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张宁在既有的秩序下拥有清白的身家和社会地位,方泠与他的关系便处于非常被动的局面,很不平等;可过了两天通过张宁引荐苏公子等人与她会面,只见苏公子的仰慕之情溢于言表、求一见而不得的心情,立刻又让方泠仿佛变得高不可攀。
在名士圈子里,方泠对苏公子这样的人都不太赏脸,犹自避在里间竹帘后面只闻声不见人;而苏公子等人执礼甚恭,好像在拜见什么大人物似的……确实名妓虽是贱籍,说起来地位低,对一般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张宁不禁暗自感叹一回,她哪里会缺人追捧,又何必放下身段去哀求别人的情意呢?
和苏公子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也是才子名士,谈论的是戏曲音律。方泠虽是女子,却在这等雅物上见识不凡,言谈之间常令名士们拍案称赞。
而张宁就有点像打酱油了,为了避免完全插不上嘴的尴尬,他也凑热闹谈了一些笼统的观点,还好只要别说具体只谈大方向的概念,好像还像那么一回事,不算出丑。
大伙谈起南戏北戏,张宁便说:“北戏结构严谨、南戏流丽悠远,若是集二者之所长,是否能开创新的流派?”
只是随口这么一忽悠,不料苏公子便极给面子,跟着用专业的论据为张宁的观点阐述了一番,认为这个方法可行。不知确实是张宁想法好,还是苏公子故意给面子的原因。他一直就想结交“顾春寒”,只有通过张宁才得偿所愿,因此他不能让张宁难堪不是。
张宁在戏曲方面实在是个半吊子,在碧园是听过不少戏曲,对此也了解了许多基本的东西,可要深入理解就不行了,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业余爱好者,和“曲中谪仙”和方泠这号人根本没法比。就好像现代的足球,大部分人都知道踢进对方球门就算赢,可只有那些真正的爱好者才看得懂什么战术技巧,看一场精彩比赛才能津津有味;太业余的爱好者像张宁前世,看世界杯什么的就图个热闹劲,至于里面有啥高明之处就完全不懂了……
苏良臣道:“如平安兄所言,词曲唱腔可集南北之所长,若是顾夫人能在舞蹈手法上为新曲改进,新的唱腔必能有一番成就,可预料盛极一时绝非戏言。”
受了苏良臣的鼓舞,他也不怕贻笑大方,本来就没说自己内行,闹了笑话也没啥,便想起在碧园感悟出的点子:“既然要创新,就别拘泥于南北戏现有的本子,我们何不写一本新戏,就像《牡丹亭》之类的更有娱乐性的东西?到时春寒梨园开业,也让顾夫人搏个好头。”
“何为牡丹亭?”苏良臣很配合地问道。
张宁便忽悠道:“我在扬州做判官时,于民间听了个传说。南宋时有个才女叫杜丽娘,一次游园做了个梦,与梦中的书生在牡丹亭畔幽会。醒来后相思成疾香消玉损,后来那书生进京赶考路过牡丹亭,拾得杜丽娘的自画像,发现杜丽娘是他梦中幽会的佳人。几经周折让杜丽娘海魂复生,那书生考取状元,二人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个传说真是有趣。”竹帘后面传来了悦耳的声音,苏良臣等急忙屏住呼吸,全都侧耳听着。又听方泠道:“结局尤其好,我挺喜爱的。”
顾春寒都表态了,苏良臣等人立刻就拍板说这本子好,绞尽脑汁赞誉了一番,唯恐落后,其间夹杂引经据典的文词儿,立马将故事拔高了一个高度,好像除了娱乐大众还有什么特殊意义似的。
苏良臣一本正经道:“我看这样办比较好,这个本子先写成话本,刊印出来,由咱们家的印刷坊来操|办,能有个人气基础。”
张宁道:“正好近日我比较闲,本子我来写,苏公子将曲完善,之后咱们再依照话本的剧情填词,完工后交给顾夫人排练。这样如何?”
“那敢情好,平安兄曾是应天府才学第一的人,你来写本子再没有更合适的人了。”苏良臣道。
张宁表示压力不大,这种话本篇幅不长、故事也算简单,肚子里的墨水完全够用了。写个故事未必有写奏章那么难。
“有平安先生的词,江浙大才子的曲,这个本子我真得用心教习才好。”顾春寒的声音道。
苏良臣纳闷:“顾夫人不亲自上台么,那真是缺了好些韵味。”
顾春寒道:“春寒梨园里能挑选出合适的人。”
见苏良臣面露失落,张宁也有点期待方泠一展才华,一时间觉得不应该禁锢她,便道:“若是第一场由顾夫人亲自演出,定然有一番非同凡响。”
顾春寒沉默了好一阵,才说:“那我只演一场。”
这时其他三个人都忍不住向张宁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见他的话在顾夫人面前如此管用,大伙免不得暗自猜测这俩人恐怕另有什么关系。
几个人谈论了许久,又想请方泠唱一曲,按照规矩只要她随意弹唱一曲,彩头是不能少的,加上苏公子那帮人个个家财万贯以上,银两肯定要比一般规矩翻几倍。不料方泠却婉言谢绝,说“我已为人妇不便如此,等着瞧几位公子的上好本子”。
他们告辞出来,苏良臣私下提醒道:“当今最得圣眷的杨少保最喜听戏,平安兄若是用得上在下资助,请别见外言语一声便是。”
“苏公子的心意,先谢了。”张宁忙抱拳道。
苏良臣却只字不提他的弟弟和张小妹的婚事,想来是多方面拉拢张宁,不只局限于联姻……张宁和罗幺娘书信来往密切,或许早已被苏家打探清楚了。
苏家富可敌国,但朝中无人,能坐享富贵应该不简单,利益关系极其复杂,现在一直在拉拢张宁就体现了他们的眼光和人脉消息;一般权贵如果眼红他们的财富想动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一套玩意明朝人就玩得很娴熟,太祖时候江浙首富沈家倒霉是被皇帝惦记了,那实在没办法。
……张宁很快就把话本写了出来,又修改润色了几回,交给苏良臣去刊印。由苏家印刷坊出来的新本子,纸张装潢精良,一开始走得就是高档路线。
顾春寒的名头在南京还没打出去,没料到张宁就先搏了个微名,这也是沾了苏公子的名士光环。在那旧院和四大风月之地,传言张平安文采风流,正和苏公子一起开创新曲“苏腔”,人们早早地就期待起来。
张宁在吴园无所事事,公文来往越来越少,却一时间收到了打量请帖,全他|妈是青楼妓院的。吴园中熟悉的下属偶尔还拿这事儿开玩笑。
那号称善和坊第一美人的柳明月也发来了请帖,说是中秋画舫赏月、秦淮小酌。张宁直接丢一边没管,把司务房的官吏艳羡得咬牙切齿。
苏良臣很快把曲给整理好了,好像他这几年一直在寻求突破,此时拿出手并非仓促上阵。“曲中谪仙”的名头不是完全浪得虚名或仅靠家势财富,他以前确实有一番作为,包括修订前人的曲谱和编撰音律古籍等,刊印过好些书。
接下来就是填词填曲,唐诗宋词元曲,填戏曲也是一种诗词歌赋方面的创造。除了讲究平仄韵脚,还要文辞优美,可惜《牡丹亭》的大部分词曲内容他都记不得,这个活就真有难度了,张宁花了很多时间。
那戏曲歌舞说是优伶干的事,实际上很多工作就是官僚文人们在执笔,这一行缺了文人很难发展。
张宁号称应天府极有才学的人,可填曲这项工作真是让他掉了不少头发。虽然脑子里有以前的张宁的经书储备,可要用出来也极不容易,连抄带编费了很多工夫。
春寒梨园还没开张,在南京城已经越传越热了,照这样下去第一场得发请帖,只邀请一部分人,要是不加限制方泠那栋楼肯定是坐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