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农历年后,我在台中重逢的南开同班同学沈增文介绍我到台中一中代她的课,教高中英文。她考上了美国国务院战后文化人员交换计划奖学金,六十年来世人皆称它为“傅尔布莱特交换计划”,对国际文化交流有深远悠久的影响。她去受英语教学训练,半年即回原职。我对教书极有兴趣,除了父母之外,我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南开中学的老师。我最敬爱的孟志荪老师,和其他的老师,无论学识和风度都是很好的典范。而在武汉大学。朱光潜老师不仅以高水平授业,且在我感情困顿之时为我解惑,使我一生有一个不易撼动的目标。如今我已在“家里蹲大学”(我母亲的自嘲语)蹲了三年半了,这个代课的工作开启了我人生又一个契机。我第一次走进育才街台中一中的大门。就看到那座创校纪念碑,五年间多次读碑上文字都深受感动。正面刻着:
吾台人初无中学,有则自本校始。盖自改隶以来,百凡草创,街庄之公学,侧重语言,风气既开,人思上达,遂有不避险阻,渡重洋于内地者。夫以彪龄之年。一旦远离乡井,栖身于万里外,微特学资不易,亦复疑虑丛生,有识之士深以为忧,知创立中学之不可缓也。岁壬子,林烈堂,林献堂,辜显荣,林熊征,蔡莲
舫诸委员,乃起而力请于当道……
募捐二十四万余元,林家捐地一万五千坪,一九一五年建成,是日治五十年里以台湾子弟为主的中学:即使为了维持台中一中的校名,亦经多年奋斗。
这样值得骄傲的立校精神,令我极为尊敬,在那里执教五年,成为那可敬传统的一分子,也令我感到光荣。台中一中,让我时时想到教育我成人的南开精神,也常常想到父辈创办东北中山中学,不仅为教育“以髻龄之年,远离乡井”的家乡子弟:并且要在国破家亡之际引导他们,在颠沛流亡路上养护他们。而中山中学于抗战胜利回乡,竟更无依靠,校名、校史埋没四十六年。直至一九九五年才由早期校友协力在沈阳恢复校名,重建校史。台中一中能秉持创校理想。作育一流人才,近百年稳定发展,风雨无忧,校友多为台湾社会中坚分子。
这样以忧患精神立校的学校,都有相当自强自信的气氛。那时日本殖民者离去不到十年,几乎所有教员都是由大陆历经战乱来到台湾,大多数出身名校,教学水平与热忱均高。台中一中即是安身立命之所。
能从菜场、煤炉、奶瓶、尿布中“偷”得这几小时,重谈自己珍爱的知识——用好的文字抒情、写景、论述都是知识,我自己感到幸福。一班四十多个仰头听我讲课的脸上似乎有些感应,令我有一种知音之感。
一年可以是很长的时间,除了寒暑假外,九个月的时间可以讲很多,听很多。如果善用每堂五十分钟,凝聚学生的注意力,一个教师可以像河海领航一样,以每课文章作为船舶,引领学生看到不同的世界。
教书实在是充满乐趣的事,你一走进教室,听到一声“立正敬礼”的口号,看到一屋子壮汉“刷”地一声站立起来,心智立刻进入备战状况,神志清明,摒除了屋外的牵虑,准备挑战和被挑战。那时的高中英文课好似写明白了,三份之二的时间讲课文,三份之一讲文法,大概当年大学联合招生的英文考题是这个比例吧。文法一“讲”就可能变得苦涩,这是我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把文法教得简明有趣,一步步融入课文。什么词类啊,时态啊,规则啊,都是语言树上的枝干,字、句都是叶子,文学感觉是花朵和果子,我不用中文翻译字句,而鼓励学生用自由的想象,可以印象深刻而增加字汇。风可以由:”whispering”到”sobbing:,”groaning”,”roaring”and”howing”(低语到悲咽,到怒号),潺潺溪流由”ripping”到”rapidcurrents”,”over-poweringflood”,”violenttorrents”(激流,洪水,怒涛……)形容词比较级也不只是加”er”或”est”就对了。中国人爱说某人最伟大,英文说”oneofthegreatest”,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用自己学英文地方法讲解课文,随时扩展他们的文字境界,效果不错。我一生教书,不同程度的使用这种方法,颇受学生欢迎。台中一中的学生程度好,求知心切,自信心强,从不怕难,是我教学生涯的很好开始。
暑假之后,沈增文由美国回来,我代课期满,金树荣校长很诚恳地邀我留下专任,聘书是高中英文教师。似是命运给我进一步的挑战,但我必须评估自己的实际困难;必须先得丈夫同意,再得父母支持。这些年来。母亲奔波在台北、台中道上,我在育儿、疾病、裕昌出国出差时都有母亲及时支持,而爸爸那些年正开始陷入政治困境。他们担忧我身体赢弱,无法应付家庭与工作的双重负担。但是,自恃年轻,在代课半年间又重新拾回南开精神,我终于接受了台中一中的聘书,从此踏上我自幼敬佩的教育路途。另有一个隐藏在后的原因是,三年后,我也要去投考“傅尔布莱特交换计划”。我的中学同学和大学同班(谢文津,早一年)能考上,我大约也能考上。在那时,只有这样的公费才能申请护照出国。这也是我前程的一大站。
像台中一中那样的学校,除了一贯的高水平功课外,高三拼大学联考的目标似乎渗入了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里。他们不仅是要考上大学,而是要考上什么大学、什么科系。这件事难不倒我,我曾经呼吸那样的空气多年。高三甲、乙、丙、丁四班,据说是按学号平均分班,数学和英文是“拼”的重点。各班任课老师为了自己学生上榜的成绩,暗自也有些课外题的竞争。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遇见了终生好友,徐蕙芳。
她比我大十岁,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她的父亲是江苏无锡著名的藏书家,哥哥徐仲年留法回国,曾在重庆沙坪坝时期任中央大学外文系教授,且是著名的小说家和文评家,我在“时与潮书店”读过他几本书。
台中一中的教员休息室很大。有几大排长长的桌子,各科的同事都自成天地。我刚去的时候,由于林同庚老师(台大讲师)由美国写信介绍,认识曾任教台中一中的杨锦钟(她不久随夫胡旭光到驻美大使馆任公使),她的朋友李鉴娴(国文科),孟文槛(历史科),路翰芬和徐蕙芳(英文科)几位资深老师对我相当照顾。徐蕙芳教高三乙班,我教丙班。她家住立德街,与我家相距不到两百公尺,有时下课一起回家,渐渐约好早上有课亦同去,坐在三轮车上。最初只谈功课已谈不完,家里还有一屋子事等着。她随夫蒋道舆先生全家来台,三代同堂,数十年维持大家庭的规模。
高三下学期最后一个月,所有课程结束,开始升学辅导,由各科名师各按专长轮流到四班上课,要自编教材,专攻联考可能题目,训练学生敏锐思考,精确作答。徐蕙芳和我在开会时分配到翻译和词类变化等文法领域,每人尚需自选精练短文数篇,可供诵读,增加阅读能力。
我们竭尽所知地搜集资料,那时我开始跑台中的美国新闻处图书室,我哥哥和他在《中央社》的老同学杨孔鑫有时会寄一点英文稿,有关文学和文化的新文章等。我们两人讨论之余,晚上孩子睡了,她由立德街走到我家,在我的书桌上写好,多数由我用钢板刻蜡纸,第二天到教务处印成全班的讲义或测验题。钢板刻出的讲义相当成功,后来几年的畅销升学指南“盗”用了不少,当然我们那时代没有人想到什么版权。我的字方正,不潇洒,很适合刻钢板,那时不到三十岁,做那么“重要”的事,觉得很快乐。
在台中十七年,家庭生活之外,最早跃入我记忆的,常常是放在走廊尽头的小书桌;用一条深红色的毡子挂在房槛隔着卧房,灯罩压得低低的小台灯,灯光中我们两个人做题目写钢板的情景,既浪漫又辛酸。其实其中并没有太多浪漫的情调,多半时间,我们只是两个家庭主妇,在家人入睡后才能在走廊一隅之地,面对心智的挑战。英文有一个最确切的字:“Necessity”(必然性)。家人和自己都明白,一旦进去了,便必须打赢这场仗。在我那张小桌工作(一直到一九七二年到台北丽水街宿舍,我才有了一间小小的,真正的书房),在我的小家庭,只须得到丈夫谅解,比较单纯。我的丈夫“允许”我们那样工作,因为他一周工作七天,经常出差,他不在家的时候,我从无怨言。
那张小书桌奠立了我们一生的友谊,直到她二00七年二月高龄逝世,五十年间,人生一切变化没有阻隔我们。她是我三个儿子至今温暖记忆的蒋妈妈:而我,自台中一中开始教书,一生在台湾为人处世,处处都有俯首在那小书桌上刻钢板的精神。
晚上十点钟左右,我送她沿着复兴路走到立德街口,常有未尽之言,两人送过去送过来多次。直到我离开台中一中多年后仍未分手,功课之外,我们也谈生活与家庭,她的雍容、智慧与宽宏对我影响很深。
在那五年中,每年暑假看大学联考榜单也是我生命中的大事,好似新聘教练看球赛一样,口中不断地教他们不要想输赢,心中却切切悬挂,恨不能去派报社买第一份报纸。在那一版密密麻麻的榜单上用红笔画出自己的学生名字,五十年前和今天一样,先找台大医学院和工学院的上榜者,工学院又先找电机系,因为分数最高。我不能自命清高说我没有这份“虚荣心”,尤其是担任导师那一班的升学率,占满我年轻的心。那几天之内,只差没有人在门口放鞭炮,上榜的络绎不绝地来谢师,整体说来,成绩够好。但是也有些录取不理想的和公立大学落榜的,他们晚几天也有来看我的,有人进门即落泪,我不但当时劝慰,还追踪鼓励,第二年再考,多数都能满意。成功或挫折的分享,使我相许多当年十八、十九岁的男孩建立了长久的“革命感情”,在他们成长的岁月中,有写信的,回台中家乡时来看望的,尤其是他们到成功岭当兵的那些夏天,我听了许许多多新兵训练的趣闻。学生络绎不绝地按我家门铃,每星期天我准备许多酸梅汤凉着,蒸许多好吃的包子,有些人多年后还记得。当兵的故事中最令我难忘的是石家兴,他问我要一些短篇的英文文章,可以在站岗时背诵,简直令我肃然起敬。他在台大生物系念书时和几位同学定期研讨文学和文化问题,与简初惠(后成名作家简宛)相爱,也曾带来给我看。毕业后教了几年书到美国康乃尔大学读博士学位时,邀我前往胡适的校园一游,看到他一家安居进修。当晚他邀来几位台中一中同学和她的妹妹简静惠等畅谈当年乐事,五十年间,我看着他从少年成为国际级学者,二00八年他获颁四年一度的世界家禽学会的学术研究奖,我真正分享到他们的成就感。
在台中一中的传统中,以文科作第一志愿升大学的似乎占少数,数十年间常有联系的有在外交界杰出的罗致远,主持中国广播公司的政论家赵守博,台律系教授廖义男等。台大外文系毕业的林柏榕、张和涌、张平男和陈大安等。林柏榕是我第一年教的学生,他在创办立人高中和竞选台中市长前曾与我谈及他要为台中做事的理想。他任市长时,我已离开台中了,但是从竞选文宣,看得出来文学教育的格调,虽然我也知道他所进入的政治和文学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与他同班的张和涌,在大同公司服务时,曾帮“协志丛书”翻译了许多世界经典人文著作。张平男是徐蕙芳的得意学生,中英文俱佳,文学作品涉猎亦深,我在国立编译馆时,邀他将文学课程必修读本奥尔巴哈的《模拟:西洋文学中现实的呈现》译成中文,一九八0年曲幼狮文化事业公司出版,是一本很有意义的书。
在我任教的最后一班,进入台大外文系的陈大安,是真正喜爱文学的学生,读文学书亦有很深入的见解。他读大学时,常常请教我课外必读之书,五、六年间写了许多新诗,很有创意与深意,我都是第一个读者。他后来也去了美国,从事文化工作。一九九0年初期,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与友人创办的MuseCorderoChen广告公司赢得美国全国广告协会的银铃奖,一九九四年又得美国销售协会颁发广告效果金奖。在这样全国性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必须有扎实的文学艺术根基和真正触动人心的创意。
台中一中学生日后在理工界和医界都有杰出表现,大约是传统的主流力量。那时成绩最好的都以医科为第一志愿,有一位笑口常开的学生对我说,“老师,我将来作了医生会照顾你。”我那时年轻,从未想到需要医师照顾。多年以后看到他们成为名医的报导,甚至在街上看到他们的诊所招牌,但都末以病人身分求诊。只有曾找我叙师生情谊的仁爱医院副院长刘茂松,当时我胃部不适,他安排照胃镜,我竟然在等候队伍中溜走“逃跑”了,后来再不好意思去。几年前我在和信医院作一场最后的演讲,题目是“疼痛与文学”。是台中一中的老学生蔡哲雄,在美行医二十多年后回台湾,到那著名的癌症医院任副院长,他念旧,找到了我,请我去作了那样跨界的演讲。我叙述自己在种种病苦关头以背诗来转移难缠的疼痛,而且,还不改教室旧习,印了一些值得背诵的英诗给听众呢。
二00六年夏天,我在一中第一班的学生,在台湾水产养殖方面大有贡献的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廖一久,以及四十年来首次返台的雷射专家王贞秀与张和涌一起来看我。门启之际,师生五十三年后重聚,不仅我已白头隐世,他们也已年近七十,事业成就私人生沧桑之感涌上心头,岂止是惊呼热中肠而已!他们寄来的当日合照,我一直留置案头。
数十年间我在台湾或到世界各处开会旅行总会遇见各行各业的一中学生,前来相认的都有温暖的回忆;许多人记得上我的课时,师生聚精会神的情景,课内课外都感到充实。方东美先生曾说:“学生是心灵的后裔”,对我而言,教书从来不只是一份工作,而是一种传递,我将所读、所思、所想与听我说话的人份享,教室聚散之外,另有深意。他们,都是我心灵的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