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三个火葬场

船坞之上,权贵簪花。

船坞之下,花尸沉渊。

他的弟子,死在他的一枝枝箭矢之下!

他以为射出的,是求和,是宽恕,是期待,是使他们还可转圜的余地!

可。

他亲手,亲手,亲手将他的弟子,将那些熟悉的、崇敬的、憧憬的面孔,射得支离破碎。

什么万世师表,什么圣人临世,时至今日祂才辨明——

祂是一个在蜜甜的洞穴里丑陋生长的怪物!

若他再清醒一些,若他没有被那一丝嫉妒冲昏耳目,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发现这水下野芍药的异常?

他们一定都在怪他,怪他!

惨烈又鲜明的对比,让帝师张悬素痛得更彻骨,他指尖探入咽喉,想要刨出那一块深深的、盘结的、令他厌恶又痛恨的情肉,可是他挖破了内壁,也只有一股腥甜的血,空荡荡的唇,空荡荡的肠,如他那空荡荡的昨日今生。

他什么也没抓住,什么也没有。

“呃,呃啊——!!!”

他剧痛弯下腰,吐出来的,只有一些抠破的血絮,可是他难受至极,掌心握拳,死死敲着胸肺。

出来!出来!出来!!!

“噗哧——”

倾淋出来的,是一口泛白的鲜血,里头还夹着一小朵蜷缩的、羞怯的野芍药,残金色的花瓣皱着,再无当初的鲜艳丰润。

是学宫小考那日,他们在鹿洞里,她咬在笑唇里,像一条情窦初开的奶蛇,喂进了他的身体中,仿佛这样也能酿出一种蜜。可是他们都错了,这本就是野芍药,她长在旷野里,雾潮里,月明光光里,恣意又任性,哪怕无人欣赏,也与孤山点缀成诗。

她唯独不该被折下,被含在一张背叛的唇里。

“嘭——!!!”

帝师跳进了冰水里,冷丸四溅。

“圣师?!”

“不可!”

“快来人啊!!!”

有人惊呼。

但他听不清了,也不需要听清了。

万籁寂静,灵魂冷透。

月宫神祇伸着手,姿态缓慢,如同庇佑那流离失所的孩儿,将那一枝枝漂浮的野芍药温柔笼在袖袍下,雪缎般的长发慈悲拨动水流,渐渐浮开,尾端那一枚菩萨结滑进水中,消失不见。

祂的白发越长越多,几乎披覆了整个湖面,丝丝茸茸,闪烁着碎银的光泽。

祂胸前水波冷彻,环着一束紫裙色的野芍药。

“抱歉,先生来接你们回家了,没等久罢?”

宾客们屏住呼吸。

随着圣师起身,激流停顿,那满湖的冰水顷刻枯竭,宽旷的池里,从东到西,蜿蜒着一头蔚为壮观的白瀑之发,它浮着湿湿流光,又缠满了细簇花枝,它们似乎从未死去,热烈地盛开着。

他们听见圣师喃喃低语。

“天暗了,冷了

,回去罢。”

走动之际,跌出一张遍布裂痕的玉兔面具,穗子编缠着一条粉紫色的玉京子,套着灿金色的小裙边,昂着头,很是神气的样子,雕琢者用最细腻的功夫,在指尖倾注他的情愫。

化雪坞又簌簌颤雪,掩埋了那一口白血。

东宫太子李承苍从内心深处,涌起一阵寒气,他神色复杂望向那神洲的天女,她表情甚至没有半分变化,唇角依然软薄而翘,少年的白孝装束冲淡了那柔媚的女气,耳骨咬着一枚五毒纹的镂空小玉盘,光影冷白而锋利。

心魔无非是功行、名利、权相、□□,最后者更是他们妖魔无往不利的利器,但仙朝圣师这样抱月而生的绝世美人,他们妖魔也要轻拿轻放,可她却能放在脚底践踏,她还有什么软肋是他们可以攻破的?

有人坐不住了。

“……殿下,家中老母急诏,在下先告辞了!”

“殿下,好巧,家父急诏,我等也先走了!”

“殿下——”

不等下一人说完,阴萝转了下细眉,“怎么,你家老母生小弟啊这么赶?”

那人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他家老母都百岁高龄了!

阴萝从袖里翻出一双手,戴着漆黑华贵的手笼,轻轻扣掌,“诸位不必担心,我再有通天的能耐,也不会一日之间,将你们都杀在此地,那么多人呢,这么冷的天儿,埋起来岂不是要冻伤我这手?”

众大人:“……”

那可说不准!老黄还不是给你说埋就埋了!

“不知诸位对今日狩猎社稷学宫的学子,有何感想呢?”这李七顷刻图穷匕见,“天冷了,大家也沾一沾旁人的热血,暖一暖身,说起来,咱们如此默契,便是一道的人了,往后还望诸位大人,太子哥哥,多多提携小弟。”

众大人:“……”

你个九转大肠的!能不能稍微尊重我们的命运?!

我们不想做你同谋!

“啊,对了,方才射花者最多的是——”

阴萝捧着福寿小绝山转身之际,场中已无一人,最后跑得慢的那个,四肢并用,刨出一片密雪,茫茫白白,完美遮掩身形。

至于嘛?

蛇蛇噘嘴,“干嘛呀,我这可是真心举办赛会的!”

“不愧是殿下,连彩头都省了。”宴享适当拍上一记蛇屁,“真是勤俭持家,贤良有道。”

他举起酒杯,往嘴里温了一口,还想着继续先前,被阴萝掐脸推开。

“瞧你得意的,还没到庆功之时呢!”

宴享有些失落,但还是自己咽了,笑着道,“殿下说得对。”

玄辞宫的射花宴开办之前,宣扬得满城风声,到落幕了,反而成了一桩闭口不谈的禁忌,谁也不敢随便传言。

帝师张悬素在玉磬山房闭关,社稷学宫也冷清了不少。

直到这日,他被长生宫传召,为的是另一桩告密之事——

人告发,他违背师徒的尊卑伦常,逆乱学宫,不堪为师!

自仙朝立世以来,张悬素以帝师之名,被供奉在圣台之上,他得道九百年,传道九百秋,这是他第一次,以一种□□迷乱的、污浊世间人心的罪名,走进了这皇权鼎盛的大宫。

跟他对峙的,则是前不久,还跟他在白瀑城隍里,说着这里菩萨很灵喔的少年。

里头乌泱泱的,全是人头,有的面孔熟悉,有的却陌生得割裂,自从见过那一张张被他射碎的弟子花面之后,他的视物就变得困难起来,模糊又颠倒的,人面仿佛生了一层雾气,怪诡的。

唯独阴萝的很清晰,她的面孔盘曲着荆棘,他看一眼就刺痛得要流泪。

雪发圣师垂下了眼睫,水银瞳里结着污染的红血。

仙皇李谋隐在珠帘之后,李承苍作为太子,代行父责,“张博士都交代清楚了,你们可有什么话说?”

“我与帝师□□?诸位这是开玩笑吧?”

他安静听着她的轻蔑傲慢,在她诱导他亲手杀死他弟子之后。

“帝师九百岁,外色皮相维持得再生动,那也是一个苍苍暮年,垂垂老矣的男人,皮肉都松了,我才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郎,我风华正茂,意气昂昂,雨水充沛新生,怎么会去贪图一截即将枯朽的老木?”

“诸位可别说,你们玩男人不玩嫩的,偏玩一个老的啊?”

旁听诸臣:“……”

痛苦。

又绝望。

他们刚经过了射花宴的心惊肉跳,正躲着这祖宗走呢,为什么又要掺合进这一对绝命师徒里?

算了,一听一个不吱声吧。

那祖宗还在输出,“再说,帝师最是严苛古板,衣裳穿得最厚,还有一张两指宽的戒尺,我一个年轻而不经事的弟子,本就处于被支配的低位,我有多大的能耐,能欺师灭祖,脱了帝师的衣裳?不如诸位试试?”

诸臣:“不不不殿下的心意咱们心领了!”

等等,有些不对。

他们瞬间奓毛。

诸臣:“啊呸呸呸,不是,帝师,你听我们解释!!!”

坏胚!就想着拉他们下水陪葬!

张悬素却没有看他们,他眸中血丝游动,轻声地问,“还有呢?还有什么脏水?”

还有什么,可以把他污到泥地里,不敢在众生面前抬首?

还有什么,可以让他痛得更深,支离破碎?

蛇蛇:?

这是要跟她打擂台了?

阴萝微眯猫瞳,双肩适时一颤,卷翘的软绒睫毛沾上泪珠,“……我不敢呜呜,我真的不敢。”

场面寂静瞬息。

旋即盘起一道冷玉落盘的男嗓,似琉璃堆花,晶莹薄透,“不敢?你连哄我杀弟子都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在居室的大鼎旁,在暗司的马蹄榻,在拜师典,在山房里,在鹿洞中,在神前,你哪回不是一次又一次违背尊卑伦常!”

“现在你说不敢?你觉得可笑吗?”

年长尊者朝着她步步走去。

“吾问你,吾这一身,有多少层?”

阴萝冷笑,“先生可真是糊涂了,您穿多少,弟子哪会知晓?”

“这是十三层的纱衣,你亲手穿脱过的,你会不知道?”他似握住佛珠经册一般,握住了她的腕骨,指腹冰寒,眸心流墨,“你这张蜜嘴,除了哄人与撒谎,还会做什么?哦,对了,你还会像小畜生一样,在吾身上乱爬。”

???

蛇蛇:不对!这黑化的味儿!搞祖宗呢!

她转头狠瞪向太子李承苍,“太子哥哥可真是好算盘呢,哪里找来一个替身——”

纤白两指掐住她的颊窝,强迫她转过脸去。

“——唔啊?!”

年长尊者疯狂抽空他的血肉,将他的迷乱、偏执、恨痛全部填进了那一条丁香小冷舌里,直到唇齿抵触相碰,像困兽一般咬烂对方,腥血冲着喉,多余的淌出唇外,滴湿他那一颗鹤青小痣。

畏我,敬我,爱我,却又叛我,离我,我的身体怎能养出你想要的那一枝无刺蜜花?

年长尊者饮了血,开了荤,语带薄冷的讥诮。

“你在吾身上爬的时候,你可没有嫌弃吾又老又古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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