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图书馆待了两天才离开。
“东西都带好了？”中原中也问。
灯看了看书柜旁边，“嗯，都带了。”
这两天的固定据点在绘本前，东西基本上也都放在这里，稍微检查一下有没有遗漏的东西就可以了。
原本放着毛毯、钢盔、背包，以及部分杂物的过道前，现在空空如也。
东西都带好了。
再怎么恋恋不舍，也得离开这里。
两道引擎声先后响起。
图书馆里的灯没有关上，依旧明亮的照耀着宛如繁星一样多的书籍与文字。
摩托车即将离开图书馆前，中原中也回头看了一眼排列整齐的书架。
书籍是思想与文字的结晶、人类文明的集合，和艺术与建筑一样，都是人类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等到这个世界最后的人类死亡、城市崩塌，这些书籍也会随之消失。
世界的终焉并非遥不可及的想像，而是近在眼前的未来、无法摆脱的现实。
不安与绝望如影随形。
看见古代遗物会觉得很新奇，但是也会有种难言的悲哀。
能活多久呢？
还能走多久呢？
在人力无法改变的黑色终焉之下行走，难以忽视的绝望感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确实的存在着。
离最上层还有一段路。
周边的景色几乎都是一样的。
不断盘旋往上的灰黑色上坡、冷冰冰的灰黑色高墙，以及很少停歇的白雪。
天气很冷，四处都结着冰。
墙壁边偶尔会有一些作用不明的巨型铁箱和齿轮，道路另一边的深坑里横亘着钢管、水管、铁条。
越往上面走，道路就越单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再看见古代人有在使用的空间。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天色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在这里休息吧。”
灯把车子停在坡道与坡道之间平直的道路上。
旁边有一道位在两个墙壁中间的裂缝。
裂缝不宽，恰好能容两个人并排着走进去。
两道墙壁之间横亘着铁条、铁片，以及几个有皱褶的水管。
因为上头很多东西，底部的雪不算多，墙壁两边还各有一个往内凹陷的巨大管道。
阶层都市的事物，每个都让人一头雾水。
他已经在阶层都市里待了很长时间，依然很多事情都搞不明白。
可是，他本来就不是事事都要求甚解的人，更何况在这个根本得不到答案的世界。
他似乎也逐渐习惯看见未知的事物了。
中原中也在缝隙前观察了会儿，便转身从车斗取出过夜用的东西，又把盖摩托车的防水布递给灯。
坡道上虽然下着雪，风却不大，很适合搭帐篷休息。
两顶帐篷很快出现在坡道上。
晚餐是谷物棒和红茶。
道路上没有灯光，他们也没有点燃油灯，炉火熄灭后，就只剩下不知从何而来的浅浅光亮，不至于完全伸手不见五指。
隐隐约约的朦胧黑暗中，四个人相对而坐，慢慢喝着红茶。
走在这条路上的感觉，和走在城市里的感觉很不一样。
有种对最上层的近乡情怯，也有种莫名的焦躁不安。
喝完红茶，两组人便各自窝进帐篷里。
灯一如既往毫不犹豫的钻进睡袋，小小打了个呵欠。
中原中也跟着躺进睡袋里，侧头看了他几秒，忽然没头没尾的问，“会怕吗？”
灯有点听不太懂，“什么？”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下，“我们就快到最上层了，会不会紧张？”
“唔，一点点吧？”灯说，“有点紧张，可是又不怎么紧张。中也呢？”
“我……”中原中也侧过身面对灯，“我有点怕。”
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有点怕。
莫名的不安感。
灯在睡袋里艰难的挪挪身体，挪了几下，终于和中原中也睡袋贴着睡袋，“别怕。不用担心，中也。”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中原中也闭了闭眼，低声说，“这条路上什么都没有。”
灯安静几秒，突然从睡袋钻出来，“中也等我一下。”
他迅速穿上防寒衣，跑出帐篷。
这一系列动作发生的时间太短，中原中也慢了半拍反应过来，也钻出睡袋，掀开帐篷门往外看。
外头比帐篷里要亮，中原中也习惯了帐篷内的光线，要看清外头并不困难。
灯没有走远，在车斗里翻出毯子，仔仔细细重新盖好防水布，才又走回来。
“今天和中也抱着睡。”灯抱着毯子钻进帐篷，微微弯起眉眼，“害怕的时候、不安的时候，就要抱着睡觉。”
中原中也有点无奈的笑了一下，“什么啊……”
“中也过来一点，我要铺毯子。”
中原中也默默换了个位置。
毛毯很温暖。
明明只是薄薄一件，却和睡袋一样，能阻隔绝大部分的寒冷，保留温暖的热度。
不过，毕竟还是睡袋比较方便，他们铺毛毯睡觉的时候不多。
灯再次脱掉外套，握住中原中也的手，直白的说，“最上层可能什么都没有。”
在这段什么都没有的路上，中原中也不只一次这么想过，只是碍于灯和千户、尤莉都是抱持着对最上层的希望走到现在，他才一直没说出口。
原来灯也这么想吗？
灯捏了捏他的手指，“……没关系，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们就再往回走吧。”
“如果这么简单就好了。”中原中也低声说，“下面的城市，已经没有食物了吧。”
“我们有很多层没有找过。”灯好像不怎么担心，依然乐观的很，“基干塔的升降机带我们越过很多很多层都市，直接上来的。搞不好底下的城市有很多食物哦。”
中原中也轻轻应了声，“希望如此。”
灯慢慢扣住他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要和平共处哦，和绝望。”
中原中也听他说过，也在后来听尤莉说过类似的话。
灯和尤莉，大概就是很适合生存在终末、不，应该说，心态上很适合终末的终末人吧。
怎么就能这么乐观？
中原中也紧紧握住他的手，片刻，又摸摸他的脸。
灯顺势凑过去一点，“想亲亲中也。”
中原中也没有说话。
灯便靠上去，一点点蹭着中原中也的脸，在他唇上碰了碰，“牵手、拥抱、亲亲的时候，都会有种很安心的感觉。”
彼此的一只手交握着。
呼吸缠绕着。
中原中也按住他的后脑不让走，反客为主的含住他的唇舌。
笨蛋。
或许就像灯说的，笨蛋才能活得久。
中原中也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影视作品里，总会有人在大难来临前抵死缠绵。
大概是……心中的不安与焦虑，需要某种遗忘的管道吧。
当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恋人在身边，就会想紧紧拥抱他、感受他的存在。
可是，他们现在连做那种事的条件都没有。
他不可能冒着让灯受伤的风险，做出那种单纯只是取悦自己的举动。
亲吻就足够了。
拥抱和牵手就足够了。
中原中也柔软的、缓慢的吻他，慢慢带着人躺到毯子上。
然后，静静的抱住他。
就这么抱了会儿，中原中也才拿过另一张毯子盖住彼此。
黑暗中，灯的轮廓有些模糊，看起来显得特别温柔。
中原中也看了会儿，不自觉低声道，“灯。”
灯立刻回答，“嗯？”
明明是自己喊了人，中原中也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停顿几秒，“没事。”
“嗯。”灯靠到中原中也肩膀上，“中也，有比较安心吗？”
“嗯。”中原中也低低应道。
确实是……安心了很多。
有点焦虑的心不知不觉平静下来，一直积攒着、隐隐压在心头的绝望虽然没有消失，可是好像突然就不算什么了。
他顺顺灯的发，又摸摸他的背，“累了就睡吧。”
灯小小的点头，“晚安，中也。”
“晚安。”
他知道灯已经快睡着了，只是强撑着想陪陪自己而已。
真是。
到底忽然在不安什么呢？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好不安的，毕竟灯会一直在自己身边。
……只要他没有突然之间自己一个人回到横滨的话。
中原中也抱着灯，又摸了摸他的后背，轻轻在他额上碰了碰，总算闭上眼睛。
隔天。
天色刚刚亮起来，几个人便起床整理完毕，继续往前行进。
这里似乎确实是还在建造中的城市，除了各种工业器材，还有不少建设机械的残骸。
残骸四处都有，有的甚至会挡住路面。
比如现在。
本来就不怎么宽敞的道路中央，躺着一个巨大的机械残骸。
看起来有点像他们曾经进去看过的巨型战车，机械长方形的身体上，两个巨大的圆眼睛空洞的注视着他们。
别说中原中也和灯这种没办法适应太多地形的摩托车，就连千户和尤莉的半履带摩托车都过不去。
他们在机械前停下来。
机械细长的脚一只悬在半空中，三只歪折着横在地上，还有一些作用不明的铁散落在路面上。
千户和尤莉努力的一点点把铁往外拖。
中原中也和灯在机械的身体前观察了会儿，站到合适的位置，慢慢把机械往外推。
机械很大也很重，即便他们力气都比普通人大，还是得一点点慢慢来才能移动机械的身体。
“灯，站过来一点。”中原中也从另一边探头道。
灯看了看他指的位置，往那边移动过去。
千户和尤莉好不容易把路面上的铁都搬开，气喘吁吁的站在一边看他们。
金属在水泥地面上拖拽剐蹭的声音有些刺耳，除此之外，机械内部的零件也随着被推动而嘎吱作响，各种噪音不绝于耳。
“三、二、一！”
中原中也喊着，和灯同时发力，将机械的身体一下子推到道路底下。
哐啷啷的声音接连响起。
灯站到边边去看，“掉到很下面了。”
“还看得见吗？”中原中也问。
“看不见。”灯说。
“真的走了很远啊。”中原中也道。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灯都看不见底的高度了。
现在到底已经来到多高的地方了？
这个世界的人，以前究竟离开地面多远了？
清理掉路上的障碍，又稍微休息了会儿，他们才继续前进。
时间慢慢的过。
天色又再次暗下来。
“第八天。”千户屈膝坐在炉火前，忽然说，“今天是我们离开火箭之后，开始往上爬的第八天。”
“诶……才八天而已吗？”尤莉说。
“是啊。”千户说，“应该快到了吧。”
如果再扣掉中途跑去住图书馆的两天，他们真正在路上的时间，其实也没有非常久。
只是心理上会觉得已经过了很久。
中原中也拿起地图看了会儿，“……搞不好明天就会到了。”
“咦，这么快吗？！”灯有点震惊。
“也不快了。”中原中也道，“我们一醒来就赶路，天黑之后也是累了才休息，每天都走很长一段距离。”
“也是哦。”灯说，“真的好高哦，这个坡道。”
“是啊。”中原中也道。
这段旅程的末尾，又会是什么样的？
中原中也晚上有些难以入眠，旁边的灯还是没心没肺的一下子陷入熟睡。
他看了灯半晌，忽然笑了笑。
笨蛋。
他喜欢这个笨蛋。
真的很喜欢。
隔天。
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障碍物，很顺利的在傍晚时分抵达道路尽头。
尽头旁边的墙壁上，有个和通往图书馆的门很相似的入口。
大概三层楼高的入口黑洞洞的，能容两台车并排行走。
中原中也拐进通道内，打开车灯。
通道两边是平直的两道墙壁，部分水泥崩落，偶尔能看见堆放着的铁板和钢管，以及停止运作的机械。
周遭一片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
狭窄的通道中，引擎的声音特别明显，轰轰轰的，带着细微的回声。
没过多久就抵达尽头。
道路的最前方，是个垂直的、不断盘旋往上的楼梯。
中原中也愣了一下，“只有这条路吗？”
“嗯。”灯说，“旁边也都是墙壁。”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种楼梯就连人要爬上去都有点辛苦，更别说想要让摩托车代步。
也就是说，接下来不能骑车了，只能徒步往上爬。
中原中也拿着油灯，先向上走了几步，怒力往上照。
楼梯没有扶手，通体全黑，沿着中央一根铁柱子垂直盘旋向上，延伸到大概两层楼左右的高度时，从圆形的孔洞进入天花板，隐没在深沉的黑暗中。
油灯能照亮的范围有限，没有人能预估楼梯究竟有多长。
“休整一下，吃点东西再往上走吧。”中原中也决定道，“顺便看看要带什么东西。”
除了食物和过夜用具这类不能舍弃的物品之外，其他要留下什么、要带走什么，得认真思考一下才行。
书虽然没看完，但是并非必备品，就留在这里。
剩下的燃料还不少，可是不可能整桶带上去，得分装一点带走，油灯和炉火都需要燃料。
千户和尤莉体能比较差，没办法带太多东西，她们那里的物品也得分一些过来。
中原中也思考着，转头看看灯，低声问，“怎么了？”
灯安静片刻，轻声说，“有点难过。要和车子分别了。”
中原中也顿了顿，挤出不太合适的安慰，“……我们很有可能会再回来。”
“嗯。”
“你将车子维护的很好。”中原中也又道，“已经足够了。即使在这里分别，也足够了。”
“嗯。”灯说，“想牵手，可以吗？”
牵手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很自然的事，灯有一阵子没有这样问过，现在忽然听见，让中原中也有点愣住了，心脏仿佛漏跳一拍，“……啊、嗯。”
手被灯轻轻握住。
牵手的感觉……真的很好。
他们静静的牵了会儿手，终于起身来到车斗后面，慢慢整理要背上去的东西。
“枪要不要带？”灯说，“应该不用带。”
“嗯，留在这里就好。”中原中也道。
不明生物都说现在全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类了，还带着枪的话，感觉就像是想在撑不下去时给自己来一枪。
灯又看了会儿枪，才放回车斗里。
中原中也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大概是……肯定是博士给他的枪吧。
不只是枪，车斗里很多博士准备的、有用上没用上的东西，都得跟着车子一起留在这里。
中原中也都觉得有点感伤，更何况是灯。
不远处的尤莉和千户同样需要选择要带的东西，难掩难过的说着话。
这个黑暗的空间里，气氛不免有点沉重。
可是，能怎么办呢？
为了继续往前走、为了活下去，即便很不舍，依然得舍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