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天还没亮,鞭炮声倒先响了起来,四面八方一串接着一串,吵的陈麻子根本睡不着,只能朝孙女招呼了一声,出了门。
路过自家老宅的时候,他却瞧见紧闭的门前贴着一张“有事外出”的纸条。
“这小子也不好好过年,瞎跑个蛋!”
嘟囔了一句,陈麻子喝酒的念想落空,只得砸吧着嘴杵着杖朝山里走去。
……
“咕嘟!”
一口老酒入喉,瞬间驱散了隆冬的寒气。
群山沟壑间,苏恨水缓步而行,寻着脑海深处的记忆,踏着一条条早已无人问津的小径,朝着秦岭深处的腹地走去。
只是,几十年的春秋寒暑,入眼一切,即便是再熟悉的地方也终究显得有些陌生。
世道变了,人心易变,连这山石草木也在变……
不过,他的步伐看着起落舒缓,然一步跨出却已在三四米开外,奔跳似狐跃,落在枯木腐叶上竟轻盈无声,快的吓人。
这一路行来,苏恨水遇山翻山,遇水过水,即便是陡峭山壁,峻险奇峰在他脚下也如履平地,似那山间成了精的老猿,飞檐走壁,畅行无阻。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从清晨走到薄暮西山,才见他终于停了下来。
却是在一条两山之间的狭缝中,找到了一座倚山而立的破庙。
太破了,屋瓦已碎,梁柱已断,留下一地的残垣颓瓦,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人来了。
看着这座老庙,苏恨水眼露怅然,只是满腹纷乱的思绪最后都化作一声浊气,叹了出来。
“唉!”
踏着久积多年的尘灰,一股腐烂的霉味儿和动物粪便的异味瞬间扑面而来,想是久无人迹,这里反倒沦落成了山中野兽歇脚的地方。
庙内空间不大,蛛网尘灰之下,一切多已成朽木烂壳,湮灭在了岁月光阴中。
但还有一尊佛。
这尊佛正对庙门,背山而成,颅及庙顶,坐盘石座,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刃,左手持石索,怒目圆睁,似金刚伏魔,正是一尊不动明王。
望着庙中漆色剥落殆尽的佛像,苏恨水眼皮轻颤,伫立许久,才低低一笑,自语道:“老和尚,果然又被你说中了,似我这般,人憎鬼厌,终究还是要走上这条路,不然,死后不宁,生前不安……呵,也罢,那就随了你!”
说完,他两手合十朝着佛像作了一揖,随后双眼陡张,翻身凌空跃起,双掌似推山,在空中掠过,待到落下,已然正中那佛相胸膛。
“轰!”
饱受数十年岁月洗磨的佛像,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在他掌下当胸而折,拦腰而断。
烟尘飘散,却见佛像断开的身体内竟露出一方斑驳陆离的铁盒,铁盒上更见大大小小镌刻着无数佛门真言咒印,古怪非常。
伸手抚过铁盒,苏恨水的眸光渐沉渐凝,轻声道:“我如今已再无牵挂,孑然一身,愿承恩师遗志,行遍人间……”
说话间,他掌心无声而裂,缕缕殷红洒落,却见那铁盒之上的真言咒印此刻甫一遇血竟然散发出骇人奇光,阴晦如墨。
原本无严丝合缝的铁盒,此时徐徐启开。
入眼,是一方发红发黑的血泊。
盒内盛放的竟是殷红血水。
那血水原本平静无波,此刻伴随着苏恨水掌心热血滴落,刹那间便起涟漪,竟然溢出缕缕黑气,如抽丝剥茧,又似跗骨之蛆般钻入苏恨水的体内。
“……无论前方是友是敌,逢邪诛邪,遇魔斩魔……啊……
肉眼可见,那黑气一经钻入他体内,竟是化作无数枚玄奥晦涩的诡异咒印,衔接如链,宛如瞬间多出条条黑色怪蛇,飞快蔓延全身,自行结成古怪阵势。
苏恨水脸色苍白,只觉一股噬魂销骨的痛楚悄然攀附上身体,像是千蛇噬咬,万虫钻心,又仿佛突然坠入一口万年寒潭之内,浑身无一处不是剧痛莫名,彻骨冰寒。饶是他已历经生死,此时竟也忍不住惨嚎起来,额角青筋暴跳,双眼外凸,嘴里都已咬出血来。
“啊……啊……”
声声惨嚎回荡于山野之间。
“啊!”
伴随着最后一声由凄厉低吼落下,本就安静的山林野地愈发死寂了。
等再瞧去,却见那破庙之中有一人半跪于地,大口喘着粗气,上身衣物不知何时散落在地,袒露的皮肉下,是无数飞快游走的黑色咒印,随后渐渐停下,烙印于体表,变成无数可怕刺青,满布上身。
苏恨水手捧铁盒,但见盒中血水此刻已淡薄如雾,几近于无。
事实上,这可不是血水,而是浓郁到实质的阴煞之气,而且,来历也有些特别,乃是上一位“收尸人”所留,死前所留。
他这一脉里有一非比寻常之法,便是铸“阴身”。
乃是以独门秘法引阴气盘踞体内,如那生根之树,伴随着时日渐长,体内阴气会愈发浓郁,日夜壮大,此消彼长,届时便可化自身“阳躯”为“阴身”。
如此,仗此身可行于阴阳之间,无视阴阳界限,非但如此,“阴身”一成,自身便等同于一方樊笼地狱,可囚世间阴邪鬼祟,自封体内,最后被阴气同化,反哺壮大。
而这一缕阴气正是铸“阴身”的关键,只因收尸一脉历来单传,铸就“阴身”之法便如传火之薪,传的就是这缕阴气,前薪尽而火又传于后薪,新老接替,引渡前者体内阴气入体,方可有成。
无数年来,这一缕阴气代代相承,早已历经千锤百炼,熔炼了万鬼千魂无数妖邪,可谓精纯至极,非同小可。
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有人“阴身”有成,在那些邪祟眼中,便犹如灵丹妙药,如唐僧肉一样,一口,仅仅是一口,便能道行大增。
所以,昨夜那孽蛟前来试探,又何尝不是打这个主意,兴许他一时退让现在已死无葬身之地了。
退不得。
苏恨水舒展着身躯,原本冷冽的面容轮廓隐约多出几分阴柔。
目光一落,扫过佛像身下的石座,但见两行小字映入眼帘。
“业火洗秽身。”
“人间现阎罗。”
凝望片刻,苏恨水猝然一扬右手立掌成刀,当空劈下。
“砰!”
一声炸响,石座应声开裂,从中露出两物。
一刀,一索。
“从今往后,我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