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连江楼写信之际,距离断法宗极遥远之外的一处水面上正是风平浪静,夜色如水,一条巨舰上灯火通明,挑着绘有血莲的巨大灯笼,夜空清透如洗,星光依依洒落,明月亦是静静高挂,银色的月光垂照着大地,但总有一些地方是照不到的,一如每个人那不可知的命运。
外间洁净狭小的走廊上,几名姿色出众的鲛人女子低着头,手里捧着崭新的衣衫鞋袜等物,包括沐浴要用到的香膏澡巾之类物品,其中有三女手里提着沉重的铁壶,里面是满满的开水,众女鱼贯而行,行走之间并不发出半点声响,一直来到门外,外头有听候吩咐的婢女在两侧侍立,这船舱并不是很隔音,透过雕花木门,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从室内传出来的声音,不过外头这些女子尽管都把这些异样的声响听在耳内,但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为首的鲛人女子轻轻推开门,带人进去,刚一入内,原本还模糊的声音自然也就一下子清晰了起来,有年纪较小的鲛女就微微红了脸,不过众女都是训练有素,做事丝毫不乱的,没有一个抬头窥视内中景象,只在为首鲛女的带领下走到屏风后,提着开水的三个人便往一只盛着清水的浴桶里注入滚烫的热水,另外还有人往桶内撒下精心配制的解乏药物。
做完这一切,为首鲛女侧耳听了听动静,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便带人捧着香巾熏炉并衣物等等,脚步轻盈地往内室而去,里面雪白的帏帐层层垂下,掩住了床内的旖旎景致,两个同是鲛人之身的近身侍婢在帐外端着茶水巾帕侍候着,两人见了这群女子进来,便点头示意,既而悄然退了出去,众女上前,点起香料,清凉的甜香很快就驱散了空气中的异样腥膻气味,这时帐内突然挣出一只手,雪白的手臂上薄汗微微,修长匀称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小指上的红珊瑚戒指被汗水浸润得通透,越发红艳艳地动人,随之而来的则是帐内高亢的嘶咽之声,仿佛已不可承受,那只手臂好似一条垂死挣扎的白蛇,只能大幅度地扭动,雪白帏帐里,男性粗重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嘶叫低吟,大床间或摇动所发出的‘吱呀’轻响,共同交织成了一曲令人闻之面红耳赤的靡靡乐章。
未几,随着一声突兀的沙哑呐喊,一切都渐渐安静下来,帐外鲛女知道里面的人已经偃旗息鼓,便有两人一左一右地徐徐分开帏帐,众女躬身上前,将各自手中所捧之物平举于胸前,片刻,床上有人下来,随手拿过一个鲛女手里的杯子,一口喝干里面温热的茶水,男人一头如瀑青丝垂于身后,虽然刚刚才尽兴欢愉,眼下气息却是毫不紊乱,而这时帐中那绯红遍身的绝色男子伏倒在锦被上,一副酥软无力之态,汗流浃背,方才战况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师映川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唇边似笑非笑,道:“还能不能起来?”对方微微低哼一声,声音十分含混,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冲击中彻底恢复过来,这倒不是他不中用,而是师映川如今对于自己肉身的掌控已到了精微入辟的程度,床笫间若是不想泄出,那就能一直持续很久,自然龙精虎猛,岂是旁人能轻易承受的,一时师映川由着鲛女为自己披上一件宽袍,他俯身替床上的人撩开散乱的黑发,露出左优昙那张汗津津的绝美面孔,师映川与其目光交汇,指尖在左优昙脸上划着,道:“有段日子没这样了,要不然你也不至于这么不适应。”
说着,把左优昙从床上抱起来,自去沐浴,水很热,雾气缭绕,且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师映川泡在水里,对面是左优昙,浴桶很大,容纳两个成年人也不显得很拥挤,左优昙面色慵倦,自有一番别样风情,一时洗罢,师映川由鲛女服侍着穿衣,他扫一眼刚出浴桶,还赤着身体的左优昙,道:“我前时去了一趟瑶池仙地,刚刚从那里离开,今夜只是顺路到了你这里,我这会儿就要走了,还要赶着去万剑山。”左优昙披上外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男子,却终究没有做那等痴缠不休的小儿女情态,只道:“也不急在一时,爷先吃些东西罢,再休息一会儿。”师映川一抚臂上的北斗七剑,道:“不必,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
左优昙便不再挽留,只对侍女吩咐几句,一时两人来到甲板上,不一会儿,侍女拿来一只锦袋,左优昙接过,递给师映川:“里面装了些丹血菩提子,爷留着路上吃罢。”
此物乃是深海中难得一见的珍品,极是滋补,一颗便抵得身体数日所需的消耗,无需再进食,普通人吃了,更是有着一定程度上延年益寿的作用,师映川也不说什么,接过袋子,目光却落在左优昙的腕上,那里原本雪白无瑕的皮肤,如今却是多了一些鱼鳞状的纹路,包括左优昙的双耳,也变得与从前有明显的不同,而这些,都是真正的鲛人才会有的特征,虽然还没有彻底与其他鲛人一样,但看样子,这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左优昙被这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道:“爷是不习惯我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接管了这鲛人之主的位子,渐渐地就开始变成这样……我有一半的鲛人血统,按理说不应该如此,不过族中长老说过,这可能是返祖现象……”
师映川却是隐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注视着左优昙现在这副已经变得与当年那绿波圣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形容,顿了顿,方道:“你这个样子很好,我没有不习惯。”
师映川说着,将锦袋系在腰间,大袖一抖,放出北斗七剑,七剑汇作一处,陡然一声清鸣,载着师映川破空离去,高大的身躯沐浴在月光下,仿佛整个天空都笼罩着他的阴影,忽的,师映川回头朝着左优昙所在的方向望来,左优昙见状,有些出神,师映川遥遥看他一眼,便继续朝着远处无尽的夜幕飞去,赶往有着天下剑修圣地之称的万剑山,左优昙站在甲板上,直到天边再也看不到对方的半点踪影,他才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身慢慢离开了甲板。
万剑山。
炉内的香料已经燃尽,这是一间布置极其简洁单调的小小静室,一张床,一套桌椅,就是全部的家具,男子盘膝坐在床上打坐,闭目安然,穿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衫,挽道髻,脸上有着一抹长时间不见天日所造成的不正常苍白之色,眉心一点殷红如血。
室内半点声响也没有,男子仿佛一尊雕塑,一动也不动,就在这时,天空中骤然出现一阵古怪的波动,如此嚣张,毫不掩饰,男人感受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猛地睁开了双眼。
此时万剑山的上空,师映川双手负在身后,足踏北斗七剑,宽大的衣袖随风飞扬,满头黑发全部向后梳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圈指头大小的圆润黑珍珠紧紧扣于发间,平添三分雍容之态,迥异于凡俗,然而那一双长眉淡不可见地微微扬起,就使得整个人有着一种异常冷厉的强悍慑人之感,此刻他往半空中负手驻立,数道颜色不一的彩光绕于身周,不断飞旋回转,这时因他肆无忌惮地放开气息的举动,使得许多人都已经感应到了他的到来,转眼间,几道宗师的气机就已经从不同的方位分别锁定了师映川所在的位置,对此,师映川丝毫也不在意,只是凌空虚立,面色淡漠,脚下飞剑徐徐下降,很快就停在了距离地面不到两丈的位置,此刻万剑山之内已有无数剑修从四面八方飞快赶来,众人眼见这个一手导致了天下生灵涂炭的绝代魔头居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顿时神色各异,纵然知道此人如今修为已是深不可测,然而独自一人来到有数位宗师坐镇的万剑山,也还是太猖狂托大了些!有不少人已是手按宝剑,心中跃跃欲试,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采,要知道眼前此人可是天下第一教之主,举世共伐之的绝代魔头,一身干系重大,一旦将其擒获甚至令其陨落于此,那么青元教这个庞然大物当即就要四分五裂,陷入到内斗之中,同时大周也必将受到波及,眼下局势立时就会为之大变,可以说此人就是如今万绝盟扭转形势的关键!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今肆虐天下的黑死病,万绝盟方面深受其害,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拿出有效的治疗方法,但人人都知道师映川就是始作俑者,那么在他手里应该就有克制瘟疫的法子,若是将其擒获的话,逼出这个法子,那么万绝盟立刻就能够摆脱如今的不利局面!
师映川冷眼看着这一切,对于这些人的内心想法,他自然有所把握,当下忽然脸上就泛起一丝淡得近乎冰冷的笑色,这笑容如此古怪,充满了淡淡的讥讽之意,突然,他张开口,紧接着就是一道厉声从胸腔中爆发出来:“……滚!”
一刹那,天地间仿佛响起了一声炸雷,荡彻四面八方,这一个字被吐出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无可抵挡的狂暴力量迎面席卷而来,距离此处最近的剑修顿时如遭雷亟,被蕴含在其中的真力打中,这股力量之强,如同远古凶兽震天的怒吼,竟令诸人无法控制地倒飞出去,否则若是硬扛的话,或多或少就要受伤,一时间原本一触即发的局面就这样被半空中那魔神一般的男人毫无顾忌地出手,一举击溃!
如此威势,如此凶焰滔天,顿时在一个照面就威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在场所有剑修,师映川居高临下,表情冰冷,一股极其沉重又并非实质的可怕压力从他身上不断散发开来,如同漫无边际的大海,那种无形的压迫,几乎令人窒息,他的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在雪白剔透肤色的衬托下,嘴唇上的淡红就显得越发鲜艳,仿佛淡淡施了一层胭脂,如此绝色之姿,本应让人心生无数旖旎念头,但他站在那里,却好似一座巍巍高山,令人望而仰止,不敢侵犯,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缓缓响起:“……教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这话听着分明是从不远处发出,没有看到人出面,但声音却是传得清清楚楚,正是东华真君傅仙迹的声音,师映川感受着几股锁在自己身上的宗师气机,双袖一抖,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几乎与此同时,几十丈外人影一闪,师映川再度现出身形,已是足踏飞剑虚立于万花宫正殿前方,淡淡道:“真君,久已不见,本座这次来,看来倒是很不受欢迎了。”
傅仙迹的声音徐徐传出,声音威严而深远,自有一宗之主的气度:“教主一向诸事缠身,忙得紧,今日特地前来,总不会是来叙旧。”师映川袍袖猎猎,整个人显得恣意飞扬:“本座不远万里兼程而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的。”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刻薄,也并不用力,只带着微微独特的韵味,令人有一种心头一紧的感觉,傅仙迹的声音停了片刻,随即便道:“师教主,眼下你孤身一人来到万剑山,莫非真当我万剑山无人?如今天下想要师教主性命的人不知凡几,教主却突然独自出现在万绝盟境内,难道就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还是教主认为自己仍然是当年的五气朝元大宗师,有剑神之称的泰元帝,这天下大可任凭纵横?”
师映川闻言,心神宁静平和,却只是嘴角略微朝上一弯,又很快恢复,他面色清冷,浑身肌肉似松实紧,关注着周围一切的变化,笑了起来:“真君这是在提醒本座不要妄自尊大么?”师映川哈哈大笑,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到如今他早不是当年那刚到这个世界的任青元,他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能够从这些人身上看出太多的东西,畏惧,嫌恶,愤怒,犹豫……事实上,他当然不是傻瓜,孤身深入虎穴这样的事情,他岂会去做,若是没有脱身的把握,他万万不至于以身犯险,现在师映川一个人来到万剑山,表面上看起来是危险之极,但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却是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安然无事,他一身关系重大,如今局势正是处于极微妙的境地,谁敢妄动?而且就算出现最坏的局面,受到围攻,但是不要忘了,早在多年前,傅仙迹就已经被他暗中喂下了九转连心丹,蛊虫入体,虽然平时没有影响,可是一旦当他操纵蛊虫,傅仙迹就会立刻成为受他控制的傀儡,这样一来,他与傅仙迹联手,从容脱身又岂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不会暴露这颗重要棋子的。
师映川好整以暇地负手静立,以沉稳冷静的语调说道:“本座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既然来了,也就自认无人可以将本座留下,虽说本座还不曾恢复当年鼎盛时期的力量,但已一手摸到五气朝元之境的门槛,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留得下本座!”
这个男人夺天地造化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从平静的表情中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即便是眼下看似极其危险的境地,也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容,现在如此一番狂傲霸道之极的话语,令附近无数剑修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如今这种环境下,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必是想动手的,但谁也不敢保证就能成功,而师映川这一席话,足以打消九成以上剑修的心思,让人们冷静下来--的确,为了一个很小的可能,先要折损了自家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大损实力,在眼下这种乱世中,怎么看都是容易赔本的买卖!这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因为现在他们所面对的人乃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也是千年以来,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这时师映川话锋一转,却又笑道:“本座这次来,主要是想问真君一句话。”他声音似乎不大,却刚好达到让附近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程度,傅仙迹那里沉默了片刻,既而道:“教主请讲。”师映川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幻灭,令人不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只见他嘴角扯起一丝谈不上和蔼的笑容,开口说道:“本座想问真君,万剑山可愿归附青元教?”
风中响起男人平静的声音,一语既出,周围顿时死寂一般,忽然就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当初乱世初具雏形之际,群雄割据,拉开了一场混乱争斗的序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许多中小势力都被吞并整合,局势渐渐由动荡趋于安稳,后来再次大乱,最终变成了万绝盟与大周两方争雄之势,再往后,从瘟疫爆发至如今,局势就彻底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迅速变化着,万绝盟里许多人的心中不祥的阴霾已经越来越重,只不过事到如今,难以回头,也还罢了,眼下师映川却亲身前来拉拢,说是无人心动,自是不太可能。
然而一开始的心动之后,更多的却是凛然,在场之人既然能够在最短的时间赶来,说明修为不错,也就意味着在门派中地位不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目光短浅之辈,师映川所谓的拉拢一旦实现,万剑山归附于青元教,且不说事后带来的一系列冲击和巨大麻烦,只谈最根本的问题,传承,这师映川会放任万剑山保持如今的现状么,当然不可能,这几乎就是软刀子,万剑山日后的命运,到时候就已不在自己手上了!
没有人说话,无数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万花宫方向,然而这时师映川却笑了起来,他说道:“真君可知本座是从哪里来?不久前,本座刚刚去了一趟瑶池仙地,而方才的那番话,也同样问过师赤星师宗主,至于接下来么,本座还有下一站要去……”
此话一出,立刻就是人人色变,其中心思伶俐的,已经明白了师映川的险恶用心,此人哪里是真的来劝降,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万绝盟几大支柱宗门无论从立场还是其他方面来看,只要没有极大的变故,就都已经是不可能回头的,势必对立到底,师映川此次去了瑶池仙地,又来万剑山,哪里是什么劝降,分明就是在各大宗门之中挑拨离间,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劝降,就是要把消息闹得人尽皆知,让万绝盟内部人人互相怀疑,毕竟他所去过的宗门就算当时一口拒绝,可私下里谁又知道哪个会与其暗通款曲?有了晋陵神殿背叛的例子在前,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师映川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离间之法了,从前就已经以此在万绝盟内部制造了不小的矛盾,如今联盟这里局势溃坏,人心暗动,此人偏偏又来了这么一招,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阴毒到了极点,把局面搅得更乱,至于说为什么己方这里还没有接到瑶池仙地那边的消息,这也简单,以师映川的修为,消息传播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他的速度还快,他现在到了这里,万剑山只怕还要数日才能得到有关瑶池仙地的确切消息。
想到这里,人人只觉得一股寒气直上心头,却听一个清致低磁的声音忽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道:“……师教主如今尚有一子还在万绝盟,莫非就不为这幼子考虑一二?”
这声音,分明是前一任掌律大司座、如今已是宗门长老的厉东皇,也是眼下正以气机锁定师映川位置的宗师之一,这时却见师映川微微一笑,伸手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以俯视的姿态说道:“厉先生这是在威胁本座么?当然,人都是有着弱点,本座也一样,若是有人以倾涯那孩子来要挟本座,提出比如交出治疗黑死病方法这样的要求,作为父亲,本座会为此痛苦,但,本座永远也不会妥协,不会陷入两难之地!否则若是下一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呢?厉先生,本座如果是那种被人一要挟就什么都妥协了的人,又岂会有今天?”
这一席话,听到的人无不凛然,眼前这男人言辞犀利生硬,丝毫没有给彼此余地的机会,如此狠辣冷酷,连亲子都可以置之不顾,之前万绝盟内部不是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经过刚才,这想法只怕就要打消了,但这时师映川却突然双眉一蹙,赤色的眸内泛出一丝沉郁之色,目光深深望向一处,人们受他所感,下意识地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青色长衫,挽道髻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万花宫正殿的殿顶,师映川看着对方,脸上的神情从微讶、怅惘、叹息一直转至释然,最后就是无边的平静,师映川收回思绪,用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男子,自己曾经的伴侣季玄婴,与此同时,环绕在他身周的几支飞剑缓缓停下,来到他足底,师映川静默了片刻,才以符合如今两人身份地位的语气道:“……刚从剑冢赶过来么?你当初说过,若不突破就不会出关,现在这也算是为故人破例了罢。”
季玄婴却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不远处踏剑而立的男子,时隔许久又再次见到此人,目光与对方接触的一刹那,季玄婴突然就生出一种极其微妙也极为奇怪的感觉,瞬时间,一丝熟悉和陌生交织的滋味突然攫住了心脏,那是玄而又玄的切身感受,不知所谓,悲伤、愤恨、怨毒、失落、喜悦……无数思绪冲荡在一起,眼前的种种景象突然就虚幻起来,仿佛凭空而出,季玄婴心中一震,这种感觉宛如错觉,但自己如今道心稳固,心境通透,又岂会生出这样仿佛走火入魔一般的错觉?正值此时,突然间却是胸口大痛,一股子阴冷到几乎撕心裂肺的痛苦透过皮肉猛地深入骨髓,肌体反射性地大震,季玄婴闷哼一声,蓦地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竟是整个身体一软,朝下方坠去!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倏然闪过,将坠下殿顶的季玄婴一把接住,却不知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里,看似晕厥的季玄婴却是心脏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神魂颤动,霎时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长河,驱散蒙昧的迷雾,于翻滚间将一连串封闭的画面贯穿起来,大量的信息,从最黑暗最隐蔽的角落里炸了出来!
师映川右臂挽住晕厥过去的季玄婴,心中不觉有些惊异,他伸手去探对方鼻息,但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同时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徐徐睁开来,很平静,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季玄婴看着师映川,双眸纯黑,其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过往所有的一切,仿佛只在昨天。这一刻,师映川突然就觉得这个人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季玄婴,而是另外的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竟是觉得很熟悉,有模糊的身影从思维深处慢慢走来,与眼前的人恍惚汇作一体,但究竟是什么,却是看不清,师映川脑海中灵光闪现,直觉在这一瞬敏锐到令人难以置信,猛地明白过来,他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仿佛是要将对方剥离层层表相,只剩下最本质的核心,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道:“……你,到底是谁?”
对此,季玄婴仿佛充耳不闻,他伸出手,缓缓推开师映川,下一刻,他的身影已重新出现在刚才立足的地方,他眼睛一动不动地攫住师映川,黑色的眼眸透射出前所未有的神色,好看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一下,或者也可以说是颤抖,仿佛在酝酿着无数的话语,心脏也在剧烈抽动,但最终,迷雾消退,一切虚虚实实都只发生在瞬间,他一直看着师映川,眼睛里闪过一些复杂莫名的东西,良久,一身青衣的男子压下那些深入骨髓的东西,只是淡淡负手在身后,道:“……皇兄,时隔多年,可还记得我么。”
这一声‘皇兄’令师映川顿时眼瞳深处满是愕然,随即就变成了深深的惊喜与激动,自从被连江楼背叛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不那么镇定,其实他刚才已经隐隐猜到一二分,但眼下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仍然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师映川的思绪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时光,那个乌发垂肩的少年笑容轻蔼,身后背着一把古朴长剑,眼神清淡,片刻,师映川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唇中吐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沉阳,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这是脱离了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在无数愕然惊疑的目光中,季玄婴双眼沉澈,有如纯净冰凉的水晶,修长白暂的手指抬起,上身微躬,以极优雅的姿态慢慢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在场其他人看不懂,但师映川又岂会不懂,这是一种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当中的一种古老礼节,帝国时期只有郡王以上爵位之人才有资格对皇帝行的礼,而当年那人,就有这个资格。
师映川蓦地大笑,他望着季玄婴精致的面孔,笑道:“好,居然是你,沉阳,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脚下飞剑一动,已来到季玄婴跟前,伸出右手就欲去抓男子的手,一面柔声道:“既然如此,走罢,我们回去……”
话音未落,已是剑光闪现!等众人回过神来,只见师映川已落在地面上,季玄婴依旧站在原地,手中却已多了一柄长剑,师映川右袖中缓缓滴下殷红的鲜血,他抬起手,轻轻去舔掌心上的一道很小的伤口,季玄婴剑术精妙以极,他虽是宗师,但方才毫无戒备之下,便受了伤,若非功力高深,只怕整只手掌都要被削掉,一时间师映川眼中微微闪烁着不可思议之色,他望着殿顶的季玄婴,神色变幻,终于沉声道:“……为什么?”
季玄婴眼里充满了太多不言而喻的含意,旁人根本无法理解,只有他自己才能明了,他笑了一下,说道:“……没有为什么。”师映川见状,疑色更甚,他现在已经确定了季玄婴就是当年自己还是泰元帝时的结拜义弟,唐王温沉阳,因此纵然两人现在立场迥异,但季玄婴哪怕不像千醉雪那样直接叛离宗门跟自己走,却也决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季玄婴缓缓收剑回鞘,此刻他固然表面平静如水,但事实上心脏就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烈火包围,燃烧着皮肉骨髓,沸腾着血液,脑海中的那些画面令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想要颤抖,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行压抑住来自头脑深处的熊熊烈焰,那眼神微微燃烧着,瞳色更深,如同随时会熄灭在风中的油灯,季玄婴深吸一口气,有些幽幽,有些淡漠,有些叹息,他淡淡道:“……你走罢。”
师映川定定望着对方,突然,他足下北斗七剑飞起,载着他缓缓腾空,他的眼神回归于冷淡,一言不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季玄婴,未几,身形一闪,转眼便消失在原地,向天边飞去。
……
胥州,青元教大营。
“……沉阳的表现非常古怪,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帐中光线微暗,烛光映在师映川的脸上,烙出半边阴影,前时在离开万剑山之后,他立刻便前往胥州,去见正率军在此的千醉雪,将万剑山当时发生之事告知了对方。
师映川抚摸着臂上光滑的北斗七剑,让掌心感受到那一片微凉,借此平息心中的烦躁,他望向表情淡淡依旧的千醉雪,心中就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听到这件事,你显然并不意外,果然不出我所料,在这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他就是沉阳……是了,之前优昙就是绿波的事情你也没有告诉我,看来,你应该确实早就知道了玄婴的真实身份,虽然他这一世的样子和性情都与从前并不相同,但你也应该有些感觉,毕竟你和他之间的关系,与旁人不同。”
师映川顿了顿,语气就变得低沉起来:“……毕竟当年你与他,乃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弟。”
千醉雪微垂的眼睫动了动,是的,从前的大司马李伏波与唐王温沉阳,事实上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尽管容貌全然没有相似之处,但仍然抹杀不了两人血脉同源的事实,他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茶杯,杯内温热的茶水被烛火映着,一时间竟有些光怪陆离之感,千醉雪静静看着,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捉摸不定的意味,他神情微肃,忽然就道:“不错,在我恢复记忆之后,便知道他就是唐王,我曾试探过他,但发现他并没有像我一样恢复记忆。”
“果然如此……”薄薄的灯光中,师映川这样说着,他的神情有些凝重,眼里有什么东西极是沉重,眉头亦是微微紧锁着,眼里不断闪现出疑惑与思索的光彩,未几,却突地一笑,洁白不见分毫瑕疵的手指有序地敲着身旁的桌子,他轻轻一叹,收起眼中的冰冷,有些不胜感慨之意,口中说道:“我早应该想到,你们兄弟二人在当年就是互不相让,凡事都爱争个高低,总是相持不下,虽是同胞兄弟,但并不和睦,到了这一世,没想到又做了师兄弟,也还是一直较劲,遇事总不肯输给对方……”
千醉雪的声音很淡定:“……世事奇妙,不过如此。”师映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想要把他看穿,眼瞳深处逐渐释放出浓浓的严肃与探究:“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绿波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毕竟人都有私心,你对我有情,不想说出绿波之事,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不同,终究是你的兄弟,我不信你会因为一点私心就故意隐瞒,不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我。”
千醉雪望着男子,知道对方十分了解自己,不是可以蒙混过去的,他沉默起来,须臾,终于说道:“不错,我不将此事说出,并非是出于私心。”
师映川闻言,轻哼一声,脸色却不变,显然这是在他预料之中,他鲜红的双眼内隐含着冰冷之色,好似高傲暴烈的火焰,神情漠然之极,不过这时他反而从容起来,身体向后靠着椅背,淡淡道:“说罢,把你的理由告诉我。”千醉雪却没有马上回应,他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师映川,表情从原本的平静渐渐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双目也随之微微眯起,他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师映川,用略带严肃而又无比认真的语气道:“你真的想要知道?”
师映川不明白千醉雪的举动为什么明显有异于往常,然而他已经从中嗅出了某种味道,仿佛自己一旦触摸到真相背后的东西,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一时间师映川的面色不由得就有些阴沉,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当然……所以,你可以说了。”
千醉雪垂目,轻轻摩挲着面前的茶杯,杯壁有着一种略带清凉的光滑感,令他的心情为之渐渐起伏,他没有马上说出自己隐瞒师映川的理由,反而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语气平静:“当初我与唐王并不和睦,一来我们两人自幼就是爱争个高低,二来就是因为你,我与他都对你心怀爱慕,又怎能和睦相处?自然只能是分歧越来越大,平时也很少往来,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师映川听了,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这些,只不过当初不曾点破而已,那时温沉阳是泰元帝结拜义弟,李伏波是泰元帝心腹大将,两人都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在彼此之间虽然不睦,但毕竟是同胞兄弟,谈不上对立,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怨,因此泰元帝也并不插手其中,一时间师映川微微颔首,示意千醉雪继续说下去,千醉雪深深看他一眼,说着:“你只知我当初接到消息之后赶回大都,那么,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师映川猛地眉梢一扬,以他的敏锐,从这句话里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和表情都变得森然而冷厉,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骤然翻腾,一字一句地道:“……说下去。”千醉雪看他一眼,如他所愿地继续说道:“我从前对你说过,当年在接到大都沦陷的消息之后,我便立刻赶回去,后来独自一人杀入宫中,要见你最后一面,除此之外,我并没有说过一些细节,而你也没有留意……其实,当时我并非是在大都被破的消息传出之后才知道此事,你可以想一下,以我当时所在的地方,想要接到消息,至少也需要十日左右,若是如此,等到我回去,那些各派的宗师只怕早已经离开大都,又怎会还在皇宫逗留,最后将我围杀?事实上几乎就在宫变的那一天,远在外地的我便接到了消息,也就是说,有人在这个计划发动的前些日子,便将消息派人送去给我。”
听到这里,师映川的脸上已是冰冷一片,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锉刀正慢慢磨锉着心窝,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到现在已经能够猜测出千醉雪口中所谓的真相,也就是这个真相,令他的心像冰一样寒冷,而千醉雪的话没有停,仍然在继续说着:“……那人在信上说了,赵青主联合诸大宗门即将发动宫变,谋划多年,可保万无一失,此次陛下必死无疑!我接到信之后,立刻日夜兼程赶回大都,却终究还是迟了,而当时这传递消息之人,正是我的双胞胎兄弟,唐王温沉阳。”
千醉雪微微闭目,声音渐低,语气里没有别的意味,不痛苦,不狂躁,也不迷茫,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事实上他与赵青主一样,在这个覆灭帝国的计划中,充当了重要角色,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是背叛者,背叛了帝国,背叛了你,这些都是他在信中亲口承认。”
师映川没有动,他稳稳地靠在椅背上,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鲜红的眼瞳深处,有那么一瞬间闪现出无尽的痛楚之色,同时也涌出了无尽的愤怒,然后这一切又在瞬间尽数归于平静,这时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茶壶,将已经凉了的茶倒了一杯,无声地咽了下去,品着那微微苦涩的味道,此时此刻,师映川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在翻腾,刚才耳朵里听到的每一个字,正拼命地冲击着自己的大脑,他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翻找着,仿佛想要极力找出点有分量东西来证明些什么,但终究他无法说服自己,半晌,师映川的心神终于在这样混乱尖锐的刺骨痛意中变得一片冷静,再不受半点干扰,他阴沉着鲜红的眸子,嘴角动了动,带起一丝冷笑,却没有出声,此时千醉雪凝神去看,灯光下,师映川雪白的脸上是风暴到来前的窒息般的平静,这样看来,就让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悸感觉,偏偏这时候师映川的目光对上了他,伴随着突如其来、无比强烈的凌厉色彩,千醉雪心下微震,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师映川已经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一笑,摇了摇头,道:“为什么?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赵青主那样做,我知道是因为什么,理由很充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根本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
“……因为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宁可毁去。”千醉雪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这话一出,大帐之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被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边,千醉雪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师映川,心中一片默然,但他还是说道:“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努力去得到,如果真的得不到,那他宁可亲手毁掉……当年他对你的爱慕之情,你是知道的,但你有了赵青主,对其他人又怎肯涉及情爱之事,他了解你,所以表面上从来不过多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然而压抑多年,以他的性子,又岂会真的放下,只会越发深陷不可自拔,因此到了最后,终于愤而将你毁去。”
师映川不知不觉就听得怔怔的,仿佛入了神,一时间突然就好象天地之间只剩了自己一人艰难独行,那种寂寞与孤单,不可言说的空落落滋味,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泰元帝时期,那些人,那些事,明明清晰得就在眼前,可又那么陌生……不知不觉间,师映川已是眼窝微热,涩涩地发苦,但他终究与普通人不同,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重新冷漠平静起来,一时袖中的五指缓缓攥起,骨节发出清晰的‘喀嚓’声,师映川的眼里有着无法缓解却又能够清楚感觉到正在燃烧的火焰,他眼瞳微缩,其间隐藏着大恐怖,令人本能地感到畏惧,他久久没有出声,终于,他抬起头,低声道:“原来是这样……”这话里有着丝丝可惜的味道,千醉雪听得心下一凛,感觉到里面深沉的冷意,不由得一时无言,但师映川这时却问道:“……那么,你可知后来他怎么样了?”这时候,他似乎又恢复了平时所熟悉的那种冷静,千醉雪眼睛望着男子,缓缓说道:“当时在那封信上,他说等到宫变那一日,他自会服毒自尽,毕竟他年少之际曾经一条性命是你所救,所以现在,他还给你。”
说到此处,千醉雪眼神中多少带了几分迷惘,声音却很平静:“当年他年幼之时,曾有人给我们兄弟二人相过面,为他批下‘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八字,看来就是应在了这里。”
师映川眼神一顿,面上有片刻的迷离,仿佛里面蔓延了一片无边的火海,烧去了太多扭曲的情感,他忽然懒懒笑了起来,道:“枕边人将我算计不说,连结拜义弟也这样,你说,我这到底算不算是众叛亲离……”千醉雪突然表情认真地说道:“不,至少有人总会站在你一方,比如我。”师映川笑意不改,他望着千醉雪清秀的面孔,道:“唐王背叛了我,而他与你曾是血亲兄弟,那么你,有何打算。”千醉雪淡淡垂目,道:“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师映川目光炯炯看着男子,终究微笑道:“好,至少总有那么几个人还是真心。”说着,再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千醉雪,千醉雪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他知道当初除了赵青主之外,唐王温沉阳便可以说是泰元帝极看重之人了,真的可以说是当作亲弟相待,因此他只怕师映川在这样的连番打击之下,坏了心性,钻了牛角尖,这样想着,就有心岔开话题,道:“为何这般看我。”师映川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最看重的人,却都这样待我,赵青主是这样,阿阳他也是这样……”说及此处,想到从前与如今,两番交错织杂,恍惚又是旧事重现,一时间只觉得心里隐隐揪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
师映川接下来还是按照原计划依次去万绝盟其余各大成员势力走了一趟,虽然他赶路速度极快,但到了第三家的时候,他去各派故意离间的消息也还是已经开始传开来,但明知如此,出于各方面考虑,后面被‘拜访’的那些门派组织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憋着晦气把这煞星送走,不是没有人想过纠集人手对付师映川,但一来他行踪不定,不知道他下一站究竟是去哪里,二来师映川修为深不可测,更兼诡计多端,谁也没有把握将其留下,三来则就是各家心里的那点算盘作祟,因此到后来,竟是被师映川在将联盟中有分量的势力都‘劝降’了一遍之后,安然离开了万绝盟的控制范围,与之同时,万剑山奉剑大司座季玄婴乃是从前泰元帝义弟温沉阳、曾经暗中助诸宗推翻泰元帝统治的唐王的消息,也从万剑山流传出来。
大周,摇光城。
虽是清晨时分,但也已经有了几分燥热之意,地上道路交错纵横,马车所经之处,只见道路两旁的田地里,农夫已经在劳作,庄稼绿油油地一片,偶尔可见荆钗布裙的农家女提着瓦罐来到田间,给家中男子送些清水之类的物事,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一只手掀起车帘,师映川一张脸上是淡淡的冷漠之色,看着车外的情景,心中不觉有些感慨,他在万绝盟境内时,一路所见大多都是萧条,不少地方甚至十分荒凉,偶尔还可以看见人们将死于瘟疫的尸体聚集在一起烧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场瘟疫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已经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与之相比,大周境内却是这样安宁祥和的一幕,两相对比之下,给人带来的冲击还是很大的,不过尽管如此,师映川却没有半点后悔不安的意思,以他如今的心性,只要利益当前,可以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回报,那么无论是千夫所指还是遗臭万年,他都已经毫不在意。
回到青元教时,距离前时出门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师映川沐浴更衣之后,独自一人在外面吹风,这是一片很大的园子,飞瀑湍泻,清泉潺潺,偌大的一湾湖上碧叶接天,或白或粉的清丽莲花开得到处都是,师映川素来爱莲,人尽皆知,青元教总部之中莲花遍植,人人都知道他这其实是爱屋及乌,但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提起。
师映川站在湖边,割破手指,将鲜血逐一滴在北斗七剑上,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已思绪飘得远了,季玄婴的事情确实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只不过他还没有动手的打算,不管怎么样,两人还有两个亲生儿子在,所以暂时没有必要去处理此事,然而当年的真相揭开,终究是将彼此之间两世的情分都给抹尽了,现在季玄婴到底是怎么想的,师映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原本我只以为你是性子有些偏执,却不曾想原来你和赵青主一样,都是如此无情狠心之人。”师映川喃喃自言自语,忽然嗤笑一声,收起北斗七剑,虽然温沉阳与赵青主没有什么相象之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可以毁掉视其为弟的宁天谕,这本质上与赵青主又有什么两样,师映川愤怒之余,又不免觉得悲哀。
“听说你回来,我来看看你。”清柔的声音响起,一个柔软的身体已贴住了师映川的脊背,双臂搂住了师映川的腰身,师映川轻轻拍了拍那柔软的手,道:“你有心了。”女子温柔说着:“我听说了那些有关季玄婴的传言……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罢,不要再想。”
师映川的脸色凝重而冷寂,如同一个疲惫到已经木然的旅者,但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他淡淡说道:“我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影响到自己,我只会让一些人到最后付出代价,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他微嘲一笑,看远处一大片莲花摇曳于湖上,映着碧水,很是美丽:“碧鸟,我会成功的。”
皇皇碧鸟静静搂着男子的腰身,沉默了起来,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那是凝重,是担忧,也是怜悯,终于,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但是,你人生的所有意义难道就只是复仇么?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一定会很累很累……”
“当然不是。”师映川淡淡道,他伸指一弹,几丈外一朵盘子大小的白莲顿时被打得粉碎,师映川神色如水,说着:“如果仅仅只是宁天谕的话,那么对他而言,抓住赵青主,用世间最残酷的方法报复赵青主,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他活着的所有意义,但我不仅仅是宁天谕,我还是师映川,对我而言,复仇只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无所谓有没有意义,但只有在将所有的恩怨情仇彻底了结之后,我才能开始新的人生,翻开新的一页。”
“到那时,才是我的新生……一个崭新的时代。”
……
这场由青元教一手策划发起、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夺去了无数人性命的恐怖瘟疫终于在这一年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被基本控制住,这也在师映川的预料之内,毕竟万绝盟偌大一个组织不是摆设,时间长了,最初的混乱过去,不可能一直束手无策,毫无建树,但尽管如此,师映川的目的还是圆满达成,他的时机掌握得太好,从散播瘟疫开始,紧接着气候就变暖,加剧了疫情的蔓延和散布,等到天气开始寒冷,瘟疫一来难以像之前那样活跃,二来万绝盟已经有了相应的对策,最终被勉强控制起来,而这个时候,万绝盟所受到的损失已经足够令师映川满意,许多地方不仅人口锐减,经济更是萎缩,大幅度衰退,而大周与青元教方面的军队在瘟疫期间趁机发动,势如破竹,攻占了万绝盟一部分领土,这样此消彼长之下,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对峙的局面彻底被打破,双方高下已分。
在此期间,死于这场灾难性瘟疫的人数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天文数字,不是十万,不是百万,甚至不是千万,据粗略估计,世间人口数量大约减去了四分之一还多,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出现过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而师映川也因此被当代大儒、已经七十岁的展秋白提笔记入了正在编写的《人屠传》之中,此书记载着历史上诸多杀人无数、赫赫有名的绝代凶魔,师映川以不到四十之龄,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致使天下生灵涂炭,不但前无古人,想必也是后无来者,成为《人屠传》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儒展秋白为其立传之后,在最后愤怒写道:“师映川者,凶星降世以天罚世人乎?使肥腴之地荒连,富庶州郡颓衰,十室九空,满目枯骨,十殿阎君与之相较,犹有不及,此等凶顽,余七十年来闻所未闻,阿修罗道恶鬼亦不如也!”
此事传出,却不曾想又有另一番变故,原本师映川此人身上便有太多的神秘光环,千前之前乃是统一天下的泰元大帝,其后转世,以超绝天赋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相传此人身怀转世秘法,其后又在当年那场超度法事上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能力,连接阴阳,沟通鬼神,再后来散布骇人听闻的瘟疫,致使生灵涂炭,这些岂是人力可为?如此种种,渐渐便有人暗中传言师映川乃是阎罗真君降世,天命所归,迟早要统一天下,荡平四海。
在这样的封建时代,鬼神之说往往深入人心,因此这种说法很快就传播开来,莫说那等愚夫愚妇容易相信,就连许多读书有见识的人物也不免心中暗暗疑惑,却不知这说法原本便是师映川派人散布,其心之险,用意之深,可见一斑,很快,就在转年入秋的时候,大周铁骑配合青元教无数高手,攻破天波国,直取大都。
……
耳边尽是震天的喊杀声,满眼所见,血肉横飞,不时可见城墙处有多方身影飞纵其间,所造成的破坏力不是那些士卒可比,显然这是有高等武者参与到了攻城之战当中。
百余里外,千醉雪一边胳膊血迹斑斑,上身的衣物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胸口一个紫色印痕赫然在目,不远处,师映川薄袍窄袖,外面罩一件银色鳞甲,满头青丝猎猎飞舞,面上青色花纹时隐时现,脸色却是不正常的赤红,在他脚下,一名蓝衣中年人左胸洞穿,已是气绝身亡,师映川手上抓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一颗尚自热气腾腾的心脏。
师映川随手一把捏碎了那颗心脏,走到千醉雪面前,沾满了血污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自瓶中倒出一枚红丸塞进千醉雪嘴里,千醉雪吞下,脸上泛出几丝红晕,师映川手脚麻利地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势,好再以大宗师强悍的生命力来看,千醉雪的伤并不严重,而两人联手围杀了一名宗师,付出这样的代价已经是很小,当下师映川便带着千醉雪迅速离开。
很快两人回到后方大营,在他们回来的半刻钟之前,天波国皇都刚刚被攻破,此时大军正破城而入,自有潇刑泪在这里坐镇,师映川命人给千醉雪重新包扎伤口,自己也准备脱衣清洗一下,这时潇刑泪却道:“教主与大司马追击敌方宗师之际,我这里接到飞鸽传书,是来自摇光城的消息。”
师映川闻言,就随手接过潇刑泪递来的细铜管,从中取出一条纸卷,展开一看,顿时神色微微一变,只见纸上寥寥一行黑字:大夫人诞下一子,母子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