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优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用力挤出了后面的问话,他慢慢说道:“有一件事,我想问教主。”师映川注意到他的不同寻常,眉头便不由得聚得深了,当下心念微转,一面微微颔首道:“你说。”
左优昙的脸色有一抹不正常的苍白,他凝视着师映川,想起往日里那些丝丝缕缕的温暖,良久,他起身走到对方面前,然后单膝跪下,抬头看着容光照人的少年,心神一时摇动,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喉头却好象生锈一般,有些发不出声,他努力几次,才终于说了出来,声音微带嘶哑地道:“……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假话,没有真正骗过我,既然如此,我现在想问你,我,左优昙,是不是鲛人历史上的那位圣子,纯血鲛人绿波?”
师映川闻言,神色顿时微变,他的瞳孔明显缩了一下,随即牢牢盯住左优昙的面孔,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最终他得到论断:左优昙并非是恢复了记忆。一时间师映川飞速转念,就明白了什么,眉宇间也就此积起淡淡阴霾,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目光低垂,断然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虽是这样问,但师映川脸上神情依旧漠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事实上以他的修为,方才他虽然不在现场,但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将船上任意一处的动静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只不过他不可能闲得无聊去这么做罢了,所以季玄婴之前与左优昙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情,然而师映川是何等聪明之辈,哪怕知道当年之事的人加他在内足有数个,但他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已经确定了告诉左优昙真相的人究竟是谁。
左优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尽力维持着快要散乱的心绪,手掌微微发颤地捏起成拳,轻声道:“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师映川面沉如水,双眉微挑,微有冷意,看着脸上带有希冀之色的男子,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沉默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不安,但终究他还是开了口,准备说出答案,但几乎就在他张口的同时,左优昙突然低声嘶语道:“……教主!”与平时缓和从容的语气不同,眼下左优昙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但语气里却充满了三分求恳七分惴惴,他出身皇室,骨子里终究有着骄傲,纵然面对生死之际,也不至于如此软弱,但此时面对着这世间自己最爱之人,他却是祈求着对方不要给自己一个不想听到的答案。
师映川心中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颤,一直以来,无论是作为泰元帝还是这一世的师映川,他在外人的印象里都是魔头于世,狠毒无情之极,但师映川自己却很清楚,那只是对旁人罢了,对于自己人,他其实还是温软,左优昙跟随他多年,岂能没有情分?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一双眼睛神采莫测,显然此刻心中正是波涛汹涌,但终究师映川还是微微一叹,一双赤眸沉静如水,对于左优昙的性子,他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左优昙不但表面刚硬,内里亦是如此,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自己眼下虽然可以矢口否认此事,但日后左优昙一旦有了确切证据,或者是恢复了记忆,那么只怕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谅他师映川,想到此处,师映川只沉默了片刻,便缓缓说道:“……不错,你就是绿波,当年鲛人一族的纯血圣子,你本是半鲛之身,近年来却逐渐转变成鲛人容貌,我想,这也许就预示着将来有一天,你会恢复从前的记忆。”
左优昙愣了一下,心中震颤,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本绝美的容颜依稀有了些许灰败,他低下头,神色微惘,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知为何就闪过了一丝凄厉决然之色,声音略微低沉了起来,哑着嗓子说道:“……那么,当初我又是怎么死的?”
左优昙此时的眼神,表情,问话,就像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扎在了师映川的心头,虽然不疼,但是早已历经沧桑、被打磨得坚似铁石一般的心脏却是微微一动,情绪终究还是为之动荡起伏,事已至此,师映川也不再隐瞒什么,因为这没有意义,他伸出手,放在左优昙的头顶,眼神如水且漠然,声音却是清冷:“当年赵青主练功走火入魔,已是人力不可挽救,只有传说中的鲛人宝珠有可能救他性命,那时我深爱于他,哪怕只是一线希望也要抓住,因此逼迫绿波泣珠泪尽,绿波死后,双眼果然化为宝珠,赵青主服下之后,这才痊愈。”师映川说着,看左优昙彻底失色的脸,淡淡道:“当年的确是我逼死了你,莫说是你,就算是我亲生父母,亲生儿女,以我那时对赵青主的感情,也一样会统统杀了,只要可以挽回他的性命。”
师映川如此说着,这一刻的他,眼神之中的冷决无情让人忍不住颤抖,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明明师映川面上神色基本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平静,眉宇间更是一派淡漠,可事实上他并不像表面这样无所谓,眼眸深处隐隐有着暴虐的情绪,按理说他如今已是心念四通八达,难有窒碍,但此时师映川只觉得心头情绪些微起伏,他还记得当年那一幕,美丽的鲛人就像是一朵开到荼靡的花,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绚烂却绝望地死去,而此时在师映川面前,左优昙出奇地没有什么反应,原本苍白的脸上,神情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是眼中却有什么仿佛承受不住,气血在胸腔内窜腾不已,令左优昙只觉得一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师映川静静看着他,有丝缕日光落在那幽深的红眸里,看着有些慑人,师映川的手在左优昙头顶缓缓摩挲了一下,道:“我不会将此事撇得一干二净,当初的确是我害你性命,此事确凿无疑。”
左优昙闻言只觉心如刀绞,多年来他身居高位,长此以往,原本的性情早已在潜移默化之中逐渐变得深沉厚重,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骨子里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傲气却又脆弱的少年,此刻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怔怔不语,只望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刚才对方那一番话,那几乎让人落泪的话,以再直接不过的方式亲手断绝了他的最后一点妄想,即使是早有准备,可是在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番话的一刻,也还是觉得心悸神摇,左优昙抬着头,使力咬住唇,然后却发出一声低笑,虽然他极力想要忍耐住,但一线晶莹的水痕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擅自脱出了眼角,沿着美玉也似的脸颊往下淌去,在下巴位置汇聚成水滴,摇摇欲坠,紧接着,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一颗浑圆温润的珠子已经滴溜溜在地上滚动,师映川眼神微敛,轻轻一伸手,那珠子便被他摄入掌中,师映川端详着此珠,时隔千年,自己却是再次看到了这一幕,鲛人泣泪成珠。
“事已至此,你待如何?”师映川松开手,对着左优昙轻声感慨道:“你若不能接受,我会放你离开,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再与我见面,离开我之后,你会活得很轻松。”
左优昙闻言,身体顿时一震,他抬眼望着师映川,却说不出话,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他听得出来师映川的话字字诚挚,没有丝毫空言敷衍的意味,并非是想将他暂且安抚住,半晌,左优昙低声道:“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是,我此刻的心情,真的很难受……”
“我只能说,很抱歉。”师映川说出这么一句,左优昙深望着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一字一句地道:“若是现在连江楼有性命之危,只有我的性命才能救他,你会怎样做?”
师映川沉默,某种情绪宛若一缕轻烟一般,溶入到眸色深处当中,他轻叹一声,道:“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当初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所带给我的震撼,那是一种仿佛将所有的感情都积聚得太久太久之后,突然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最绚烂光华。”说完这番话,师映川对着左优昙笑了笑,但随即他就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对方刚才的那个问题,说道:“一个人的心底其实一共就只有那么大的位置而已,所以我能够付出的也只有那么多,终究是有限的,因此当有人已经占据了这个位置的时候,就不再有其他人能够立足的余地,所以,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还是会选择舍你救他。”
师映川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这几十年来也经历过很多俊男美女,但左优昙终究不同,这个人与自己相伴太久,不管忠心还是爱慕,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然而就算这样,在性命攸关之际,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连江楼!
左优昙听到这个答案,低下头去,让师映川看不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哪怕是他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但在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痛楚,须臾,他抬起头来,突然展颜一笑,面上是淡淡笑容,他笑着,如此耀眼,面上虽然仍有苍白之色,但是这一笑之间,就似是百花绽放,有着惊心动魄的魅力,他说道:“你的确从来不会骗我,这很好。”
左优昙低低而笑,攥住师映川的手,放在自己雪白的脸颊上,自年少时就相守跟随,一点一滴凝聚积攒下来的信任,情分,默契,爱意,那些东西,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一切都在眼前浮现,左优昙一阵目眩欲昏,却还一字一句地道:“我梦想中的感情是永恒不改,而鲛人一生当中也只会爱上一个人,我不后悔,就像你从来没有后悔爱上他一样……”
--恨着吗,应该是恨的,恨他的无情与不公,可终究还是贪恋着那些温暖,不愿……放开!
这时师映川的手放在了左优昙的肩上,轻轻拍着,似在对这个已经精神十分虚弱的男子做着有限的安慰,不过随着他的手忽然拍在对方颈侧时,一切也就此结束,左优昙身体一松,这便昏迷了过去,陷入沉睡,师映川起身下了软榻,将左优昙抱到榻上躺好,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眼下左优昙的心情过于起伏,这对身体是很不利的,让他昏睡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将左优昙安置妥当之后,师映川眼中闪过凌厉之色,一拂衣袖就离开了房间,他凝神感应了一下,以他的手段,在一定范围内想要找到一个人,只要熟悉对方的气息,那么此人就会如同黑夜之中独自闪亮的星子一般,醒目无比,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果然,师映川这样稍作感应,几乎立刻便锁定了一个气息,当下他毫不犹豫地出了船舱,果然就在甲板上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站立,阳光铺洒在身上,整个人都似是泛着光泽,虽然只能看到那遥遥而立的背影,瞧不见面容,但只看那仪态天成的飘逸,就知道必是极为丰姿如玉的人物,师映川见状,脸上有微微怒色一闪而过,虽是两人之间距离尚远,但下一刻,他就已经出现在对方身后,袍袖一拂,缓缓说道:“……是你对优昙说了当年绿波之事?”
这一道声音十分清灵脆丽,非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但偏偏却又像是自修罗地狱之中传出,挟带着一丝丝森寒萧杀之意,冷厉无情,令人从肉身到灵魂都忍不住颤栗,那人听到这声音,就转过了身来,脸上想必是涂过药,原本鲜红的掌印与微肿已经消失不见,如同皓皓明月一般的容貌挑不出半分瑕疵,仙姿淡然,岁月也不曾在上面留下哪怕些许的痕迹,虽然衣着普通,满头青丝也仅仅是简单束着而已,但不经意间已是夺尽光彩,尤其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似星,又深静如幽潭一般,委实有着摄人心魂的力量,男子看了看师映川,虽然被师映川一语道破了行径,面上却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意外,只是微微扬眉,坦然说道:“……不错。”
师映川忽然就觉得头皮有些微微发麻,这当然不可能是害怕,而这世间也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如今的他感到害怕,此时的这种感觉,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体内气血加速流动的缘故罢了,师映川缓缓吸一口气,望着季玄婴,他见其一派轻描淡写之色,就不由得嗤笑,面上神色森冷,负手立着,却并未发怒,只说道:“玄婴,你这样做,有意思么?”
季玄婴玉容清冷,若有所思,也似有所悟,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师映川定定望着他,猩红的眼底深处逐渐泛起层层阴翳,面上露出森然的神色,与此同时,从师映川身上传出的压力也越来越浓厚,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即使如此,季玄婴也还是岿然不动,半晌,就见师映川突然冷笑着说道:“知道么,温沉阳的悲剧就在于欲`望太强烈,而自身的能力偏偏又不足以打破现实的桎梏,去实现自身的欲`望,这才是他一切矛盾与痛苦的根源。”
季玄婴闻言,瞳孔微微一缩,转眼就重新恢复如常,冰冷清绝的面容上玉色焕然,他淡淡颔首,一双漆黑眸子敛去了方才些许的波动,变得清澈透明,道:“你说得很对。”
季玄婴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对方的说法,他望着师映川,两眼深郁,明明是如此清澈似水的眸子,明明是那般平和的目光,却让人无法感觉到一丝情感的存在,他整个人就好似一块冰,性子冷漠之极,但骨子里的烈和狂又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如此一来,非但并不显得矛盾,反而巧妙无比地契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给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异观感,季玄婴望着面前的少年,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力量,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即使得到,也会失去,皇兄当年虽是突破大劫宗师之境,修为盖世,但终究还是凡人,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若是皇兄能够再进一步,真正成就不死不灭之身,又怎会遭人暗算。”
一番话并不尖刻激烈,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却比刀子更锋利,即使是师映川再心高气傲,亦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有道理,一时间冷冷看着对方,心中微窒,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季玄婴也同样看着他,坦然自若,平静又清冷如水,就仿佛刚才说出那些话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傲然立于原地,一双眸子中所蕴含的深邃神采,有着令人心甘情愿沉醉于其中的魔力,然而两人如此对峙不过片刻,师映川眼中的森冷之意便渐渐消淡,恢复了原本的平和与明净,这时师映川突然哈哈大笑,这不是那种令人看了就心寒畏惧的笑,而是仿佛破开云雾的第一道阳光那般灿烂夺目的肆意大笑,他边笑边两眼看着季玄婴,心中的凶戾之意却随着言语缓缓化去,说道:“说得好,玄婴,其实你我二人有些方面真的很像,你很好,很好……呵,说来也好笑,这世上有人可以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去死,但也有人因为得不到心爱之人,索性就令其去死,人心之复杂可见一斑,情之所在,孽随之生,比最高深的武学还要难上百倍。”
季玄婴安静地默默听着,整个人便如同潺潺流水,看似有情,事实上却是无情,他是清俊出尘的美男子,师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两人双双而立,使得这个画面看起来很美,但表面之下却是残酷,一时师映川收了笑,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此时他发现季玄婴的样子在他眼中似乎莫名变得模糊了起来,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偏偏好似雾里看花一般,彼此之间仿佛拉开了一段漫长得几乎无法测量的距离,师映川终于微微一哂,吁了口气,淡然说道:“真是古怪,从前你我是结义兄弟,我待你真可以说是很亲厚了,自认为算得上是一个很合格的兄长,但你后来却一心害我,到了这一世,我与你们几人成亲,除了因为梳碧是女子,我不免多照顾她一些之外,在你与宝相和十九郎三人之中,我对你最是爱惜,而你后来将我当作磨刀石,砥砺道心,终得一个剑心通明,如此,两世我都是待你用心之人,但你偏偏皆要对我不义,玄婴啊玄婴,难道你天生就是冷心冷肺,谁待你好,你就要挫磨谁么?”
“也许罢。”季玄婴忽然微微一笑,宛若初春的阳光一般,能够在弹指间就逼退一切阴云,他眼下修为被禁锢,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没有任何倚仗,也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生死操纵于人手,半点不由自身,然而此时他站在师映川面前,站在这个天下第一高手同时也是古往今来第一魔头的面前,静立从容,却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度,只徐徐说道:“当年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以后,我摆脱不了困扰,便去寻你,那时我就说过,你是我的心魔,所以我会利用你,与你生活在一起,历尽人间情爱滋味,希望可以最终斩去阻碍……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么,纵然两世为人,也改变不了根植于骨髓的这份无情无义。”
师映川低低而笑,嘴里说着赞同的话:“说得太对了。”季玄婴亦是淡笑,既而伸出手,缓缓牵住了师映川一只白玉般完美的纤细手掌,捏紧那根晶莹尾指,低头轻吻了一下,双眼之中几不可觉地流露出一丝温柔之极的神色,瞬间又转为清冷,就说道:“温沉阳当年曾经秘密将自己与宁天谕的生辰八字交给号称鬼算子的卦师霜别情,霜别情看过之后,说这二人只有兄弟之缘,没有夫妻之份,温沉阳便问可有逆天改命之法,霜别情沉吟许久,后来便说若是其中一人将另一人直接或间接致死,那么来生或许二人就因此会有一段情缘,不过因为原本二人之间没有红线相牵于手,所以即便这般强行牵上红线,也不过是牵住尾指罢了,终究不能持久,后来温沉阳参与谋逆之事,我承认也许这其中,或多或少就有这个因素在内。”
师映川听了这段自己不曾知晓的往事,顿时微微愣住,既而突然失笑,他笑得几乎捧腹,道:“你居然……二弟啊二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本以为自己平生所见最为偏执狠绝之人,乃是赵青主,可是没想到,原来你却是丝毫都不亚于他,甚至更为疯狂啊……我想我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活的,即便温沉阳再爱宁天谕,但唐王终究还是唐王,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宁天谕可以是温沉阳的一切,甚至也许比温沉阳的性命还要重要,但他绝对不会是温沉阳生活中的唯一,不然,最后又怎么会走到那个地步?”
师映川冷笑着,目光未有稍离地看着季玄婴,轻轻摇头,像,真像那个人,像那生有玲珑心窍而又心狠手辣的唐王,但似乎又不大像原本的季玄婴了,不过,也许这只是真正的本性罢,在季玄婴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想要就去拿,如此来看,又果然还是他,甚至从来没有变过啊……一时间师映川不自觉地缓了缓呼吸,方才他还有些情绪泄漏,但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固然不平,不过外表上却已看不出丝毫端倪,此时他只觉得恍若有刺骨冰凉的潮水涌上来,直至没顶,这世间诸事当真是残酷无比,置身其中就仿佛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间行走,几乎看不到丝毫光芒,到处都是漆黑模样……可是啊,只要是不凡之人,哪一个不是如此,就因为这些人这样至情至性,因为这样太强烈鲜明的个性,所以他们无论是好是坏,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也正是这些才使得他们鲜活而生动,世间人心最妙,千变万化,人心之复杂莫测,有着世间最肮脏也最美丽的色彩,诱惑与危险并存……这很好!
如此自哂几声,师映川伸手轻轻拍一拍自己的额头,已是习惯性地将这些起伏杂念都统统压灭下去,重新将情绪安定下来,只不过心底深处到底还是有很多感触是消抹不去的,一时师映川神色微动,旋即恢复漠然,身为武者,皆忌情绪起伏过大,他运转玄功,练神入微,无念无垢,一切残余的负面情绪都已在顷刻之间被驱除得干干净净,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当下师映川哈哈一笑,反手攥住了季玄婴的手腕,道:“害人终害己,玄婴,你总有偿还的时候,我等着。”
季玄婴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清冷得宛若冰雕一般的面容却是微微有了融化的迹象,他看着师映川,缓缓说道:“好。”
……
摇光城,大周皇宫。
眼下正是一年之中最为酷热的时节,就连树上的蝉也叫得有气无力,彼时一处园内,翠树如盖,万花簇簇齐放,一片缤纷胜景,这园子占地极大,花木葳蕤,古色古香的亭台玉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其中,又有假山嶙峋点缀,秀湖如镜,景色明丽雅致之余,又颇具一种磅礴大气,这样一处园子,当初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
一间凉亭内,放着一张宽大的软榻,铺有青玉席,丝丝生凉,凉亭四处垂下薄如蝉翼的雪白纱帐,几近透明,柔滑细腻之极,外面的热风吹来,被这纱帐一筛,在透入亭内之际就已变成了凉风,只因这纱帐乃是鲛人以海中玉蚕所吐之丝精心织成,一尺玉绡便要白银万两,寻常富贵人家不过是将其制成手帕汗巾而已,似这般奢侈地拿来做帐子,委实令人咋舌。
亭内不过寥寥几许摆设,并不见如何奢华气派,但却给人制造出一种舒适宁谧的氛围,此时一名穿着折枝牡丹花纹纱曲领袍的俊秀少年正坐在软榻上,身后半靠着一只软垫,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面上神情颇为悠闲懒怠,显然全身都处于放松无比的状态,在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亭内少年略小几岁的黄衫少年正在演练剑法,那亭内的少年已是俊秀不凡,但这黄衫少年却更是容颜丰绝,清丽出尘犹如冰山雪莲,眉心一点殷红如血,而在这绝美少年六七丈外,一个与那亭内少年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清秀少年正怀中抱剑,仔细看着黄衫男孩演练剑法,目光一动不动,似乎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亭外剑光璀璨如银河倒挂,片刻,晏长河放下手中的拳谱,凝目注视着师倾涯练功,师倾涯年纪比他还小,但眼下武艺已不是他能相比,晏长河看着,眼中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他虽然已经很努力,但资质所限,这一生注定在武道一途上走不了太远,而师倾涯却是前途无量,这样一想,不免心中微微黯然,不过晏长河毕竟是做了多年的储君,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比,既然明知道此事不是人力可以更改,那就索性便将心中这些躁意暂且抛开,这时他移了视线,目光转到不远处那抱剑少年的身上,眼中就闪过一丝精芒,一时间晏长河心中冷笑,他起身出了凉亭,沐浴在炎热的日光中,面带笑容地看着师倾涯演练剑法,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出言感叹道:“这就是国师传与你的‘青莲剑歌’么,果然精妙之极。”
听到晏长河这般感叹,师倾涯暂时就收了剑,转身对晏长河笑道:“我还没有完全领悟这套剑诀的妙处所在,你若见到我父亲使出这套剑诀,想必就不会这样说了。”晏长河望着少年丽色天然的容颜,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动,就道:“国师自然武功盖世,但我还是觉得你使起剑来最是好看。”
听到这话,那抱剑少年眼中冷漠,而师倾涯则是眼神微波,他看着晏长河,忽地就微微一笑,道:“长河哥哥,你果真最是会哄人的。”晏长河脱口道:“我哄谁也不会哄你。”
一时就有些安静,师倾涯注视着这个比自己略大些的少年,沉默不语,他看似很平静淡定,但实际上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有微微的波澜,虽然知道自己与晏长河之间是有利益关系为纽带,这是前提,但不知不觉中,还是有些不快,与此同时,心头渐渐浮现出平日里相处的画面,想到此处,师倾涯忽然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过他虽然没有将这些心思都露在脸上,但晏长河出身皇家,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如何会看不出这美丽少年的心情忽然变得低沉起来,见状,神色微微一动,就道:“倾涯,你怎的好象不开心了?”
师倾涯淡然笑道:“好端端的,我有什么不开心?”他一扬手,剑光再次亮起,终有某种冲动忍受不住,整个人已纵掠出去,宛若长虹贯日,剑光团密得水泼不进,渐渐的,师倾涯运剑到极致,心随意转,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在胸中鼓胀激荡,当下只听一声清啸,师倾涯随之腾身而起,一剑之威,竟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清清湖水,被平推出去,肉眼可见的波纹以剑尖为中心,向周围扩开,这‘青莲剑歌’原本师倾涯还并没有彻底领悟,但此时他却莫名进入到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里,将此剑诀终于完整地施展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却突然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师倾涯只觉得一道前所未有的锋锐剑气瞬息来到身前,刺得他双眼几乎无法睁开,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坠入冰窖一般,四肢都几乎被冻僵了,他大骇之下,白皙的额头瞬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且不说来人究竟是如何避过重重皇宫守卫来到戒备森严的此处,只说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对于此人究竟是如何靠近又如何现身乃至动手,竟是全然无所察觉,对方武功之高,远超想象,就似是从天外而来,突然降临人间一般!
心思电转之间,师倾涯终究临危不乱,竭力向后急掠,同时一剑刺出,与此同时,只见一道青影飞掠如电,速度之快,无限接近于凝滞,刹那间竟是让人出现了一种混乱的错觉,师倾涯心神都为之震慑,他甚至连对方的容貌都无法看清,只知道在这一瞬间,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抹流光,又或者是一缕风,无所不在,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东西,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应当,让人无法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面对这等自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的境地,师倾涯骨子里的某种东西竟是被激得就此苏醒,尚且稚嫩的少年不但没有颓丧束手,反而厉叱一声,手中长剑激刺而出,璀璨夺目的光华猛地在刹那间疯狂爆发出来,凌空直下!
附近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了一般,每一丝动作都变得沉重无比,但少年那璀璨的剑光却不在其内,那光芒如此刺眼,又如此绚烂,仿佛这一刻就连阳光也要消退,只剩这清冷又极其傲烈的一抹光辉,最终化为一点寒星,迅速且无限扩散开去,这时却听一个声音低低一笑,随即一点淡淡青芒无声无息间弹出,下一刻,师倾涯闷哼一声,就好象一块石头似的横空飞出,斜斜趔趄着落在地上,‘蹬蹬蹬’一连后退了十余步,这才总算是勉强站住了,少年面色微微潮红,大口喘着气,但是却没有受伤,这时晏长河已抢上前来,将其扶住,急切道:“倾涯,你伤到哪里了?”而那抱剑少年却是仍然站在原地,目光死死望向一处,师倾涯没有回答晏长河的话,眼睛只牢牢盯着远处那背对着自己的纤细人影,那人一身素色衣袍,负手而立,沐浴在日光中,不过是一个背影而已,就已经给人一种无限美好的感觉,整个人透着一股出尘意味,师倾涯微微喘息道:“……父亲?”
说着,赶上前去,来到对方面前,就见这位千百年来无出其右的绝代魔头素袍淡衣,头顶挽了个简单的髻,眼神平淡无波,不曾流露出半点情绪,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照水青莲,浓淡得宜,若论容貌,师倾涯本身已是极罕见的美少年,钟天地之灵秀,但此人虽看起来也是少年模样,但容色之盛,已超出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极限,非笔墨所能详尽形容,师倾涯与之相比,就似星子与明月的差距,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综合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其美,尤其那周身的气度,更是让整个人多了一份令人呼吸不畅的神秘力量,一时间师倾涯见了对方,清美的面孔上就露出了惊喜之色,连忙见礼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儿无礼,竟没能前去迎接。”
师映川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霎时间周围灿然生辉,他原本已是将近中年,但如今看起来却比自己的幼子还要稚嫩一些,唯有眉宇之间的凛冽与厚重才让他与青涩少年区别开来,他淡淡笑道:“本座刚刚回城,方才见你将那‘青莲剑歌’施展得圆熟完备,便出手试试你的斤两。”说着,伸手拍了拍师倾涯的肩,面露满意之色:“不错,原本以为你短时间内还不能将此剑诀吃透,却不想你如今已能将其运用自如了。”
师倾涯听到父亲夸赞自己,心中欢喜,这时晏长河也已来到跟前,行礼道:“见过国师。”师映川的目光在他与师倾涯身上转了一转,对晏长河道:“刚才去看了你父皇,他正要遣人来召你,你这便去罢。”这时那抱剑少年也已经来到近前,行礼道:“小子千穆,见过教主。”与师倾涯和晏长河不同,他是第一次见师映川,身份也不能与二人相提并论,因此纵然上前,也只是微微垂首,没有直视对方,甚至不曾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师映川淡然扫了一眼少年那与千醉雪依稀有一二分相似的清秀轮廓,道:“罢了。”又看向师倾涯,这时方道:“涯儿,随本座来,你可以去看望你父亲了。”师倾涯闻言,精神微振,道:“是。”就对晏长河说道:“那么待会儿就不与你下棋了,我先去探望阿父,等到晚上再去找你下两局。”晏长河含笑点头:“好。”师倾涯将宝剑归于鞘中,递给那清秀少年,嘱咐着:“帮我拿回去罢,告诉碧鸟阿姨晚上不必等我吃饭了。”那少年点一点头,接过了剑。
当下父子二人离开园子,师映川这时从腰间取下一只精美的银色小扁壶,拔开塞子,右手两指虚抬,顿时一道细细的晶莹酒液自壶内腾空而起,分毫不差地钻进了那淡粉色的微张双唇中,师映川慢慢品着,神态悠然,享受着美酒的醇香,师倾涯走在他右侧略靠后的地方,拿帕子擦了擦额上刚才被师映川突然出手所惊出的冷汗,这时候却听师映川忽然说道:“……这段时间本座外出不在,如今看来,你与长河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好了,但是有一句话你要记住:很多事情浅尝辄止就罢了,不要太当真,以免最终形成一个近乎执念般的想法……不过,本座听说那千穆才到摇光城不久,刚才看着,却似乎与你已经混熟了,看来他很对你脾气。”
当年天下混战,乾国皇帝千呼兰于乾国覆灭当日,携皇后盖青青自尽殉国,遗有一独子,被万里赶来的千醉雪救下,带回万剑山,便是这千穆,后来就一直在万剑山修行,此子父母天资皆是寻常,但生的这个儿子却是资质优秀,多年来在万剑山勤勉修行,很少下山,不过身为武者,也不能只知道埋头修炼,足不出户,否则岂不成了呆子,所以近些年来随着千穆年纪渐长,也就不时下山历练一番,前段时间奉师门之命,随万剑山派往摇光城的队伍一起进京,将宗门今年按例需要缴纳的贡品押运到青元教总部,待贡品送到之际,正好师映川刚刚启程前往新城,这千穆到了京中,贡品交割清楚之后,其他人便返回万剑山,而他却是留了下来,他是千醉雪的侄儿,身份不同,很快就与师倾涯熟络起来,短短几个月之间,已是颇为交好。
此时师倾涯闻言,神色一动,就有些拿捏不定的样子,这世上任何一个孩子对亲生父亲原本就是又敬又畏,更何况师映川并非普通人,师倾涯很清楚自己的父亲生性古怪,平日里虽然一般都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然而若是一旦当真作出了某个决定,那就是无可挽回了,当下轻声道:“父亲不喜欢么?”师映川看了他一眼,淡淡而笑,又喝了一口酒,这才说着:“倒也不是。年轻人有着自己的想法,这是理所当然,你们小孩儿家的事,自己拿主意,只不过本座要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自己上点儿心,多看,多想,不要轻易下结论。”
师倾涯面色一正,道:“孩儿明白。”不过他又微垂了眼睫,声音却略微有些沉着地说着:“碧鸟阿姨跟我说过,人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让自己觉得开心就好,至于过后到底是会留下值得经常回忆的东西,还是让人一想起就觉得后悔甚至痛苦的遭遇,这些都是人生当中的重要财富……所以,我也是这么想的。”
师映川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也不曾过多地说什么,只面带微笑地道:“等你以后经历得多了,你就会知道为父今日之言的重要……你要牢记不可轻涉情爱,这并非为父严苛,只不过世事如此,本无长情。”
师映川所说的这番话,师倾涯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但组合在一起之后,不知怎的,这些字句所代表的意义却让他有些心神微惘,但他又不想问什么,这时就听师映川语气趋于冷淡,继续说道:“长河这孩子,像他父皇……皇帝这个人,无论是说什么话,都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很是坦诚,再加上自身魅力,这些混合起来,就仿佛是一坛最为香醇的美酒,味道绝顶,却又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毒,本座言尽于此,你能听懂多少算多少。”
父子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外面的空场夹道,一辆大车就停在那里,这车驾体积极大,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屋舍一般,雪白帷帛垂下,两串紫金铃挂在左右二侧,清风吹来,叮当作响,由四头模样凶武雄健的异兽套着车,两名劲装大汉牢牢挽着缰绳,师映川与师倾涯二人上了车,车内自成一室,有美貌侍女奉上香茶,一时父子两个无话,过得多时,车驾出了皇宫,驶往另一方,那里与皇宫相接,朱门重重,亦有金龙绕柱,建筑巍峨,只是周围与皇宫不同,并没有身着大内制式盔甲的宫廷禁卫巡逻守护,而是由身穿长袍,袖口绣有血色莲花的武者把守,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腰悬莲牌的男女出入其中,这便是天下第一教派青元教的总部,也是世间所有武者敬畏的所在。
车驾进入其中,师映川脸上微露倦意,他漫不经心地道:“一会儿就去见你父亲罢,你两位祖父也在,正好一并见见,还有你大伯。”师倾涯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二人,便点头道:“孩儿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两位祖父了,大伯也是一样。”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摩挲了一下少年的头顶,他眼下形貌比起师倾涯更显稚嫩,但师倾涯被他这般摩挲,依稀感觉到仿佛还是自己年幼之际,被高大的父亲抱于怀中抚爱,心中并无别扭之感,他看着师映川稚貌纤体,不由得就问道:“父亲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之久了,按理说这个阶段的人最容易长身体,应该已经有些变化,怎么孩儿却瞧不出父亲这副肉身长大些呢?”
对于自身是否变化,师映川自然最是清楚,不过他早已猜测出几分,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就说道:“这是小事,为父如今与常人有异,这肉身或许数年才会成长些许,若要恢复从前模样,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可得。”
两人随意说着话,未几,到了师映川的寝宫,父子二人下了车,师倾涯由下人引着,径自去见季玄婴等人,师映川则去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就快要变化,当下解去衣物,纵身入水,不久之后,只见池内水花翻腾不已,过得一时,转变为蛇身的师映川自池中出来,披上侍女提前放在一旁的长袍,这才出了浴室,来到一处清净房间,上榻盘身而坐,闭目开始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容貌尚且年轻,但一头长发却是白如霜雪,正是宝相龙树,这处房间分为内外两间,以珠帘相隔,外间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宝相龙树掀帘入内,只见室内一派明朗,靠窗的青玉方榻之上,一个形容妖异的少年正在打坐,身上所穿长袍虽然宽大飘逸,却掩不住一抹森森白尾,此情此景,梦耶?真耶?
宝相龙树又向前几步,看着仍然静静在榻上打坐的少年,神情微惘,尽管早已知道对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但此时亲眼看到,自然心情不同,一时间师映川双眼不睁,依旧盘坐在原地,一副不闻外物的样子,额间一线怯颜红得隐隐泛着血色,要不是还有呼吸,整个人几乎就是一尊雕塑,有暖风拂入室中,带起了少年的长发,耳上长长的水晶垂穗亦在轻轻摆荡,宝相龙树这样看着半人半蛇模样的少年,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忽然就觉得微微有些寒冷,如此看了很长时间,他才声音有些微哑地道:“……映川?”
师映川听得宝相龙树开口相唤,终于缓缓张目,他侧首目视着宝相龙树,这是对方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师映川见其神色,便道:“怎么,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怪异骇人罢。”
宝相龙树沉默了片刻,既而缓缓头,他望着师映川皎如明月的秀稚容颜,道:“不,没有,我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我对你的容貌并不在意,否则当初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不会一眼看中当时相貌还很平庸的你了。”宝相龙树说着,已迈步走到师映川面前,他弯下腰,伸出手去,抚上了师映川分布着些许白鳞的面庞,眼神中微有波澜,他沉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映川,值得吗,为了所谓的长生不死,为了天下无敌,你所付出的这一切,果真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师映川忽然笑了一笑,他的神情纯净而淡然,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宝相龙树的眉心之间:“为了自己最终的那个梦想,我可以牺牲几乎所有的一切,更何况区区皮囊而已,又算得了什么?我完全不在意这样的小事……宝相,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没有经历过,就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我很清醒地尝过死亡的滋味,也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感觉,所以我绝对不要再次让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境地,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代价,哪怕是变成怪物,甚至更沉重的代价,你明白么。”
师映川的眼神无比冷静,也无比认真,宝相龙树凝视着他,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师映川微微合起双眼,用手捏着眉心,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在那边多待一阵。”宝相龙树这次是与季青仙和宝相脱不花二人一起从蓬莱来到摇光城,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主要是来探望季玄婴,季玄婴如今成为师映川的阶下囚,这二人虽然自知无法向师映川求情,饶恕季玄婴,但那毕竟是亲生骨肉,怎能毫不关心,因此至少也要来见幼子一面,而宝相龙树则是要来见师映川,当初师映川身体变异的消息传出,宝相龙树爱他犹如性命一般,自然十分牵挂,但正好那时有要事脱不开身,后来等到有时间了,师映川却又前往新城,因此在后来得知师映川准备返回摇光城的确切时间之后,宝相龙树算了算日子,便赶来摇光城见其一面,正值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也准备探望幼子,于是三人便同船而至。
宝相龙树在师映川身边坐下,叹道:“我在那边待着做什么,看着他,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宝相龙树口中的‘他’自然便是季玄婴,原本兄弟重逢当然是一件喜事,但联系到季玄婴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宝相龙树自然心情复杂,哪里还能在季玄婴那里待得住,对于这一点,师映川自然心知肚明,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心头的阴云,对宝相龙树道:“他终究是你弟弟,你即便心里恼他,也总要顾及到你父亲的想法。”
宝相龙树叹道:“我明白。”说着,忽然微微咳嗽了几声,就用手压着太阳穴慢揉,师映川见状,就问道:“怎么了?”宝相龙树不以为意地道:“一点小毛病,没什么。”
当下两人又说了些正事,末了,宝相龙树眼望外面如花景致,似是有所感慨,说着:“宝花这些年一直在外,不与家中联系,只偶尔传回几封书信报平安,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怎样了。”师映川闻言不语,他自然知道宝相宝花为什么要一直销声匿迹,不肯露面,此女对连江楼情有独钟,偏偏连江楼对其并无情爱之念,后来连江楼落入自己之手,若是其他人,宝相宝花必然是不惜性命也要去闯上一闯,营救心上人,但偏偏自己却是宝相宝花的表弟,不但与宝相一族有着紧密的关系,而且权倾天下,宝相宝花又如何救得了人?在多方矛盾与心灰意冷之下,以宝相宝花的性子,在外漂泊也就成了意料中之事。
两人聊了一会儿之后,有人来请宝相龙树过去,是宝相脱不花那里有事吩咐,一时宝相龙树离开,师映川想了想,也出了屋子,片刻,他来到一间内殿,推门进去,连江楼正睡在床上,旁边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师映川蜿蜒来到床前,俯身看着床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男人,道:“还不舒服么?”连江楼如今修为被禁锢,体质与普通人没有区别,最近又旅途跋涉,长时间待在水上,便生了病,好在只是一点小问题,并无大碍,上岸之后休息两日就是了,因此师映川也没什么担心的,一时他坐在床边,将那碗药汁端起来,莹白如玉的手心上似有若无地微微现出一抹青芒,顿时原本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就仿佛被扔进了冰窟里一般,变得温凉起来,师映川这才将碗递过去,道:“喝罢,已经凉了。”
连江楼坐起来,拿过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师映川伸出舌头,轻轻舔去对方嘴角的一丝药渍,布满鳞甲的手背在连江楼脸上顺势一划,眼里有幽幽炽热之色,淡笑道:“看到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心痒得紧,可惜我这个身体看起来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长成的,说不定需要几十年才能够长到可以与你行房的程度……不过这也不打紧,以你的寿元,完全不需在意这样的小事,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为我生儿育女了。”
师映川说着,笑容里也多了几分明灿:“我这次真的想好了,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无论男女,就叫宁神通,怎么样?神通,神通,这名字寄予了我对这孩子的希望,我要让这个孩子成为了不起的人,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万事万物都臣服在这孩子的脚下,你说好不好。”
这名字也还罢了,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地位,给子女取再狂妄霸道的名字也是寻常,但这个‘宁’字,却是意味深长,连江楼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师映川也不在意,他起身道:“好了,我先走了,你休息罢。”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对连江楼进行折磨,对此,连江楼略有意外,不过也自然乐得如此,一时师映川回到刚才的房间,却是命人去召那千穆过来。
将近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千穆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这处宫殿,走至一道高高的朱门前,虽然千穆此刻心里平静归平静,但终究还是生出了一丝紧张之意,不过等他刚靠近这扇门不足半丈时,就听从里面传来一个清越如同冰玉相击的声音,说着:“……进来。”话音未落,朱门从内而外地被人打开,两名容貌姣好的侍女分立左右,千穆跨进去,走入内间,就见一个纤细人影正坐在一张青玉方榻上,身后跪坐着一名秀丽侍女,为其梳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而下,被女子精心用象牙梳慢慢梳通,一袭长袍漫不经心地松松披在身上,露出修长的颈子以及微削的双肩,可以看出里面必是什么也没穿的,但这些千穆都不曾注意到,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人露在外面的肌肤上,不,那已经不能说是肌肤,雪白的鳞甲满满覆盖其上,更令人生骇的是,长袍下露出的不是腿,而是盘曲的尾身,尽管如今世人皆知青元教主身上发生的异事,但此时千穆亲眼目睹这等情状,仍然不免暗暗心惊。
那人正在低头看着一本泛黄的册子,瞧不到容貌,千穆慢慢走上前去,深深拜下道:“千穆见过教主。”对方淡淡‘唔’了一声,放下册子,抬起头来,之前两人虽然已经在皇宫碰过面,但千穆那时并未看清对方的相貌,而眼下在看到对方面容的一刹那,千穆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瞬间只剩下一个念头:世间竟有这等绝代佳人!他不是没有见过貌美之人,他曾当面看过断法宗这一代大宗正季平琰,对方容色如仙,不愧是当世绝顶的美男子,但就是那据说与其父青元教主容貌十分相似的男子,与眼下这真正的怯颜美人相比,亦是失色许多,一时间千穆暗自猛地一咬舌尖,清醒过来,他不敢再看,微微低下眼帘,心中已是凛然。
这时侍女已精心挽好了发,将发冠戴上,师映川挥手示意其退下,这才抬眸正视面前不远处的少年,他看向对方的目光是沉静而淡漠的,在这一刻,千穆才惊觉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哪怕根本没有泄露出丝毫威压,仅仅只是被那双猩红如血的眼睛所注视,全身上下就已经好象在被利剑反复戳刺一般,生疼难挨,令人产生连灵魂都要为之颤抖的感觉,那是威震天下慑服四海,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无上气魄,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但千穆却只觉得漫长无比,最终,师映川目光微敛,这一切顿时消失无踪,他拿起侍女奉上的冰镇饮品啜了一口,雪白的面孔上有散漫之色,特别是额头至眉心处的一线红痕,异常显眼,片刻,他才淡淡道:“……知道本座为什么召你来么。”千穆清秀的脸上微微一抽,他深吸一口气,脸容微垂,应答却越发小心,静心宁神地说道:“千穆不知,还请教主示下。”
师映川神色如常,可一双眸子却显得深沉,内中隐约有丝丝红芒流过,撼人心魄,他眸光直视过去,似笑非笑地望着少年,唇角微绽,却现出冷意,但他说话并不凌厉,反而有些温温吞吞的,淡漠道:“你与涯儿有意亲近,是何目的?”
如此直接的话语,出乎千穆的意料,不过他虽还是少年,但心志已不是普通成年人可比,当下坦然相对,微微沉声道:“千穆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与倾涯公子很是投缘……”师映川双眼一眯,一双猩红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红光,下一刻,千穆顿时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在地上,一股有若实质的庞大压力像是大山一般压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几乎承受不住,甚至逼得全身的毛孔都本能地封闭起来,连汗都不能渗出来一滴,就当千穆即将受到创伤之际,身上突然一松,那股重逾万斤的压力刹那间消失不见,瞬时少年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毛孔猛地张开,转眼就已大汗淋漓,连内衫都湿透了,整个人便似是刚刚洗了澡出来一般,师映川目光错开,唇角扯起一痕好看的曲线,道:“其实本座刚才,有过杀你的念头。”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千穆心中猛地一震,全身的肌肉刹那间绷得死紧,他再清楚不过了,自己眼下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也许不应该称作人,而是这个世间最可怕的魔头,随时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为了达到目的,曾经夺取了亿万人的性命,眼下若是随手杀了自己,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你是乾国皇子,父母家族毁于战乱,不管你本人怎么想,按理说,本座杀了你,是断绝后患。”师映川说着,闭起眼,伸出右手,缓缓揉着自己的眉心,随着指尖的揉捏,雪白的眉心处渐渐泛红,他似乎完全懒得去看此刻的千穆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一直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颤,有如蝶翼,以如此稚龄模样,却有沧桑言行,这使得他眉宇之间充满了诡谲又魅惑的矛盾,而千穆这时候什么也没做,少年只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所以索性沉默是金,而这也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这时却见师映川睁开眼,一双艳红的眼瞳里并没有散发着应该有的冰冷而又嗜血的光芒,但千穆知道,这个看起来外貌比自己还年少的‘人’,绝对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他努力稳定心神,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异状,师映川看他一眼,忽然就嗤笑一声,道:“放心,你是十九郎在这世间仅剩的血亲,所以本座不会对你怎么样。”
师映川轻舒衣袖,一阵淡淡清风自那宽大的袍袖间逸出,轻柔地吹拂在不远处少年的身上,将其身上的汗水被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干爽,他一双赤瞳中仿佛盛满了无尽血海,能够让人的灵魂也为之惊悸,又或者根本毫不在意,他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只开口说道:“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结交朋友或者追求心仪之人,这都无可厚非,但前提是,你必须忘记当年的事情,忘记乾国,这对你有好处。”
千穆头颅微垂,任谁也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缓缓道:“……是。”师映川闭上眼,语气淡漠:“好了,你下去罢。”千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退出房外。
……
新城的建设在大量人力物力的强大支持下,开展得如火如荼,青元教总部按时会收到来自新城的情报,详细汇报进程,在这一年的冬天,晏勾辰举办祭天大典,改年号为隆纣,成为继泰元帝之后,又一位统御四海的无上帝王,大典上,青元教教主师映川被正式敬封为圣武帝君,统领天下武道流派,大典过后,多少有识之士私下暗议,隆纣帝此举,表面上乃是安抚人心,但实际上或许已意味着朝廷与青元教之间已经有了难以扭转的分歧趋势,在经历了多年战乱之后,天下未必就是真正迎来了太平。
……
隆纣初年,四月,摇光城。
偌大的京城内,行人车马往来不息,这是天子脚下,繁华富庶程度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当年天下战火四起,山河破碎,许多地方已是满目疮痍,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才能慢慢恢复过来,但摇光城却是截然不同,从未被战火所波及,再加上又经过多年经营,到如今繁华兴盛之处,可谓天下无双。
此时摇光城中一家颇负盛名的清雅小楼三楼内,两名女子相对而坐,其中一人柳眉修目,丰丽如仙,虽然早已经不是如花年纪,但岁月却并未在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如墨青丝只用一支金钗簪住,淡雅脱俗,仿佛还是韶华时节,乃是瑶池仙地的温渌婵,在她对面坐着的,却是一名女冠,此女头上束髻,插一支紫色长簪,一袭素色织绵道袍裹住身体,右手侧横放着一把拂尘,这女冠容颜端丽,虽然神色淡漠,但整体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人一种犹如火焰般亮烈的感觉,竟是宝相氏为情所困,已离家在外多年的嫡小姐,宝相宝花。
就在二女见面之际,某间大殿中,师映川双眉微皱,转身对下方之人道:“宝相的身体,果真像你所说?”那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君上的话,原本新年过后,狱主的病情已经开始转轻,哪知不到半月,又再次加重,如今一个月里,总有三五次咳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