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们一众同门,在元化先生处修习医理,你母亲,算是大师姐。”姚茗辉一面微笑,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一面抚着后脑道:“我这里可没少挨过她的巴掌,没想到这么多年未见,她连孩子都这么大了。”
郭晔又问了关于母亲一些问题,见他对答如流,且所言确实非虚,便渐渐放下心来,与这位师舅见了礼。杨策面露尴尬,姚茗辉摇手示意他不必介怀。
“这位小哥骂的对,我先前确实心思狭隘了些,给各位赔不是了。”
他拱拱手,忽如恍然大悟般问道:“你说你姓郭,那你父亲不会是万物宗的郭二愣……”见郭晔眼神不对,连忙改口,“是郭子颐吧?”
得到肯定答复后,姚茗辉似有遗憾,不过很快露出释然神色。“也好,”他点头道:“郭子颐虽然有时候不开窍,人品还是可以的,师姐嫁给他不失为好选择。”
郭晔与杨策一同用狐疑的目光看向他。
见气氛不对,姚茗辉轻咳数声,转移了话题:“让我看看你的伤势,医术一途,我虽未必及得上师姐,在这东原一带还算略有薄名。”
迟疑片刻,郭晔缓缓褪去衬衫,赤裸上身站在院里,露出伤痕累累的肩背。杨策与燕小六都吓了一跳,粗看犹可,细看时暗痕纵横交错,难得找到块完整皮肤。
“这种外伤如果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能活下来还真是少见,你除了有相当的自我修复能力,肯定还被其他大能救治过。”姚茗辉眉头紧蹙,绕着郭晔缓缓踱步,“话说你们史莱克是宰猪流水吗?刑讯逼供的犯人也很难达到这种程度。”
手指轻拂过一块暗斑,那里原先被撕掉过很大一片肉,郭晔觉得有些痒,肌肉下意识缩紧了些。“你这体质,”他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做起药人定是上佳人选。”
郭晔作惊恐状,姚茗辉反笑出声:
“开玩笑的,倘若真这么干,师姐非把我骨头一根根都拆出来。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体质虽是上佳,这几处新伤的处置还是粗糙了些,若信得过我,便帮你调理一二。”
“小侄自是信得过您,只是我们此次前来……”
果真与他母亲一个性子,姚茗辉心中暗道。见这位师侄的关注点显然在另一件事上,他也只好作罢,郭晔穿回上衣,几人就最初的话题继续讨论。
“小侄听闻,此地前些年便有孩童失踪发生,可是真的?”
姚茗辉思索一番,颔首道:“多半确有其事,不过失踪的都是居养院中无依无靠的孤儿,因此并无太多人声张,我也只是偶然听人提起。”
“你认为两者间有联系?”
“或许,”见天日尚早,郭晔道:“既然您也未有太多线索,不如去看看,或许有什么发现也不一定?”
……
星罗诸代君主中,许家伟虽称不得雄才伟略,也绝非昏庸之君。若在太平年间,做一名守成之主绰绰有余,只惜生逢乱世,帝王也未必风光。
民生一途,许家伟确有独到政绩。自继位十数年里,于国内先后设立鳏寡院、福田院、居养院等利民机构,斥资赡养国内年老、贫苦、无依者。此令既出,朝堂上下一片赞誉,史官连夜奋笔,将仁君之名大书特书,黎民百姓纷纷叩拜,颂扬天子圣明。
人活一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皇帝也不例外。
于星罗城内试行后,见成效斐然,许家伟大喜之余向全国推广,上行下效,各大城市纷纷置办起利民机构。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或许只有当地人自己清楚,迄今为止,全国上万所机构,尚存者不足四成,其中大部只余空壳。
东原这所居养院,或许因距星罗城较近,且得到当地富户捐赠,倒是维持了下来。其中最大的支持者,是城西一位乡绅,姓章名忠宪。为随后行事方便,姚茗辉领着郭晔等众,先去拜访了这位。
这位章乡绅的宅邸典雅,一眼便知是上年头的老屋。却见那香烟叆叇,烛火光辉,前庭积香瓣,铜炉内沉檀;雕漆桌上,有着笔墨纸砚,方台竖柜,堆积无数卷文;道不尽的精致文房、玄妙雅趣,主家温文,观者心怡。
章忠宪四十来岁年纪,手拄藜杖,足蹬乌靴,头顶方巾,身着素服,并无想象中有钱人的张扬,初次见面,已给四人个不错印象。而他也是妙语连珠的趣人,且知识之广博,在郭晔所遇之人中也可排入前列,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每样都略通一二。
更令他惊奇的,这位乡绅先天并无魂力,家中也无魂师供奉,居然还有魂导器收集,尽管都是些不成样子的便宜货,但在星罗已算颇为不易。
郭晔与之交流几句,确定章忠宪并非是单纯见猎心喜,靠着有限的书籍文献,竟也琢磨出些许规律,当中部分与他在魂导系学习的十分接近。这样的人物或许可称得天才,却因无法修炼魂力,只得在这小院中读书聊以自慰,令他不由唏嘘。
对于孩童遇袭一事,还有更早的失踪案,章忠宪也十分关注。听说几人专程为此前来,当即赞赏了一番高义,表示在能力范围内必当相助。
“晚辈乃是初来乍到,远不如您见闻广博,以您看来,此事会是何者所为?”
“先前丢失那些,或许遭了人伢子的祸。对现今这世道,老夫也不多说什么,相信小哥你心里是明白的。”
尽管姚茗辉未曾言明三人身份,对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小子,章忠宪也不类常人般表现出轻慢。短暂的交流中,他已判定郭晔言行非俗,不可单纯以年龄对待。
“近日被害的孩童,死状凄惨,众人都归结于鬼神异兽,您如何看?”
章忠宪闻言,面带嗔意,不屑地冷笑数声:“小哥莫要消遣老夫,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神鬼?无非是哄骗那些愚民的话术。东原与最近的魂兽聚集区都要隔出上百里,哪来的异兽?”
“依老夫看,此事多半还是人为,说不得便是某些邪派魂师所作下的孽。我们在这里分析一年,也算不出什么,不如去看看遗留下的尸骸。”
“章先生,”姚茗辉忍不住道:“那些遗骸外表极为可怖,您确定要去看吗?”
“姚大人未免将忠宪看得太轻了,老夫虽未真正考取过制科,也不至于被死人吓破了胆。”
见他态度坚定,姚茗辉也不好说什么,带着几人去了城里的义庄。近日遭难的孩童尸体,都停放于此处。
天气炎热,尽管有足量的冰块保鲜,屋内仍弥漫一股淡淡的腐臭气息。姚茗辉本欲用药味遮掩,想想还是放弃了。
掀开一张麻布,下面是个女孩尸体。死状较描述中更为凄惨,胸腔被暴力拆开,心脏不翼而飞,肋骨散开在两旁,整个尸身被严重破坏。
尸体表面皮肉翻卷,是无数利爪撕扯的痕迹,下体倒是未曾受过侵害。无论怎样看,都像是野兽所为。
一连看了数具,郭晔与燕小六面色皆显苍白,后者一副要呕吐的状态,冲到外面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算缓过来。杨策较两人稍好一些,令人意外的是,章忠宪之坦然,竟丝毫不下姚茗辉这位资深魂师。
“这爪印不是器械所伤,也不像人类手笔,却又分辨不出是何种兽类,真是怪哉。”
“尸首其余部件都不见缺失,只是没了心脏,废了这么多力气只为这块不到二两的肉,从未听说过哪种魂兽或野兽有这般习性。”
郭晔在一旁听两人谈论,突然问道:“这些孩子的家人都见过吗?”
“没,”姚茗辉摇摇头,“虽然顾步尚不管事,我也命人将他们拦住了,只怕他们见了后受不了,是坊间里正来认的尸,回去只说孩子被弄烂了。那些父母是老实人,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
郭晔提出可以将案发地画一张平面图,说不定会有发现。从义庄里出来,回到府衙,又遇一起纠纷,一位中年村汉揪扯着个妇人,声称她卖了自己的侄子。
这两人可能从未见过像样的人物,盘问几句便都交代了。这妇人姓潘是续到他们家的填房,不喜男人前妻留下的孩子,便以二十枚银币的价把孩子卖了。
听她这话,几人都面露怒色,那妇人一副委屈样貌:“奴家也不愿这般,只是家中太穷,实在是没办法。”
村汉按捺不住,扯住就是几个耳光,如果不是燕小六将两人分开,还要再打。
“你这贼婆娘!怎么不卖自己的儿子!”
章忠宪劝住他,称找到孩子要紧。郭晔问妇人将孩子卖到哪里,她答道:
“阳谷乡的王婆子,她说别的镇子里有人想养。”
……
王婆子不卖瓜,是乡里有名的稳婆,有时替人做媒、看相、说风情,几年前,还曾涉及拐卖人口。在城中打听,才知道她算有些名气,接生手法一流,曾救过不少难产孕妇。至于拐卖,众人反不觉是多大罪过。
章忠宪表示对此人有过耳闻,据称这婆子连验尸的活计都接,“三姑六婆,就没一个干净的”,他如是说。
城外阳谷乡里一间土窑,便是王婆子的住所。窑子无门无窗,黑咕隆咚的,倒像个山水洞,几人到地方便堵个正着,她跑都没地方跑。
进去时,王婆正抱着个男孩哄,手中端着碗粥朝嘴里喂。燕小六夺过孩子,杨策一脚将她踹倒,郭晔进了窑洞,四下查看,只觉窑内恶秽不堪,险些被臭气顶个跟头。
“您二位就不要进来了。”他捂着鼻子回头道,姚章两人自是从善如流。
定眼一瞧,炕上还有个三四岁的丫头,全身瘦得只剩骨头架子,像具干尸,瞪着眼瞅棚顶,幸好还能喘气。郭晔忙将孩子抱到外面,姚茗辉不再多言,凝神运功,手掌上冒出丝丝白气,片刻功夫便凝出数枚冰针,连点女孩天枢、商曲等穴位。
又过片刻,听到女孩开始啼哭,几人才算松一口气。
院角落里搭着土灶,上面落着砂锅,传出咕嘟咕嘟的滚水声。燕小六与杨策将王婆提到院子里,章忠宪问道:“你拐了几个孩子,都卖到哪去?若有半句差池,老夫叫你求死都不能!”
那婆子脱不得身,只得招认:“没拐孩子,这是买来的,定钱都给武家娘子了。”
“那这女孩呢?”章忠宪声色俱厉。
“捡的,老身只管接生说媒,不敢做拐子勾当。”
“哪捡的?”
“居养院外边,她总往出跑,我就捡回来了。”
郭晔怒极反笑:“这也能叫捡?!”
女孩的状况稳定下来,姚茗辉擦一把头上汗水,舒了口气。刚站起身,鼻端又闻到一股怪味,循着气味来到那土灶前,掀开锅盖,一块紫红色的肉在滚水中翻腾,表面凹凸不平,倒有几分像人脑。
姚茗辉见了,心里一惊,硬着胆细瞧,却是块紫河车。大骂着扔下锅盖,一掌打脱王婆半口牙齿:“老婆子,你连人都敢杀啊!”
生性残忍的药婆,有时会谋害孕妇夺取胎儿,此类暴行在星罗也偶有发生。有一些人相信,用胎儿做的药物,具有神奇功效,甚至可提高冥想效率。
王婆话也说不清,依然坚称自己未害过人,胎盘是替人接生后讨来的,原准备卖给药铺。
“那你怎么又煮了?”
她声称是要煮给小女孩吃,自己没有奶水,怕孩子养不活。
见这老婆子一副委屈样貌,郭晔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几人商量一番,决定先将她押在牢里,事后一并发落。
“断不可轻饶!”章忠宪不见最初的温和,怒目圆睁道:“什么延年益寿滋补养颜,都是他娘的一派胡言!”
姚茗辉同样满腔怒气,行医的人,对这些恶毒偏方极度憎恶,“假的自然真不了,但架不住有人信啊。至于对魂师有益……我自武魂觉醒起修炼二十余载,从未听说过此种方式,即便确有此事,那也定是邪魂师的邪法。”
“先生,”郭晔打断他的牢骚:“紫河车是大补,婴孩是灵丹妙药,那心脏又与什么相干?”
姚茗辉摇摇头,章忠宪神色阴沉,表示同样不知。
提审了王婆,她一样说不出什么,只知道童男女的心头血能治病,但取走整颗心脏的从没见过。或许更厉害些的药婆巫医知道方子,她只是个乡下老太,不懂这许多。
难道真是魂师所为?
郭晔摊开画好的平面图,将案发地一一标注上去,连起来几乎是道直线。以居养院为起点,按时间顺序由远至近,最近的已经到城外了,凶手下一处目标又会是哪?
“祸事了祸事了!”一名差役慌慌张张地闯进大堂:“又出事了大人!”
“又怎么了?”身为东原仅剩的高层,姚茗辉虽然心头焦虑,还是站了出来:“别着急,慢慢讲。”
那差役瞪圆了眼,一副见鬼神情:“妖怪又来了!一个丫头,胸膛被豁开了!”
“在哪?”
“就在城里!就在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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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一炷香时间,几人陆续赶到案发地,最后到的,是骑马的燕小六,章忠宪反而比他还快。与义庄停放的尸体相类,死掉的女孩不过六七岁年纪,折断的骨头从两肋刺出,现场血迹仍未干涸,表情定格在极度恐惧的瞬间。
现场有些许残留印记,是人的光脚与手印,只是步幅极大,若寻常跑跳,除非那人胳膊腿生了两米长。
这倒是打消一些王婆的嫌疑,人伢子拐卖是求财的,不该当街行凶。
几人商议后,决定从最早的居养院勘察一番。或许被之前的场面刺激到,出城路上,章忠宪似有些疑神疑鬼,郭晔建议他回家修养,却遭到了拒绝。
“小哥不必劝了,早日除掉这个妖人,老夫才能安心。”
骑马在官路上行进,不见多少行人。不过一天时间,自城郭到各村镇纷纷掩门闭户,尽管城防军极力遮掩,妖邪作祟的传言已经蔓延开来。
居养院坐北向南,门外是撇山影壁,门楼隐约可见残存五色装潢。那门半开半掩,入内有楼阁之所,帘栊污损,屏门歪斜。不过十年前新修的院子,反似百来年无人居住。
章忠宪见此不由叹息,毕竟是他大力扶持过的产业,抚着门廊上的灰土,似在伤感。
穿过屏门,往里又走,郭晔来到一座穿堂,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吵闹,退出去看,是燕小六扭住一个人。那人双臂被反剪于身后,疼得口子里骂骂咧咧:“轻点,你大爷的!”
此人是生面孔,四肢瘦长,穿着不合身的直裰,腰间露着里衣,一副流氓无赖像。据燕小六解释,这家伙姓胡名万,在道上有个诨号叫十千,原是在新丰城做过案的飞贼,因偷了城外黄老爷家里宝贝,不得已出去避祸,未想到能在星罗碰见。
“他奶奶的燕小六!你现在又没穿那身黑皮儿,凭啥来揪老子!再说这又不是斗灵地界,你管不着!”
小六吃他这骂,也是一愣。他的抓捕纯粹是下意识行为,被胡万一说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做巡捕了。
“嘴巴放老实点!”
一声惨叫,胡万捂着迎面骨坐在地上,杨策收回踢出去的脚。对这种小毛贼,他一向不吝报以最大程度的鄙视。
郭晔反来了兴致,对胡万道:“你胆子倒是不小,好不容易跑这么远,不安分些,来这地方逛什么?”
“这院子我转了两圈,值钱东西可能就剩这块地了,你还想把地皮铲走不成?”
“爷乐意!爷比你们先来,这院子难不成是你家开的?”胡万斜睨他一眼:“你小子逛得,爷们儿就逛不得?你逛什么爷们儿就逛什么!”
杨策又踹了一脚,踢得他在地上打了两滚。
郭晔阻止接下来的暴力行为,蹲下身与他平视:“你最后这话什么意思?”
胡万半是愤怒半是恐惧,瞪了杨策一眼,倒也不敢再造次,“我是跟着一东西过来的。”
……
几人寻间屋子,胡万倒是毫不客气,先挑了最舒服的椅子坐下。杨策面露不满,郭晔只是连打眼色,示意不与他计较。
“说实在的,我倒还挺佩服你们,见了尸首没被吓尿,还敢主动掺和。”
“少说废话,”杨策喝道:“你到底看见什么了?”
胡万板起脸,压低嗓门道:“这得从我小时候说起,那是……”
啪!
燕小六照他头顶就是一巴掌,“说重点!”
半年前,胡万在黄家顺了笔财物,不知怎的被揭了底,连赃物都不及启出,便匆匆外出避风。一路风餐露宿,不知不觉穿越了半个星罗。
赶巧不巧,他也是近日流窜到东原一带,闻听有人议论连环命案,还有妖邪作祟,心里便痒痒的,总想弄个明白。“我这人打小便是这样,爱打听,路上瞅见个盒子也恨不得打开看看。那黄四郎如果不是把罐子藏得那么严实,我可能都不会想着拿。”
郭晔哑然,这特点他多少也有一些,“所以你就选择当贼?”
“怎么能这么说呢?”胡万不满地白他一眼:“自打十岁起飞檐走壁,溜窗缝蹲墙角,什么也瞒不过我。就是顺手拿点东西,不能叫贼。”
大前天夜里,胡万在城墙根下瞌睡,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刚一起身,就看远处有个黑影,贴着地面移动,他很确信这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妖怪。
“你怎知它不是人?”
“人哪有那样走路的?还四爪着地。”
“会不会是野狗?”燕小六问道。
“这东西后腿是朝前打弯的,我是没见过那样的狗,你可见过?”
小六语塞,郭晔问:“那它最后朝哪边去?”
“我跟了一阵,实在追不上了。做我们这行的,要说在墙头屋脊,没人比得过,但一下到平地,还是得看腿长身快,不然也不会被这小子拽住。”
郭晔琢磨一阵,觉得这胡万或许没说出全部内容,“这样吧,你帮我们想想,如果能把这案子破了,有你的好处。”
“啥好处?”
“你来星罗这段时间,手脚也不干净吧?”
胡万干笑几声:“笆篱子爷不是没进去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少主你这样没用的,”杨策打断两人谈话,粗鲁地薅住胡万领口,将他一把提溜起来。另一只手搭在旁边栏杆上,一用力,石头做的栏杆便被拗断一截,“你这脖子有没有栏杆结实?”
胡万嘴一咧,心中发苦,爷今天算是栽这小子手里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爱面子的郭晔即便最后搞定胡万,俩人也得磨叽一番,燕小六不吃他耍就不错了,杨策简单粗暴的方式反而效率最高。
郭晔取出之前画的平面图,摊在桌案上,标出最后那起凶案的发生地,道:“去年的失踪案就在这居养院里,第一起凶杀也在附近,之后逐渐靠近城市,今天这起,直接在城郭里发生。”
“那要这么论,”胡万吸了口气,露出牙痛般的神色:“这妖怪应该就离城墙不远啊。”
“怎么说?”
“我们走飞檐的,干起活来,都是先踩离自己家远的地方,不然早被逮住了。”
这飞贼心思倒是敏锐,有古怪癖好的人往往都有心眼,有时也能为人所用。见燕小六似懂非懂,郭晔解释道:“人在这方面与动物相类,作恶也要有安全感,熟悉与安全是第一要素。”
胡万不满地嘟哝一声,但杨策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也不敢说什么。
“那为什么离城越来越近?”
“胆子大了呗,做得多了,心气儿也就有了。”
……
姚茗辉找来管事打听,管事表示之前陆陆续续失踪过十来个孩子,有男有女,最大不过十一岁,都说被拍了花子,查也查不到。
居养院的孩子几乎无人看望,资金更是快把裤腰带勒断,看护的人自然不愿过多操心。
“已经办不下去了,脏乱差,小孩还总生病。别说丢孩子了,不丢的都死了不少。”管事的带众人去看婴儿睡觉的地方,一推门,尘土扑面,腐败气息几乎凝聚成团,墙角不知沉积了多少灰垢蛛网。
“你是怎么管事的?”章忠宪怒道:“老夫前年不还捐给你们一笔吗?”
“花完了啊章爷,那些钱是不少,”那管事的苦笑道:“可无论老人小孩,每天衣食住,时不时生病还得找大夫,这些年加起来得这个数,”他伸出两手胡乱摇晃着,“您捐的那些也就能撒几个月花椒面。”
“这院子自头三年往后,就没收到上面的一枚铜子,若不是有您这样的扶持,早废掉了。我自己每天都只有青菜白米,您几位都是能耐人,趁早把我撤换了吧。”
章忠宪还想说什么,姚茗辉悄悄扯他一把,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之前的暂且不论,最近有没有孩童丢失。”
“没了大人,”管事道:“自打坊间开始死孩子后,有城防军来这查过,之后便没有丢孩子的。”
郭晔摇摇头,除非王婆手里是她自己生的,不是不丢,只是数量少到不会引起注意罢了。
“除了孩子,这院子里的人,可有异常?”
“没有……”管事的刚一张口,想了下又道:“打杂的朱杰去年夏天告病回家,从此再没来过。”
姚茗辉与郭晔对视一眼,这时间刚好与去年的案子对上,无论是否为巧合,好歹是个线索。
“他住在哪?”
“就在城墙脚下,芝麻胡同边上,有个草窝子就是他家。左邻右舍都多少打理一二,就他家烂得如狗窝一般。”
“有画像吗?”郭晔问,管事摇头,左手在右手上比划着:“他这手是个六指儿,一般不多见,您看了就能认出来……话说您打听这干啥啊?”
搜集到有用的信息,大概只有这些。几人商量着走出院子,正碰见外面的章忠宪,他突然面露惊惧,死死盯着众人背后上方。
郭晔迅速回身,只瞥见一个黑影,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楼顶上。
“什么东西?”姚茗辉手上按了两枚冰针,戒备道。
章忠宪神色平静下来,只说一时走眼,看见的是只黑猫。“无论怎么说,这东西也不吉利。”说着便招呼众人去他家小坐,郭晔心中生疑,表示还有一处需要查访,便拒绝了。
“您还和我们一起吗?”他刻意问。
“罢了罢了,”章忠宪擦擦头上的汗,作劳累状,“老夫不比你们这些年轻人,前后奔波了这一日,又看了些吓人的,身心俱疲,得回去歇息歇息。”
……
芝麻胡同就离几人出城的路不远,据说最早有家做纸人纸马的,故得名纸马胡同,后来大伙嫌名字晦气,便改口叫芝麻。
朱杰的小院里有间破房,门窗都用砖头封死,从缝隙往里看去,只有蛛网与灰絮,不知多久没住过人。
“这有个洞!”
屋后的燕小六叫嚷起来,众人赶到,墙角处有个缸口大的洞穴,四周爬得光溜溜,一看便是常有出入。郭晔刚一凑近,马蜂蛰了一般缩回身子,掩鼻道:“这鬼洞,熏死个人。”
姚茗辉也就近嗅了一嗅,他对此要专业得多,断言乃是尸臭。
燕小六一激灵,下意识抽刀在手,郭晔按住他:“少安毋躁,下面没东西。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大动静,有妖怪也吓跑了。”
几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号称什么都敢看的胡万也不作声。最后郭晔把心一横,用布巾遮了口鼻,点着灯,将身一纵,跳入洞内。
这地洞挖得很糙,且不算深,凭他的身量也要微微屈腰,倘若四肢着地,倒显宽敞。洞里腥臭浓郁得化不开,较殷雷虎的口腔有过之无不及。
郭晔转行内息,抹掉眼角熏出的泪,定睛看去,只见脚下杂草铺垫,骷髅骸骨,纷纷散散,头发挂在壁上,人肉烂作泥尘。
他强忍着恶心,用布包了几块碎骨,钻出洞外,深呼吸数次才算重获新生。经姚茗辉鉴定,此乃人骨。
“抓到了?”燕小六喜上眉梢,胡万白他一眼:“抓到个屁!连影子都不见呢。”
小六说他不过,只好道:“我有主意,咱们来个守株待兔,既然这里是那东西的老巢,它肯定还得回来。”
“你下去守?”
“……”
郭晔寻思着只熏自己一个便够了,便自告奋勇下去蹲守,不料受到强烈反对。
“此事万万不可!”这是姚茗辉。
“你丫想都不要想!”杨策看样子比他还急。
“闫师姐就你这一个儿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向她交代?”
“你之前遇的险都不知怎么和三夫人解释,要再出什么意外,我跟我爹今晚就得去上吊!”
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吵得郭晔一个头两个大,万般无奈下只好保证绝不亲身涉险。商议到最后的结果是,燕小六去临院盯梢,胡万在屋顶望风,杨策嘴里含着葱姜与别的药物遮味,独自在洞里留守。
姚茗辉负责看紧郭晔,不让他冒冒失失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