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船上的将士个个面如纸白,看着上头的伍仲训发狂一样挥着剑嘶吼。<-》“战阵上求死者活,求活者死!这帮蠢材自甘窝囊,跑得掉?”
提督杨成骁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船纷纷调头逃走,又见硝烟中行驶出来的全是官军战舰,那水轮滴溜溜转、船桨轻快地划动着,情知要跑也跑不掉。他自己更跑不掉,想从这艘船上的侍卫手中脱困也不能。
绝望的心情顿时笼罩上心头,之前的恼怒很快尽数变成了沮丧。
和伍仲训发狂的表现不同,杨成骁此时觉得嗓子被堵住了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种心情,冷意从头蔓延到脚趾头,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挫败感和无助……一种被抛弃的极度失望。有什么比这样的处境还难受的?昨夜还一起称兄道弟,对自己充满敬意的将士,转眼间就丢下自谋出路作鸟兽散。
走到最后一步,杨成骁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是失败的。他只能如呆鸡一样立在原地,无言无语毫无办法。
杨成骁凝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结束了他的带兵生涯,他抬着手面向一群前后逃窜的大小船只,好像那只手想上去拽住它们、哀求它们别走一样。他浑身都麻木了,兴许他也不自知失态。
……
夜幕降临,位于九江东面的德化县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城里宵禁只是偶尔有一阵狗叫。或许明天一早这里能看到从水上逃上岸的一些残兵败将,但至少今夜是什么状况也没有。
张宁坐在县衙大堂的公座上,就是县太爷升堂审案的那把椅子,宽敞的大堂上没几个人,在场的人都沉默着。
人是最难掌控的,特别是很多人。张宁从一开始就对九江军水师不报多大的希望,但是没料到他们能败得这么干脆,简直是一触即溃。九江军水师也就是船只落后一点,正如徐子新事先说的,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水作战很有优势,但除此之外的兵器都比官军先进。当官军水军还大量装备火门枪碗口铳这些旧火器的时候;九江军得到了成批的火绳枪,船上的火炮也是弗朗机骑炮射速远超碗口铳。后世的伟人名言果然不是信口开河,战争终究打的还是人。
就在这时,一个近卫队的侍卫快步走了进来,弯腰说道:“禀王爷,从湖口县来了信使,卑职查验过印信,印信不假。张宁随口道:“带进来问话。”
过得片刻,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后生走了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渍,八月下旬的夜晚,他这么一身水,嘴唇都冷青了。后生看到张宁,快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扑倒到地上,背上一阵抽|搐,竟哭了起来。
张宁欠了欠身,愕然问道:“何事?你先说。”
后生道:“小人……独活,如何回去和乡亲们说,兄弟们……”接着便哆嗦着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双手捧在头顶,也不说话。奇怪的是他浑身都是水,独有这本册子干燥得一滴水也没有。
待侍卫上前接了册子,后生才哽咽道:“这是吴指挥托付给小人的军籍名册,七百五十八条命,让小人务必亲手交给王爷。吴大人说,大家的尸首就不望入土了,希望武昌家中的旧衣裳能盖上朱雀旗,风光下葬……”
张宁情知今天白天在对岸陆上是没有发生战斗,忙问:“他要作甚?”
后生口齿有些不清,答非所问道,“吴大人说,汉王降兵靠不住!”
正好在场的人中有一个九江军大将,本来今天水战后他就脸上无光,这下被人当面说这种话,更是尴尬得不行。但是败仗就在跟前,他是无言反驳。
后生接着说:“天刚黑,湖口县内外驻守的五千九江军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指靠不上帮忙。这帮人之前还挺规矩的,今日水战之后就谣言四起,说湖口县是孤城死地,接着就想办法跑。”
“北军水师进占鄱阳湖,湖口县确实就是孤城。”张宁冷着脸直言道,“吴指挥怎么下令解散将士保命?我记得战前中军的公文里就明确说了,一旦鄱阳湖失守,湖口县守军可炸毁火器后解散,不必作无谓牺牲。”
信使道:“县城和营寨都被敌兵堵死没地方走了,九江军的家眷大多不在江西也不在湖广,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是想向官军投降。可吴大人不愿意投降投降也没好下场,兄弟们也不愿意投降,大伙儿说与其洗干净脖子被当牲口杀,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明日一早,吴大人会率全哨将士打开城门,与官军决一死战。七百五对敌数万,他老人家自知无活路,想办法叫小人把名册送回来……王爷,全哨将士都算战死的?”
张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当然是战死殉国!”
信使听罢在砖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忽然掏出一把短刃来,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按,闷叫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两个人从椅子上站起。倒是于谦坐着没动,而且神色如常,好像早就知道此人会死一般。
张宁看着那后生身下的血渐渐淌出来,一大滩血,知道没救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挥了挥手:“抬下去,明早弄口棺材,送回九江城。”
门口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抬住头脚出去,尸体还是软|绵绵的,地上全是血。
这么一出,叫张宁心里更乱,他甚至觉得湖口县那边的好几百朱雀军官兵完全是因为上面的决策错误才送命的。在这屋子里呆着的人,听闻几百人的命运也就是个数字,甚至在战场上动辄多少万的兵力比起来算不得什么;但是七百多活人,就是一个个数,数到七百五也要很久。
从一开始就能料到鄱阳湖水战难以取胜,又是为什么一定要放一哨兵力在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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