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略显忧鬰的水眸盯着烤箱里发红发热的灯管,看着司康面团慢慢的膨胀龟裂,看着浅浅的奶黄色变成泽人的金黄,又想起了某人原先有着一头深金色的头发……
「你的头发怎麽了?」这就是她上车後开口的第一句话,连她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开场白太无厘头了些。
明春树倒是没有拿来大作文章,只是淡淡的笑着,然後趁着停红灯的时候,突然凑到她面前,让她吓了一大跳。
「你看我的眼睛……颜色也变了。我从来都不是混血儿。」接着,他若无其事的拉回身躯,继续专注在眼前的路况。
巫静妍眨了眨眼,看着他比东方人还要深邃许多的轮廓,那格外俊朗的眉眼,这一身高大健壮的骨架,还有人工染色也染不出来的深棕色发丝,会让人误会他有外国血统了是情有可原。
还记得当年和他有关的流言蜚语中,最多版本的就是他的身世,最让人雾里看花的也是他的身世……
车厢里陷入一片沉默,他们本来就不是交情浓厚的朋友,谁晓得事隔多年,居然会在台北街头偶遇重逢。
「那你怎麽会长成这样?」巫静妍一开口又後悔了,她真是昏头了她,尽问这些蠢问题做什麽?
没想到明春树居然笑了,还很有意思的瞥了她一眼。
「也只有你会这样问我,这是隔代遗传,听说我有个叔公也是像我一样……」他简单说明几百年前有个荷兰祖先的故事,再加上DNA的奇妙组合,就会产生像他一样幸运的生命体。
他没说自己也是上了高职之後,才有机会打听到这些事情,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跟外国人偷生的混血儿,是爸爸跟妈妈离婚的主要原因。
巫静妍默默的听着,心里倒是暗忖着,原来这就是跟他和平相处的感觉……
忽然,巫静妍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疑神疑鬼的看着後照镜,「你该不会还有爱慕者追在後头监视你吧?我回家以後不会被人泼漆吧?」
真的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明春树神色难辨的转头看了她一眼,沉默的摇头,「没有,没想到你还记得。」
恐怕做鬼也忘不了吧!巫静妍悄悄在心中腹诽,突然觉得他们心平气和回忆在往事的这一幕实在太过讽刺。
「你在前面那个巷子口让我下车,谢谢。」她看到熟悉的街道,直觉的开口要明春树停车,这才意识到一个很恐怖的事实──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这附近?」她的手搁在车门开关上,忽然全神戒备,十几年前在田野阡陌间让人盯上的直觉又再次泛起。
她刚刚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自己住在哪里吧?
「我运气好,猜的。」
明春树露出有趣的笑容,让巫静妍有一瞬间看傻了眼。
「最好是啦!」巫静妍慌忙回神,没好气的嘟囔着,却开门下车,不想再追究这个小事情。
「刚刚谢谢你,拜。」她刻意不说再见,理智的认为他们真的还是别再相见。
明春树像个普通朋友一样朝她友善的挥挥手,便开车离开。
巫静妍走了几步之後回身一看,哪里还有那台银色丰田的踪影?
「也许,这就是结局。」她转身走回自己的老公寓,心想,今天这一场不期而遇,也许是命运刻意安排的美好结局。
这算什麽?
一笑泯恩仇?
巫静妍不知道的是,其实,那天明春树站在大街上看着她坐上公车之後,就暗自记下了那班公车牌号,特地上网去查了路线,今天早上当他从台东回到台北,距离晚上出团的时间还有好几个小时的空档,便沿着那天查到的路线开车,谁知道会这麽巧,居然真的又遇见她呢!
不同於巫静妍的结局论,明春树穿梭在台北车流中时,相当笃定的认为这是命运大方提供的另一次机会!
只是他选择从指缝间滑过……
男人和女人,光是大脑运的方向,就有天壤之别。
巫静妍那一天烤的司康特别美味,还特地留了几个给叶彤妤,当她下午来访时的下午茶点心。
叶彤妤开心得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直缠着巫静妍把这个司康列入下个月的课程表,再搭醒利用当季水果制作DIY果酱的课程,听起来似乎颇有卖点。
「这样多少也可以帮到那些辛苦的农民,一举数得吧!」叶彤妤过於理想乐观的一面从这句话里就可窥知一二。
不过巫静妍没泼她冷水,反而认真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
「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我都懂,小吴也跟我道歉了,说他下次不会再这样先匠後奏,要你别生气了。」叶彤妤一边品嚐热腾腾的司康,一面小心翼翼的转述,还不时前觑巫静妍的脸色。
「下个月的课程结束後,我想休息一阵子,你找好其他讲师了没?这种手作课程结合咖啡美食的组合,多半还会流行个几年,你既然已经慢慢打出了名号,就不要轻易放弃。」巫静妍苦口婆心的建议,却被叶彤妤苍白慌张的脸色给吓了一跳。
「小妍……你……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事?你为什麽急着跟我划清界线?」叶彤妤虽然跟巫静妍认识不到一年,却打从心里喜欢这个面冷心热、才华洋溢的同校同兼合作夥伴,甚至常常以巫静妍马首是瞻,只要巫静妍说一,她就绝对不会说二!
刚刚巫静妍说她想休息一阵子的时候,叶彤妤就听出不对劲了。
「我哪有?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有些事情要急着处理……」巫静妍面不改色的反驳,多半也是因为自己真的有正当理由。
而且她也不是要划清界线,只是觉得不应该再给叶彤妤依赖她的机会。
再说,她今天早上边吃早餐边上网,收到远在瑞典的爸爸寄来的邮件,说要请她处理东部的房产,也就是当年他们父女俩居住过的那栋平房。
原先那是她母亲名下的财产,过世之後就由爸爸继承,没想到在居然有人开价要跟他们购买,世代居住当地的邻居循线联路到她的父亲巫国年,希望他能尽快回台湾处理。
巫国年自然把这个麻烦的任务交给巫静妍,因为早在她二十岁那一天,巫国年就把名下所有的财产以各种名义赠送移转给她了。
也就是靠着那一百来万的现金,还有这间中古公寓可以遮风避雨,才让巫静妍可以专心莳花弄草,玩针线搞烘培,偶尔还敲敲打打当起木匠呢!
「听起来好像还挺重要的。」叶彤妤听了巫静妍合情合理的解说之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会胡思乱想。
「我真搞不懂,你怎麽会这麽缺乏自信呢?」巫静妍直言不讳,一点也不担心叶彤妤会面子挂不住跟她翻脸。
叶彤妤愣了一下,呵呵呵的傻笑,可能也不知道该怎麽回答,也就猛吃桌上那盘司康,还带了一瓶法式草莓果酱回家。
真的是有得吃又有得拿……
接下来的日子,巫静妍忙着上课的准备工作,又忙着搜寻买卖房屋的相关资料,为了避免上次让贾尼克悄悄近身的事件再次发生,她乾脆心一横,下课後一律搭小黄回家,省得在哪里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至於小吴,也许是被她那一天抓狂的神情给吓到了,终於认清她不是他心目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所以收起了追求者的态度,反而可以像个普通朋友的交谈相处。
而那个悄悄的来,又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明春树,算是彻底的消失在巫静妍的世界里了。
那一天短短十几分钟的相处,就像刚刚画上的油彩,神奇的遮盖了以往那些不太愉快的记忆,最近只要巫静妍想到明春树这个人,第一个画面绝对是他将她搂在怀里的那一刻。
不管是十几年前的,还是十几天前的,彷佛都交错在一起了。
巫静妍还宁可记得他当年恶劣的嘴脸,至少那不会让她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似的狂野跳动,也不会让她每次一走进自家门前那个巷子口,就本能的四处张望,暗暗希翼可以再和他不期而遇。
「他是天使,也是恶魔。」明春树从很久以前,就懂得利用自己的长处创造优势,到现在巫静妍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年哪里惹了他,让他看她这麽不顺眼……
「不重要了,别再想了。」她甩甩头,要自己把这些飘浮在空气中的回忆甩开,就像甩开母亲发现父亲一辈子都无法爱她,最後抑鬰自杀的事实一样。
对於眼前生活没有帮助的事情,就算挂念又如何?
收拾好了行李,巫静妍站在门口环视这口住了十几年的老房子,当下才意识到除去求学时期的旅行不算的话,这是搬回台北这麽多年来,她第一次出远门。
「再见,我很快就回来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许下承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
无形的巨兽在正午强烈的光线下挥了挥透明的巨掌,然後继续无声无息的蹲踞在屋子里阴暗的角落,等待主人回家。
它的名字,叫做寂寞。
明春树是专跑欧洲线的领队,从大学毕业後就没换过工作,说起来这几年也累积了不少人脉,很多同事都戏称他是师奶杀手,同行团员主动投怀送抱也已经不是什麽新鲜事了,很多人跟团摆明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以前明春树总是调侃自己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迂回的拒绝那些天外飞来的艳福,往往也都能达到效果。
偶尔还是会遇到几个比较大胆热情的女团员,这时候的明春树就会收起脸上春风似的笑容,半点不留情面。
例如现在──
他刚刚去例行巡房,发现少了几个团员,估计她们是在这间童话式的饭店里玩自拍玩得不亦乐乎……总之,晚一点再去探询一次。
结果他一开自己的房间门,就机警地後退到门口,而且还把门开到最大的角度。
他明天退房前一定要跟房务经理提出严重抗议,不知道这些女人到底偷偷给了多少小费才才换到钥匙可以开门?
「出来!」他冷着俊容,淡淡的瞥了一眼床上几乎**的女子,然後面无表情的示意她离开。
这个女子脸上闪过一丝遗憾,倒也很识相的裹着被单,拎着自己的衣物,大大方方地走回自己房里,经过明春树身边时,还满脸惋惜的直摇头,嘀咕着:就不相信你是吃素的……
「我不吃外食。」明春树淡淡的回了一句,也不理会这个女团员饶富兴味的回眸,迳自关上了房门,还把所有的门锁都锁上。
他不耐烦地走进浴室,觉得这一趟东欧之旅,根本是个桃色陷阱!
不过出团三天,就天天有人脱光光在床上等他,那几个女团员白天老是看着他笑得花枝乱颤,晚上又时常这样脱稿演出,摆明了就是要把他吃了。
明天,他说什麽也要找个男团员一起睡,再来一次,他怕自己会耐性全失。
当一份工作做到人家只记得你的皮相,根本不管你有多少实力,花了多少时间去准备,对於想藉由工作表现肯定自己的人,真是最大的打击。
他并不是自命清高,也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对於**这档事,他很早就开始累积经验,或许,是太早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