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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明白了,明日……老臣便会上朝。”
杨天栋还是开口了,他的口气听起来很淡然,可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把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丝气力一同给吐了出来,那枯黄的眸中再也看不到一丝的光芒。
“多谢阁老。”穆之寻立刻面露喜色,甚至不顾君臣之间的身份给杨天栋作了一揖。
既然杨天栋已经答应了下来,那穆之寻就没有必要再久留了,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杨天栋却突然喊住了他,“……陛下。”
“阁老是还有什么事情吗?”穆之寻回过头。
“老臣……有一事相求。”杨天栋用胳膊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涨的通红的脸上写满了执念。
穆之寻连忙走了回来,再次坐在了一旁,他面露关切地看着杨天栋,“阁老且慢慢道来。”
“素素,快给陛下行礼。”杨天栋艰难地抬起了右手,指了指一旁的女子。
女子虽然有些意外,但闻声以后还是立刻跪在了穆之寻的面前,她双手置于额前缓缓叩首道:“臣女杨素素见过陛下。”
“阁老……这是何意啊?”穆之寻有些不解,因为刚刚他进来的时候这女子已经向他施过跪礼,为何又再次施跪叩大礼啊?
“陛下,她是臣的孙女,从小在臣的身边长大,如今已然桃李……却还未曾嫁许,咳……咳咳,臣想……想让陛下给她个归宿。”杨天栋那乞求的表情看起来尴尬而为难。
从古至今,与皇家结好一般都是皇家求婚或是选秀的方式,很少有为人臣子主动向皇家联姻的,尤其是女子一方。
可杨天栋今日却直接说出了这番话,他诚恳的语气几乎是在哀求,浑浊的双目中闪烁着的是一个祖父对自己孙女的无限疼爱。
“阿翁……”杨天栋的话语让杨素素泪流满面,她听得出来阿翁这是在……托孤。
其实穆之寻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子,那温婉端庄的模样让他总想时不时地打量她一眼。
此刻,他可以细细地审视这个女子了。
她的头顶头顶梳着时简单的垂髫分肖髻,与时下京中女子流行的凌云髻、飞天髻显得格格不入,但简单中却透露着一股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端庄和温婉,明澈的双眸和整洁的一字眉显得稳重而聪慧,修长的鼻梁让人觉得踏实而又可靠。
随后杨天栋向穆之寻讲起了自己的这个孙女。
杨素素自小便聪明伶俐、恬静温婉,翰墨辞章,不学而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懂事上进、勤奋好学的她比她的父亲叔叔们以及同辈们强了太多。
“可惜了……是个女儿身。”从小到大,每每杨天栋夸赞完她的才思之后,经常都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黯然之叹。
杨天栋这样感慨其实是有他的原因的,说起杨天栋,他自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三岁识字,四岁执笔,六岁那年,他就已经能通晓六经大义了,神童的名号在他的家乡南境滕州是无人不知为人不晓。
在那个年代,五六十岁还在考秀才的童生遍地都是,可他十二岁就考中了秀才,十五岁中举,二十岁便已然进士及第,成为了太宗朝最年轻的大宁官员,凭借着不俗的才智和精干,他的仕途一帆风顺,昭宗朝的时候他进入了大宁最高的权力机关—内阁,在宁帝也就是景宗即位之后,他便被提拔为了内阁首辅,如今他在这个位置上已经整整坐了三十一年了,可谓是位极人臣、桃李满天下。
然而他的儿子们却一个比一个不争气,最让他气愤的就是自己的大儿子杨继开,也就是杨素素的父亲,杨天栋一心想着让自己的这个儿子有一天能接过自己的担子,至少能在大宁的朝堂之上能有个一席之地。
可杨继开却是一个天生喜欢游历山川、吟诗作赋作的闲云野鹤。
一个满心是望子成龙,一个是向往着逍遥自在,父子二人的矛盾不断激化,终于,在杨素素出生的第二年,杨继开和杨天栋彻底闹崩了,无可奈何的杨继开丢下妻儿老小愤然离京。
至今仍不知他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自从杨继开走了以后,杨素素的母亲由于思念过度而郁郁寡欢,很快就不久于人世,可怜的杨素素尚在襁褓就已经没了双亲,所以他从小都是在祖父杨天栋的身边长大的,这也是他们爷孙俩感情如此深厚的原因。
或许只有杨天栋自己清楚这些年他为了这个孙女暗自流了多少的眼泪。
等到了杨天栋讲完了这些年的因家门不幸之后,他的眼泪也差不多流光了。
如今杨天栋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要是把她托付给那几个唯利是图、身无长物的叔叔,他是绝对放心不下的。
为了平生最疼爱的孙女……他杨天栋甘愿得罪天下士林。
“快起来吧。”穆之寻将杨素素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对一旁的杨天栋道,“阁老只管放心养病,素素的事……就不劳阁老费心了。”
“陛下……”杨天东欲言又止,他的心……安了。
杨天栋知道……最好的回报就是明日的早朝。
随后,穆之寻离开了,临到屋门前时他还似有若无地回头看了一眼杨素素,脸上却看不出悲喜。
“阿翁……素素不要离开阿翁……素素要伺候阿翁一辈子。”杨素素再忍不住了,她趴在杨天栋的身前,撕心裂肺地哭喊。
“傻孩子,姑娘家总归是要嫁人的啊。”气若游丝的杨天栋满眼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女,“阿翁当了半辈子的首辅……也算是位极人臣了,可臣子终归是臣子啊,哪怕你老了……仍要因为陛下的一句话而遭受天下读书人的唾骂。”
“陛下追封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太后,难道不是合情合理吗?为什么您支持他就会遭到天下人的反对呢?”杨素素不满地控诉道。
“皇家的是非不能用寻常情理来看待,只有之前被立过皇后或是皇妃的人才有资格进封太后,这是规矩也是颜面,与是否为当今陛下的生母毫无关联,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当初被先帝打入冷宫的宫女,这样做是陷先帝于不义啊。”杨天栋摇了摇头,转而希冀地看着杨素素,“可你不一样,你出身名门,是首辅的孙女,入了宫以后自然会有封号,有了封号便是皇室之人,那便成了主子,而不像阿翁,说到底还是个奴才。”
“……阿翁!”杨素素依旧恸哭,她为阿翁的不值而哭,她为自己的的不幸而哭。
“放心吧,阿翁帮了陛下这么大的忙,陛下是不会亏待你呢。”病榻上的杨天栋轻抚着杨素素的头顶,看着这个最像自己的孙女,他欣慰地笑了,“女儿家就女儿家吧……终究还是比那些混小子强多了。”
次日早朝,值守在崇阳门到霄和殿之间的御林军全部都呆住了,休朝近半年之久的杨天栋又再次上朝了,与往日不同,今日的他只穿了朝服而没有带朝冠,头顶还赫然系了一条白绢。
他那颤颤巍巍的步伐和向死而生的表情让人望而生畏。
“见过阁老。”
“阁老好。”
“阁老贵体可好?阁老?”
“阁老这是……”
任凭周围一同上朝的同僚如何呼唤他,他都如同听不见看不见一般,只是一味地朝着霄和殿走去。
朱红大殿内,穆之策坐在龙椅上,他看着从殿门一步步挪进大殿的杨天栋,眼神从最开始的迷离到后来的会意。
“臣杨天栋叩求陛下追立皇妣唐氏为大宁皇太后!”杨天栋走到大殿的中央,重重地跪扣在了那里,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大殿,那力道丝毫不像是一个风烛残年、重病加身的老人。
而后他又缓缓抬起头颅,正色道:“君父在上,为人臣者自当为君父解忧,君父之孝,乃天下之首孝,身为臣子辅佐君主扶善遏过犹恐孝道有失,如今陛下行孝,臣等又怎能百般阻拦……”
杨天栋的一番话让一些大臣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一向最讲究礼法的杨阁老为什么会说出今天这番看似冠冕堂皇但其实却丧尽了一个士大夫最基本的尊严。
在那些同僚的眼中,他这是在谗言媚主!
然而杨天栋毕竟当了这么多年天下士林的榜样,在朝中的威望自然不言而喻,一时间,在场很多大臣心底的坚持开始动摇了起来。
“难道这天下就只有阁老一人能体会朕的哀哀之情吗?”穆之寻红着眼,质问的话语间带着几分威胁的味道。
见到群臣开始犹豫起来,穆之寻又立刻发问,“那么还有谁不同意阁老的请求呢?!”
果然,昨日群臣之间的统一阵线已经被杨天栋所打破了,犹豫不决的群臣竟没有一个人应声。
“臣不同意!”礼部尚书满脸愤恨地瞅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杨天栋,义正言辞道:“臣还是昨日的看法,立唐氏为太后于礼法不合。”
穆之寻见状冷哼了一声,“好……还有人不同意吗?”
话音刚落,群臣间又零零星星地跪下了几个礼部的官员,那惶恐而不自信地表情和昨日的淡然冷漠判如两人。
“看来你们几个是执意要和朕……和这天下的孝道作对了。”穆之寻冷冷道。
虽然他事先请动了杨天栋,但他已经料到了肯定还会有几个刺头执意反对,然而这种情况就难不倒他了,既然他们此时已经代表不了所有人的立场,那处理起来他们就简单的多了。
“皇城使!”穆之寻厉声道。
两队皇城司的校尉闻声冲入了大殿。
“臣在。”郑观上朝前就让皇城司的人事先候在了殿外。
“把这几个乱纲之臣拖到崇阳门外,狠狠地打,打到他们同意为止!”杨天栋的加入所带来的整个局势的改变,让穆之寻丝毫没了昨日的耐心,就是一个字“打”。
话音刚落,礼部尚书等人就直接被皇城司的人拖出了大殿。
之后的事情就简单了起来,在时不时传来的哀嚎声和沉重的击打声中,立唐氏为太后的事情被顺利地确定了下来。
今日的穆之寻自然欣慰,因为他终于为自己的母后正名了,这场表面上看起来是君与臣之间的较量,其实是一场皇权与体制的较量,并最终以皇权的胜出而告终,那些垂头丧气而又毫无办法的儒家门生就如同蔫了一样一败涂地,但穆之寻又真的什么都没有输吗?不见得吧。
其实他输了更多别的东西,那是一种叫作“人心”的东西。
下了朝的杨天栋双目无神,才只过了一会儿,他刚刚的那股神气和威严就已消散不见,无神的双目和蹒跚的步伐看起来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哎,阁老今天是怎么了……”
“想不到阁老竟会说出这种话,简直荒谬!”
“看来人老了都会糊涂啊……”
“哎,就是惨了礼部的那几位大人啊。”
无名而起的风扬起了南宫的尘土,也扬起了杨天栋鬓间苍老的发丝,迷离的双目那样子看起来苍凉而无助,在周遭众臣一片的低语和不满声中,他一言不发地朝着崇阳门一步一步挪去。
此时趴在木凳之上的几位大人已经被打的血肉模糊,而且多半已经昏死过去,尚有几分清醒的礼部尚书看到了从身旁走过的杨天栋,他随即破口大骂:“杨天栋!你枉读诗书几十年!你不配作读书人……你不配做读书人!”
听到了礼部尚书的这句站后,杨天栋停下了脚步,驻足在崇阳门前的他突然放生狂笑,那泣血一般的笑声听起很吓人,那是一种很不常见的笑,是一种每笑一次,阳寿就会减少的笑。
三岁识字,六岁通文,十二岁中秀才,二十岁进士及第,三十年位居首辅,六十载仕途风顺,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做了一辈子的官,到头来却落了这么个名声,他当官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江山社稷,亦或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呢?杨天栋答不上来。
因为他知道……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年前景宗死的时候整个云京的百姓都为他送葬,可当杨天栋卧病在床的时候,除了穆之寻之外就只有那些想巴结他的人来探望过他。
至于这大宁的江山到仍是穆家的江山,和他杨家没有半分钱的关系。
而这仅剩的名声,刚刚那位大人已经说过了,他……不配做读书人!
一只乌鸦落在了朱墙之上,那鸣啼让人很不舒服,青灰色的石砖上溅了一地的浊血,那是杨天栋吐出来的。
那天,杨天栋没能走出南宫的崇阳门。
那天,南宫死了两个一品大员,一个是杨天栋,一个是礼部尚书,一个到死都没有闭上眼,一个到死都没有说出一句求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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