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更次序——分莎士比亚,弥尔顿、葛雷和浪漫时期。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味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

那幽雅静美的少女露西是谁,至今两百年无人确定,但他为追忆这早夭的十八岁情人所写的五首小诗,却是英国文学史的瑰宝,平实简朴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后一首《彼时,幽黯遮蔽我心》是我六十年来疗伤止痛最好的良药之一。我在演讲、文章中背诵它,希望证明诗对人生的力量,当年朱老师必是希望以此开启对我们的西方文学的教育吧。这组诗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诗人说我再也不离开英国了。

因为露西最后看到的是英国的绿野——这对当时爱国高于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爱国情诗了。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捷,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校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arethou,mybelovedson,”(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fowlsofheavenhavewings,……chainstieusdownbylandand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便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ifanychancetoheaveasign”(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pityme,andnotmygrie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的大学三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二十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这首诗很少被选。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

英诗课第二部份则以知性为主,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雪莱的《奥兹曼迪斯)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boundlessandbare,theloneandlevelsand,stretchfaraway(寂寞与荒凉,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

朱老师引证说,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loneandleVel,声音之轻,可见另一种语言,不同的感觉之美。

至于《西风颂),老师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IfWinteres,canSpringbefarbehind?”)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hemind`sey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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