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是吗?为了她,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你甘愿豁出去,去和我都不愿意去与之硬磕的臭石头尉迟濯拼命?”
随即他自嘲地笑笑。
“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问的真是废话,既然你已经横起一条心,决定要走,那不就是没放下么?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袁熙将背后包裹着琴的黑布扯下,露出一张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古朴古琴。
“是啊,真君,晚辈愚钝,就算您一直教导,也没法放得下,只要我还没达到如真君这般超绝尘世,屏弃凡心的境界,我就永远放不下,毕竟……她即是我的尊师,也是我的娘子,她为了我付出了包括性命在内的一切,我不能让她在死后也遭到侮辱,如果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我还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但是现在……真君,还请见谅。”
吕苍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
“哎,娃儿啊,我不想对你动粗啊,你说的都有理,我也是过来人,你的那些感情我也曾有,我能明白你此刻的心情,只是你要想想,要多想想,比起男女情情爱爱恩恩怨怨,这世间可有着比那伟大万分的所在……穷极天地的大道尽头,那里的宇宙万象,你难道不想看看么?”
“你有天赋摸到大道的门路,还有着冠绝所有人的气运——你遇见了我啊。”
吕苍岩缓步走到他的身边,将手中的手串戴在了他的腕上。
“娃儿,放下你的痴心吧,大道宽广,一望无极,总有一天,你站到我的身边之时,你再回望今日,你只会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痴愚,愚不可及,明明手中有走入金山的钥匙,却还要去捡拾尘埃之中的一粒小小石子么?”
虽然他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的面容,但在那一刻他的表情和语气之中,都真切地充满了年长者独有的慈祥,甚至连那双满溢凶煞之气的重瞳眼都不那么凶煞了。
“娃儿,你是五,我是九,我们联手,便是九五之相啊,通天彻地,移山倒海,对我们来说都是俗不可耐,更别提一个女人?一个已经死了快一百年了的女人?”
袁熙的嘴角抽动两下,那张充满了科技雕琢痕迹的脸泛起了怒意。
“够了!”
他猛地一挥手臂,将吕苍岩的手挥开,连着那串菩提手串也一并扔掉。
“真君!她不只是我的师父,我的娘子,她也是与你同母异父,由你看着长大,传授道法的妹妹!真君!七十六年前她受太玄真教欺辱自尽,您没有出手,那当然怪不得您,而是我的过错,是因为我管不住自己的那玩意,是因为我没有力量保护她,才逼死了她!如今她已经化作了冢中枯骨却不能安眠,要被开坟掘墓……您也只是看着么?!”
袁熙歇斯底里地喝道:
“若走上大道便要断绝人该有的一切感情,若走上大道……便要让我忘了她!那这大道,我不要了!真君,让我去吧!”
吕苍岩眨了眨那双重瞳凶目,面对晚辈的顶撞,他没有半分怒意,反而是露出了怜惜的神色,他缓缓地开口道:
“青鸢说过,要想娶她,我只能入赘方家,按方家的规矩,我要在本姓前加上一个方字,虽然青鸢死前我一直未能获得方家的认可,但还是希望真君,能称呼我为方袁熙,就算是对她的留念吧。”
这句话出口,袁熙的身体僵硬了,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他第一次在联邦内部见到眼前之人时对他说过的话,不曾想到经过这么多年,那位视人如草芥的真君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你的一切想法,我都知道,你更改姓名,是为了纪念她,你坚持不用仿生素体构造下半身,让自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是在向她悔罪,可是娃儿啊,你细来想想,青鸢,你的娘子,我的妹妹,她的死该怪谁?是你么?是我么?当然不是,男女相爱相合,结为夫妻,乃是天地纲常,再正常不过,没有半分罪过,就算徒弟和师父有违纲常,逐出宗门也差不多了,为何要取人性命?”
“我不出手相助,也有我的理由,假如是沙海降临之前,我也不会任由那群杂碎祸害青鸢,但那时候不一样了,他们代表着太玄真教,而我代表重明,我个人的行为,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行为,娃儿,你懂吗?”
袁熙任由雨水浇在脸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他单目泛红,抿着嘴唇,却在仔细地听着吕苍岩的话。
“娃儿啊,你也是生理年龄快上三位数的人了,大舅哥觉得,你应该想的明白,她的死不怪我,更不怪你,要怪的是逼死了她的人,是太玄真教那群要将她当做玄阴炉鼎来用的混账,是因你破了她的体,让他们的奸计失败,恼羞成怒才用什么师徒纲常之类的屁话逼死了她。”
吕苍岩闭上双眼,喃喃自语般说着:
“娃儿,你明白了吗?就算不是为了天地大道,不为长生不死,你就只为了给她报仇,你也要继续活下去,你要继续修炼,直到有一天,你能将曾经夺走你所爱之人的整个太玄真教,从上至下,个个杀尽,一个不留,以血告慰她和你们孩儿的在天之灵,那才是你该做的。”
袁熙半晌不语,刚刚在他听到“大舅哥”几个字时,他的眼中泛起了浓浓的柔情,和永远化不开的悲伤,将这些强行咽下,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说道:
“真君的行事方式,和以往大有不同了。”
吕苍岩以为他想通了,笑着张开双臂。
“呵呵,是啊,那个姓李的小子也算给我上了一课,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大人,时代变了,当时我只觉得闷气,后来仔细想想,他说的好啊,时代变了,太多事情已经不是当年模样了,我也该变一变死脑筋了,那么,我们回吧。”
他转过身,向着珲戈省方向走去。
然而袁熙还是站在原处不动。
“真君说得对,如果这趟我还能活下来,就要去向太玄真教讨回血债,如果还能活着,方袁熙余生都会报答真君的大恩。”
吕苍岩站住脚步,长长叹气。
“你还是觉得,她留下的那座沙海里的坟,有多重要么?青鸢已经死了,死了八十年了,她已经用不到的东西,与其那样埋在那,倒不如给那李小子用用。”
袁熙头也不回地向着隔离大门走去。
“人死如灯灭,我是知晓的,只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我不能看着它被人摧毁,您就当我是痴愚难治,朽木难雕吧。”
“娃儿!”
一声断喝,并没有拦住他的脚步。
“你个痴儿,你知不知这命运无常,你越是惧怕什么,老天就越是在那紧要时刻,将你最惧怕的东西加于你身!你可知她的坟墓为何有今日之劫?当初镜月先生诸葛均机缘之间破掉了护墓大镇,找到了青鸢坟墓所在,将其当作遗迹,将位置悄悄记录,你为了保护她,让我请求我逼死诸葛均之时我就说过,我动手杀个人是小事,但痴愚终会遭致祸患,你可记得这句话?”
袁熙抿紧嘴唇,他记得那句话,记的刻骨铭心,如今那位“大舅哥”说的话他其实都清楚,但听起来还是如刀在心上切割。
“真君,别说了……”
“诸葛均被我逼出重明,死在沙海,他死前将他的儿子诸葛兑托付给梼杌宗黑无常,也就是后来的白无常,将那份装着青鸢墓葬位置的光量子存储器当做叩门礼一并交出,而后来黑无常查清了那座墓和太玄真教的渊源,一直没有动手。”
“再往后,白无常被姓李的小子斩杀,黑无常为了给师弟报仇发了疯,搞出了军械府大爆炸,最后也被姓李的小子利用他对师弟的情感让其自愿受死,那份信息才到了李小子的手里,因此他才会请求尉迟濯,与他一起前往沙海!”
“别说了……”
吕苍岩语气淡漠,不理会他的哀求,继续言道:
“你明白了么?为什么现在青鸢的坟墓将被挖开?都是因为你!李小子或许会以为我要逼死诸葛均,是因为他发现了浮屠的秘密?哼!老子在乎那点破事儿么?那值得我亲自出手么?我是为了你啊,是因为你来求我,我才这么做了,你明白吗?是因为我这么做了,后面的一切事情才会发生,你明白吗?”
“你说我没有人的情感……我看我是还没修炼到家!根本做不到太上忘情,要不然,我就不该在明知结果后,还答应你的请求!”
“别说了!!”
不似人声的恐怖嘶吼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袁熙的双手一齐按在琴弦之上的一刻,他的手指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他那双同样由流体金属铸造的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变得极长极细,每一根上都如树杈般支出十几根更小更细的“手指”,细分出来的“手指”又继续向外分,他的手上,竟如有千万根手指一般。
而他托着的那只古琴的琴弦也开始了分裂,似有千万根弦,诸多手指拨动数量同样众多的琴弦的一刻,银瓶乍破般的清脆声响响彻整条玄武大道,在吕苍岩所站之处,出现了数道银白裂痕,沿着空间的缝隙,向着他的身体蔓延过去。
随着裂痕向着吕苍岩一并而去的,还有不下万计的无形剑气,剑锋交织成一个球状,从每一个方向没有死角地向吕苍岩笼罩过去。
以袁熙的身体为中心,恼人的嗡嗡声突然响起,一片黑压压的飞行物聚集在他的头顶,将吕苍岩团团包围。
如果放大来看,就会发现,那是一群蚊子大小的微型无人机,每一只都由袁熙亲自炼制,他将它们命名为“青鸟”。
“哦,这个就是你的那什么青鸟阵列么?”
吕苍岩做出的应对,仅仅是轻轻挥动挂着大红色珠串的右手。
他不闪不避,双腿分毫未动,所有向他蔓延过来的裂痕,以及琴弦上迸发出来的万千道剑气,便全部崩溃,雪落沸汤,消于无形。
“你一直在守着她的墓,在你知道诸葛均找到了那里时,你太害怕了,你太怕他会将她的墓挖开,但因为他是我的人,你又不敢越过我去杀他,所以才会那么做,但如果仔细想想,这事儿明明有太多更好的处理办法,但你想不到,你太怕了。”
吕苍岩伸出一根纤长的中指,在左手菩提珠串上轻轻一弹,一股黑白双色融合的古怪罡风便从四面八方涌来,那罡风将袁熙手中的古琴席卷带走。
罡风如潮水般向他涌去,他的身体如怒涛中的一叶扁舟,被毫不留情地轰在大隔离墙距离地面四十米高处,无法动弹丝毫。
吕苍岩随意一挥手,他的身形便出现在了袁熙的面前,他伸出左手,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娃儿,就这点道行,就别想着违抗我了,你猜猜你的顶骨装甲,能不能受得住大舅哥的手指头?”
袁熙绝望地闭上双眼,不知是何种义体部件需要的黑色液体,从他身体上的各个孔洞向外流出。
“大舅哥,杀了我吧,我只想求你……别让他们碰青鸢的墓……”
袁熙感受到了,某种凉凉的东西顶在自己的额头上——那是惊蛰真君的菩提珠串,那只串上的一百零八颗籽粒,都来自于一位天微三境练气士魂魄的结晶,那些与惊蛰真君作对之人,在死后他们仍然永远不得得到解脱,永远承受煎熬。
他只需要拨动手指,自己也将变成其中的一员……不,或许以自己的道行,还不到其中最差的一个吧?连被挂上去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这,他不由得笑了。
自己的一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