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文臣的反击
“成公公,立陛下生母为太后一事,太过重大,内阁不敢擅自做主。”
“内阁讨论过后,认为当召集重臣廷议。”
王文走了出来,对着成敬一礼。
“再立一太后,乃是国朝大事,关乎礼仪。”
“内阁这面就算票拟通过,估计六科给事中会驳回,其他大臣那里也多会有质疑之声。”
“与其通政司每日都收到群臣上奏,还不如召集群臣商议后一锤定音。”
王文虽然是参与此番密谋之一,可王文也知道这事要是不能操之过急。
要不然,不但是内阁,就连朱祁钰也会每天对着群臣的奏章烦不胜烦。
“内阁是什么意思?”
成敬看出来了,就算陈循和王文联手,也没能说服固执的高谷。
“在下和陈公,都是愿意看到陛下和吴贤妃母慈子孝的。”
“商辂和彭时,亦不反对。”
“只是高阁老坚持认为,嫡母重过生母。”
王文对着成敬据实相告。
……
奉天殿内,龙椅上的朱祁钰看着殿下臣,沉吟不语。
其实皇帝平时处理政务的地方,一般是乾清宫的正殿,而奉天殿则是举行重大典礼或重要决议的地方。
不过朱祁钰才即位不到一年,经过去年瓦剌入侵之后的大明也是百废待兴,索性朱祁钰就召集群臣于奉天殿举行一次大朝议。daqu.org 西瓜小说网
望着朝堂上大部分胡须都白了的老臣,朱祁钰不由得心中暗骂了一句“老不死”。
其中代表的王直和胡潆,虽然有过固守京师之议,也在朱祁钰即位之初有过稳定人心。
然而朱祁钰的景泰朝要的是生机勃勃,而不是这些不再锐意进取的老旧之臣。
就是以王直和胡潆为代表的这些老臣,无疑就是程朱理学,宗法礼制最坚定的支持者。
而且朱祁钰能够预感得到,这些老臣会是令人头疼的那一批老顽固,同时也是今日大礼仪之争中坚定的护礼派。
“各位爱卿,可有本上奏?”
朱祁钰虽然今天是要立他的生母吴贤妃为太后,不过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朱祁钰作为天子,作为吴贤妃的儿子,是不该自己主动说出来,而是要等着王一宁出面后,再邀请群臣一起讨论和商议。
作为天子,朱祁钰不能吃相太难看。
“臣有本!”
然而朱祁钰没能等来王一宁,礼部尚书胡潆却是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陛下以外藩继承大统,又才过弱冠之年。”
“臣以为,陛下正值志学之年,应笃志于学,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讲学莫要于经筵。”
“老臣今日建议陛下重开经筵与日讲,经筵常设,日讲不辍,陛下方能进学修德,仰慕圣人之言。”
胡潆这话,表面听起来很有道理。
身为帝王,当明四书五经。
帝王选择德高望重和满腹经纶的大儒给自己讲经明学,也是历朝历代多有的举措。
然而朱祁钰一听,却是不由得在心里骂了胡潆一句“老匹夫”。
如果真的按照胡潆的建议,那就是每日一小讲,每月一大讲。
如此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朱祁钰还哪里有时间处理政务?
到时候,文臣们就可以“帮着”朱祁钰分忧解难,就是由君臣共治天下,变成群臣“替”君治天下。
朱祁钰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答应了胡潆,那么自己就远离了权力中心。
到时候除了定期的大朝议外,平时连群臣都见不到,朱祁钰就只能乖乖做个好学生,只能仍由文臣们摆布。
“臣附议!”
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
“经筵,古之帝王常设。”
“如汉昭帝任命蔡义为光禄大夫,专门为自己解读《韩诗》。”
“汉唐至宋,经筵一直传承延续。”
“经筵可使得帝王通晓古之君王治国之道,能知得失积弊,于治国有益。”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求知若饥,就算军政繁忙之时,亦命李、刘等人讲课。”
王直说的李、刘,指的是李善长和刘伯温。
朱元璋出身草莽,本身文化知识不高,所以他十分渴望学习前人经验来治理天下。
起初,开经筵讲学时,朱元璋还插不上话,只能听别人讲课。
渐渐地懂得多了过后,朱元璋不但也能加入探讨的行列中,还能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
尝到了经筵带来的甜头后,朱元璋更加喜爱它了。
登基之后哪怕政务再繁忙,只要一有空朱元璋就会命有才学的文臣开经筵讲学。
朱元璋把上课当成了生活中的乐趣,几乎天天开,每天都要找一帮文臣来探讨怎样治国。
《大学》、《尚书》、《周易》、《唐律》,朱元璋从中学到很多,并且还能学以致用。
“太上皇以幼年继位,我大明经筵得以正式成为定制。”
“陛下受命太上皇以君临天下,当延续经筵讲学,以为天下表率,以正人伦纲常。”
王直这是用朱祁镇来压朱祁钰。
土木堡之变后,虽然是群臣劝进,并且孙太后点头,朱祁钰才能以小宗继承皇位。
可当时为了强调朱祁钰登基的合法性,重臣们对外宣布朱祁镇有口谕传回,让朱祁钰临危受命。
朱祁钰的继位法统既然是来自朱祁镇的口谕,那么他就必须要延续朱祁镇正统年间的制度。
不然,朱祁钰就是自己否认自己继位的法统。
而且王直也没说错。
从朱元璋到朱瞻基,御前讲学虽然有过多次,可更多是皇帝和大臣探讨治国之道,而不是大臣给皇帝上课。
朱祁镇登基的时候只有八岁,作为皇帝还无法理政。
为此,杨士奇上《请开经筵疏》,请求重启经筵制度。
然而王直没有说出口的是,杨士奇上请开经筵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地为了让皇帝学习。
因为皇帝虽然年幼无法理政,但是他的地位决定了,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是整个皇朝的表率。
让朱祁镇率领群臣参加经筵,还可以一举三得。
首先,文臣们希望把年幼的朱祁镇培养成一个言谈举止都符合儒家标准的圣君。
其次,还可以向天下强调儒家理学的重要,以及皇帝和朝廷要在这些经典中寻求治国方法的决心。
既然皇帝都系统性学习儒家知识,那么天下的臣民们能不重视儒家理学么?
最后,朱祁镇一旦经由文臣们教他读书,那么治理国家就只能由三杨这样的文人重臣来实施。
杨士奇请开经筵,就是为了让文人重臣们掌握明朝的权柄。
“帝王大节,莫先于讲学。”
“讲学,莫过于经筵。”
大理寺少卿薛瑄,也站了出来。
这个薛瑄不止是当世大儒,还是在整个儒家体系中都很有名气的一人。
薛瑄在历史上和王阳明齐名,号称北薛南王。
薛瑄还是继程朱理学之后,又一位儒家大师。
这样一个重量级的老夫子,朱祁钰不敢不重视。
否则,朱祁钰便是与全天下的读书人为敌。
就算是陈循王文这些朱祁钰的心腹文臣,估计到时候都要反戈一击。
而且对于眼前的这个薛瑄,朱祁钰是又爱又恨。
恨,因为薛瑄是个卫道士,一张口就是仁义道德。
之所以爱,是因为薛瑄是明朝历史上少有的北方文坛宗师。
经过辽金元的异族入主中原后,北地残破、经济疲弱,且北方汉人胡化不少,文风更是较之江南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因为文风的南重北轻,导致江南士绅长期在明朝占据绝对统治地位,进而催生出祸国殃民的东林党。
薛瑄继曹端之后,在北方开创了“河东之学”,门徒遍及山西、河南、关陇一带,蔚为大宗。
正是因为有薛瑄在北方讲学,才得以减少南北差异,才得以增加南北之间的向心力。
要知道,两宋北伐中原的时候,幽云十六州和中原遗民很多都不认同自己是宋人的身份。
更何况,这个薛瑄也算不上太过迂腐之辈。
薛瑄有对程朱理学进行改良和纠正,提出了不少具有唯物主义思想倾向的观点。
明朝兴起的理学唯物主义思潮,薛瑄有首倡和先导之功。
薛瑄还提倡学行一致、求实致公,而不是夸夸其谈。
这一点,朱祁钰必须加以利用。
想要在明朝推动科学进程,必然少不了格物致知的学说。
“此事,当议。”
几个老臣都已经把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朱祁钰完全不能反驳。
你反对?
为什么反对?
凭什么反对?
不想进学修德吗?
你这是要否定你继位的法统吗?
伱这是要和全天下人的读书人为敌吗?
你想成为朱祁镇那样的昏君第二吗?
如此种种,都让朱祁钰不能拒绝。
而一旦朱祁钰深陷经筵不得抽身,那么政务就不要处理了,就只能交给文人重臣们处理。
到时候,朱祁钰就只能沉迷于酒色,就只能滚回后宫替皇室开枝散叶。
如此这是阳谋,由不得朱祁钰不答应。
“臣附议。”
“臣附议。”
还未等朱祁钰想出限制经筵的办法之时,满朝大臣皆是不约而同的跪地附议。
“臣附议!”
陈循和王文,本来还想着帮一帮朱祁钰,可是当他们在看到黑压压跪下的一片,他们也只能屈从。
在土木堡之变后顺风顺水的朱祁钰,第一次清晰直面地感受到了,以王直和胡潆为代表的文人重臣的政治手腕,以及他们身后庞大的势力。
“准!”
朱祁钰心中怒火中烧,然而他只能表面平静的回复了王直等人的请求。
这一次,朱祁钰终于知道朱祁镇为什么要重用王振,也终于知道朱祁镇为什么要通过御驾亲征来夺回属于自己的人权力。
还有就是,朱祁钰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原本历史上的明朝皇帝们,为什么会逃学,为什么会不务正业。
天天面对这些迂腐老臣给自己灌输被阉割和固定的儒家思想,任谁都会觉得枯燥无聊。
“然而朕以为,太上皇之时的经筵,并不完全适合朕。”
“太上皇以幼年登基,国事可托付于三杨之手,再加上仁宣之治后我大明家底优厚,太上皇有充分的时间求学闻道。”
“朕受命于危难之际,如今大明内忧外患不断。”
“朕该求学明智,亦不能懈怠国事。”
“朕会重开经筵,然而时间必须合乎时局。”
朱祁钰不可能完全被文臣们牵着鼻子走。
朱祁镇当时年幼,又不用处理国家大事,他完全能够胜任经筵的需求。
朱祁镇亲政之前,经筵一年分为春讲和秋讲,每期三个月左右。
然而朱祁钰不一样,他现在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他也没时间听腐儒的喋喋不休和夹带私货。
“洪武十五年,桂彦良曾向太祖高皇帝进言,今当大兴文教之日,宜择老成名儒,于朔望视朝之际,进讲经书一篇。”
“太祖之所以没有采纳桂彦良的建议,就是因为当时天下未定,一切以军国大事为重。”
既然群臣用朱祁镇这个太上皇来压朱祁钰,那么朱祁钰也照猫画虎的搬出朱元璋的神像。
“孔圣人作《春秋》,微言大义。”
“言微,谓简略也。”
“义大,藏褒贬也。”
“凡文万八余字,叙两百六十余载之史。”
朱祁钰口中的《春秋》,是儒家典籍六经之一,只要是自称孔孟子弟的读书人都有读过。
“朕以为,可于春秋两季经筵。”
朱祁钰可不怕群臣以为他是把《春秋》当成了春秋两个季节,从而以为他是不学无术之辈。
在春秋两个季节讲学,朱祁钰这是对于儒家经典的致敬。
“不止是朕,群臣皆要参与,以继先贤之志,以明天理大道。”
群臣不是想给朱祁钰上课吗?
朱祁钰可不会一个人枯燥乏味,他要拉着群臣陪他一起受罪。
而且朱祁钰还有一个打算,借着经筵讲学,传播一些新思想,以此来潜移默化。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然而让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薛瑄丝毫不给他面子。
“臣以为,经筵不可少于每月一次。”
薛瑄虽然有对程朱理学进行改良和纠正,可他毕竟还是在对程朱理学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