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渐渐过去,朝廷笼罩在颓靡的气氛中,天子无法有效处理朝政,幸有一干重臣在朝才让国家机器按部就班地运行。
一日张宁正在礼部衙门里上值,忽然听到了从皇城方向传来的阵阵钟声,在这个时间响起钟声实属异常,他立刻就放下了毛笔细听。没一会儿,只见几乎所有的同僚都停止了办公,大伙都关注起来。可能已经有不少人在猜测:皇帝驾崩了?
因为上个月起就一直传言龙体欠安、这会临近正午却响钟声,就免不了人们有此猜想。衙门里议论纷纷不过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地方。果然等了一阵,仪制司就来了个人传话:“皇上驾崩。吕部堂令:六品以上京官回家换衣服,后到御门(奉天门)议事。”
张宁得了消息,急忙就找来了自己的马夫,让他赶回去叫家里人送麻孝衣裳来礼部衙门门口。
皇帝暴毙是一件大事,但暂时还轮不上张宁去操|心,现在正当是上头那些大员忧心之时,张宁倒不用怎么慌张,只要守着规矩应付就行了。至于早有担心的那件事:太子朱瞻基登基后对建文遗臣的态度问题。如今却为时尚早,起码要等皇权顺利交接完成后的事儿,眼下谁还有心思去管其它事?
除此之外,张宁倒是暗自觉得永安的汉王又变成了个大问题,那家伙会不会学习他爹朱棣趁机起兵来夺皇位?以前看来,他和洪熙帝的争斗已经大势已去;但如今洪熙帝死得太过突然,明显朝廷准备不足,太子都没法马上登基,又给汉王制造了机会。
可见有时候某人看似尘埃落定的处境偶然之间也可能出现转机的,张宁就觉得汉王现在机会很大。甭管汉王以前如何一败涂地,如今他只要想办法将太子朱瞻基在登基前杀掉,加上他作为亲王手握的三卫兵马,完全有资格角逐皇位而且赢面很大。
作为杨士奇一个阵营的人,张宁和其它很多人当然都不愿意看到汉王起来,抛开大义就说对自己的利益也是有害无益。不过张宁大概了解历史,有明一朝除了朱棣造反成功就没有藩王成过,所以从历史上就注定了汉王抓不住这个机会;就算可能产生蝴蝶效应,也是需要时间空间条件的,张宁自觉到目前为止还没达到影响历史进程的程度,他最大才做过空有头衔的五品添注官,有什么能量影响到了帝国的命运?
所以张宁不太担心,不过杨士奇等大臣这会儿肯定在忧心忡忡。
等家里的人送来了衣服,张宁便披麻戴孝随礼部的官员们一起进皇城,赶去平时大臣们上朝的奉天门。
因为张宁的品级不够平时早朝的资格,又没在北京参加过什么大典,除了前世游览过故宫,现在这地方还真是第一回来。奉天门外的甬道就像隧道一般,大半天的光线也不怎么好;一过甬道突然面前呈现出宽阔的广场、汉白玉路桥、宏伟的宫殿,真还有点震撼。张宁觉得几年前修建紫禁城的工程师肯定是故意的。
大群披麻戴孝的官员往太和门前的金水桥上走,一共五座桥,中间没人走,大伙儿纷纷走左右四座宾桥。一众忠臣孝子,但此时没人哭,因为还不到时候,等举行一些礼仪时你不哭也得哭……其实大臣们哭与不哭不说明感情问题,张宁就真不信皇帝死了诸公心里有多伤心,可以说哭哭啼啼的九成九是装的;要说担心权力交接影响国家稳定可能才是真的感情。
倒是后宫里那些嫔妃不少是真哭,不是哭皇帝、而是哭自己。明制没有生育子女的嫔妃要殉葬,永乐死那会儿好像就有好几十个嫔妃“被自尽”尽忠;如今洪熙帝挂了,他生前成天玩女人,估计殉葬的女人比永乐帝只多不少,而且当皇帝还不到一年,有些嫔妃刚被封号不久就要陪着死,实在是亏得慌,能不哭吗?
张宁和礼部的同僚进了奉天门,站着等了许久,其它官员们陆续到达,分前后站队。奉天门内设有宝座,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地,不过现在宝座自然没人去坐了。只见杨士奇有意无意地看了几眼上面的御座,目光里多少有点惆怅。
这时从奉天门背面走来了一些宦官宫女,张宁意外地发现:自己那同乡王振在里面,就跟在王狗儿的后面。
王狗儿带着人走到杨士奇吕缜夏原吉等一干重臣面前见礼,杨士奇直截了当地问道:“皇上驾崩时是王公公在跟前?”
“是,皇爷刚说想见大臣,咱家急忙派人出宫传谕,不料还是来不及了。”王狗儿一面说一面做抹泪的动作。
杨士奇又问:“皇上可有遗诏?”
俩人就这么一问一答,片刻之后张宁才回过味:这哪是一般的问答,分明就是完成权力交替过程中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不然集合这么多官过来是干什么?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表明谁将是合法的天子。
王狗儿只要脑子没坏,回答杨士奇的问题就只有一个答案,他便说:“皇上说要把太子召回京师来继位。”
别管洪熙帝死前有没有什么遗诏,此时就这么答准没错,难道等太子登基之后还要追究他假传圣旨不成?当然万一是汉王登基,也不会管洪熙帝是不是有遗言,王狗儿坐实了就是假传遗诏。
杨士奇的老脸上明显有种微微吐出一口气的表情,一旁的吕缜立刻说道:“太子还在南京,应该马上依照皇上的意愿拟好诏书,派人送过去,然后将太子迎回京师主持国事。”
“吕公所言极是。”杨士奇点头道,“在太子回到京师之前,一切大事先由内阁和六部尚书商量着办。”
现在大伙一门心思就想着太子赶紧回来,其它的事都是次要的。
吕缜不等其它大员开口,又急道:“谁愿意去南京传诏?”虽然大局正在要紧关头,但吕缜还是兼顾着私心:刚才商量的,派人去南京其实是办两件事,一是传遗诏、二是迎太子;而他强调的是传诏这件事,传诏只要拿着圣旨谁都可以的。
吕缜说出这句话来,虽然眼睛没看他的女婿张鹤,但等的就是张鹤请缨,然后他作为决策中心的一员立刻拍板赞成,其它人多半不会在这种关头纠缠的。
不料张鹤愣在那里竟然没有马上站出来。
张宁也马上回过味来,他是从来没听杨士奇提过这事儿的,以前自己的注意力想的多是身世问题,也没想到这头。不过事到临头,他很快明白了:对于中下级官员,这差事绝对是一朝一代都难遇的机遇,拥立之功!
但风险也很大,摆在面前是提着脑袋拼命的事儿。明面上人们不怎么说,可眼下谁心里能把汉王给忽略了?现在去接太子,八九成可能在路上会遭遇汉王的伏击,丢性命的可能非常大;而对于没掌大权的中下级官员而言,谁做皇帝自己不是做官,难道汉王做了皇帝就要把满朝文武杀光不成?难怪那张鹤反应迟钝,这厮怕死!
张宁却是不怕,不是不怕死、而是情知汉王应该不会成功,对于他来说,承受的心理风险要小得多。
他回过味来,正待要上前请缨,脚刚一提,就听到一个声音说:“下官户科给事中杨邻,愿领旨前往。”
靠啊!竟然有人比自己反应还快。原来是那老乡杨四海,去年中的进士当了一年户科给事中了,张宁刚进京那一次和他同桌吃了顿饭,平时很少来往的。
既然已经有人抢了先手,张宁观察那张鹤蠢蠢欲动的,自己便决定先沉住气,失了先机就等“后发制人”。
果不出所料,张鹤终于站了出来:“让下官去罢。”
张宁见状心里一乐,这下好了。俩人请缨,现在又没乾坤独断的皇帝,正如杨士奇所言“凡事商量着来”,水一浑,就有了后发的优势。
这时他才不慌不忙地站出来说:“张某身为礼部仪制司官员,迎接太子份内之事,怎好将职责推卸他人?”
杨士奇点点头,回顾吕缜杨荣等大臣,用商量的口气说:“事不宜迟,就让礼部主事张宁去南京迎接太子如何?”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是有身份的大员非那无理取闹的人,便纷纷赞成。杨士奇干练地说:“翰林院的官员去拟好遗诏,张宁你先回去准备好印信、马匹等物,等会到午门取了遗诏,尽快上路。”
“下官领命。”张宁抱拳拜了拜,又向杨四海微微作了一礼,心道:挺佩服你的见识和思维速度,但可惜你上面没人,输就输在这里。四海兄也别不服,我也不是生来就有背景的,你没抱住大腿能怨谁?
最差劲的还是那个张鹤。张宁从吕缜的言行之间隐隐感觉他们早先就可能商量好了,要说先机张鹤最有先机、也有背景,可谓是万事具备,可他就是在稍稍犹豫的瞬间错失了机会,而机会总是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