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人烟稀少的山间小城,城郊荒废已久的宅子里,搬来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从不与外人交往,也不见有任何营生手段,日日紧闭着门扉,从内而外散发着浓浓的疏离而神秘的气息。
城中,曾有瓦匠、卖炭人进过那间宅子,只说自己仿佛做了个梦一般,那庭院内是仿佛仙境般的奢华;廊前往来的人,个个都是神仙般的俊秀摸样。而那家的主人更是有谪仙般的风姿,只是看上一眼,就能使人七魂丢了六个。
于是,经过街坊大婶们的添油加醋,小城中渐渐流传出了流言——那宅子,其实是悠游此地狐仙的洞府。
于是,在某日,城中人在神秘的宅子外悄悄垒起了一座小小的祠堂,时常有人去祭拜……
而事实上,蛰居于此的人,乃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巨富,天下堡堡主,柳闲歌。
五月,已入初夏。庭前的玉兰片片凋零,白色的厚重花瓣落在阶前,发出轻微的声响。
水榭里,一袭白衣如莲的男子,静静立着。他脚边,满池的荷花婷婷袅袅高出水面一尺,在轻微的风中悠然得摇曳,染了他衣摆微红,清淡之中略显旖旎。
他仍兀自望着晴空,看轻若蝉翼的云丝儿在风中涡卷、消散,变幻出无数景象。
他的眉心微微皱起,不知是什么牵动了他的念想。
树的繁影下在池边摇曳,忽的,一阵凌乱的扇翅声,扰乱了他的心绪,那念想便忽儿化作了缭乱的蝶舞,消失不见。
柳闲歌抬手,一只红腿的信鸽落在他的手指上,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咕咕”声。
素笺上短短几行字,他却看了很久。
“洛风涯……”末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在他不经意间从唇边泄露。
每一次,他想起这个男人,就会不可抑止想起那个大雨瓢泼,为鲜血所染红的夜。
那一夜,他抱着虚弱濒死的女人,出现在那个男人的面前。
那时,他背水一赌。
赢了,她便会得救;若是输了,他自己与她的命便会终结于那个男人的手中。
这两种结果,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完满,都可无怨无悔;而对于洛风涯,无论哪一种,都是残忍而致命的。
他承认,是他,把那个男人逼上了绝境。
最终他赢了,但是却赢得如此不能甘心!
为何那个男人能够如此绝然的对待自己,毫不犹豫的放弃生命,放开手,放了他们。
柳闲歌一直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那个叫洛风涯的男人,的确是用生命在爱着自己所爱的人。
洛风涯,这三个字,从此,竟变成了他心中无法解开的结,错综得纠葛缠绕着,让他无法安然。
逃亡的那一夜,女子在他怀中醒来,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定海珠,忽然发疯一般挣脱了他的怀抱,从马上摔下来,跌倒在地上。
他又是心疼又是惊愕得去扶,却被女子狠狠推开。
“洛风涯呢?!洛风涯怎么了!!为什么他的定海珠会在这里!!没有这个他会死啊!”她跌坐在泥泞的路上,崩溃一般得叫喊着,愤怒得质问着自己。
“他……”迟疑,真相这样的残酷,最终,他却仍旧冷静得说出真相,“他留下,替我们阻挡碧华夫人和白翦瞳的劫杀。”
“为什么要丢下他?!你怎么能这样做!”女子奋力得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来,她盯着他,充满了愤怒绝望和悲哀……
雨大得,几乎让人张不开眼。
“我要回去,我不能留下他……”她忽然仓皇的后退,转身,踉跄着,像丢了魂一样在雨里一脚深一脚浅得向前走。
“红豆!”最后再也压抑不住,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不顾她发疯了一般的拼命挣扎,不顾她又抓又挠的踢打,强行把她束缚在自己的臂弯里。
“你回去又能做什么!你救不了他!你什么都做不了!”
语落。女子忽然突兀得停下了挣扎,失魂落魄,僵站在原地。
雨一直不停不停地落,绝然得自天空坠落大地。
任谁,也无法逃离那铺天盖地的,刺骨冰冷,与悲伤。
很久之后,终于,才有细小的抽噎声微不可闻得响起来。
“闲歌……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们不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是我害了他……”
雨水和泪水在她的脸上斑驳阑干,模糊成一片。她哽咽着,不断地低声喃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纤弱的身体不可抑止得颤抖。
那一刻的她是如此的脆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在了空气中。
他用尽力量抱着她。她就在他的怀中,他却如此的恐慌和无措。
??
她是如此聪慧的女子,她明白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往日的权势和力量,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自救尚勉强更不要提去解救别人。
从那一日起,他带着她流离失所得逃亡,她便不再提起另一个男人。她依旧每日微笑着,和他开心得讨论日后的宝宝要取什么样的名字。
只是,她明明笑着,那笑容却那么的苍白。
她的身体,却一日一日,更加衰弱下去。他看着她那原本温润如玉的皮肤,日渐苍白憔悴地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看她的脸瘦得颧骨愈发明显,让那双如同黑夜般的眼睛显得更加大,甚至都显得有些可怜。
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之后,便再也拼不回去。
他们之中,已有一条深深的裂痕横亘,无法磨灭。
一个月前,她早产了。血俱虚,阳气衰微,气虚不摄,无力促胎外出。
她阵痛了整整一天,却始终无法顺利生产。
他在门外几乎快要疯了。
他听到她受伤的小动物一样低声的哀泣,她听到她痛苦的喘息和挣扎,看到一波一波进进出出忙碌的婢女端着一盆盆的温水进去,又端着一盆盆的血水出来。
他只能无能为力得站在一旁,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已经虚脱的她把他叫到了房间里。
满目都是猩红。他那一刻几乎有些站不稳,那么多的血,仿佛她身体里的血都已经流尽了。
她全身都是湿的,仿佛被从水中捞出来一般。面色灰白如纸,没有血色的唇上印满了被咬得翻起的伤口。
“闲歌,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我不能让他死……所以,大概我又要死一次了……”她轻声对他说,仍然微微笑着,那么的云淡风轻。
他只能沉默得握着她的手,无法回答。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是个坚强的人。只是,他不知道,她竟已到了坚强如斯的地步。
“下一次,你一定要第一个找到我……不要被风涯抢了先……”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这个孩子……是你的……”
那一刻,他怔在了原地。那一刻,不知为何,他看着她嘴角那抹无奈的微笑,竟然希望,那个孩子是最好不要是自己的!
这个生命的诞生,实在是,过于沉重了。
最后。
她为了让那个孩子活了下来,而剖开了自己的肚子。自己却因为大出血而死。
??
风过。荷影摇曳,竹林发出“哗哗——”的空洞声响。
柳闲歌慢慢阖上了眼帘,让眸中那一抹沉重的痛在黑暗中隐去。
他再次张开眼,不再犹疑得转身。潇洒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门厅。
那里,有人在等他。
客厅中在等待的人,等得都已焦躁,有的在来回踱步,有的在不停地喝茶。
终于,一袭白影姗姗迟来,出现在门边。
只见那人一袭白银织锦云烟长衫,身影飘逸如同云间白鹤。那眉宇间所流露出的六分清傲三分孤高一分狂荡不羁宠辱不惊,让他恍若一位谪世狂仙。
“柳堡主!总算是找到你了!”来人纷纷沾起,对柳闲歌抱拳,言语与神态都显露出庆幸和焦急。
他们正是此时江湖幸存门派的执掌者们。
柳闲歌目光淡漠得自所有人脸上滑过,他微微颔首,显得冷漠而客气,“不知诸位如此兴师动众前来鄙舍,是有何事?”
“想必柳堡主已知洛风涯在武林大会上发难,杀害了诸派掌门与高手共一百二十八人,此时江湖正面临浩劫!我等皆无力对抗洛风涯,普天之下,能拯救天下武林于水火之中的,也唯有柳堡主您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拜月教现在疯狂反扑,现在中原武林如同一盘散沙,我们对魔教毫无招架之力!请柳堡主出来主持大局!”
柳闲歌闻言,轻微摇头笑道,“我?诸位也不是没看见,天下堡与魔教勾结为天下不齿,早已衰落。而今的我,也不过是藏身于市井之中的罪人罢了。何德何能,能够但此重任?”
众人皆从柳闲歌话中听出了嘲讽之意。
为首的一人,道,“柳堡主此言差矣!天下人皆知,柳堡主乃狭义之士,为人一向光明磊落,怎么可能与魔教勾结。只是当时白翦瞳这恶人阴谋栽赃,陷害了您与天下堡。现在已经真相大白,还望柳堡主不计前嫌,能在危难之中承起大任!”
“是啊柳堡主,难道你就要这样坐看着武林为难,坐看着天下堡从此一蹶不振吗?!”
“请柳堡主您三思啊!”
柳闲歌负手立于众人之间,脸上全然是淡漠的神情。
其实,他知道,这一责任他是不能不担的。
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武林,也不是为了天下堡。
是为了自己,为了她。
阻止那个男人,终止那无休止的痛苦和折磨的责任,他不能再推卸,不能再逃下去了。
“堡主!”
忽然,韩涵推门而入,他对柳闲歌使了个眼色,把柳闲歌拉到一边。在众人狐疑的注视下,韩涵从袖底塞给柳闲歌一封信,压低了声音,用古怪的语气在他耳边说,“堡主……连云十二寨的大当家,宫妆泪,差人送了信给您……”
柳闲歌闻言,眼底也滑过一丝惊异,他指尖一抖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笺……
他一目十行飞速将慢慢一张纸的字迹通篇浏览而过……
脸色越来越诡异。
当他看完最后一个字,猛然把信纸攥在手中。
柳美人举目望天,缓慢得摇了摇头,喃喃吐出三个字,“不会吧……”
然后,
柳哥哥他僵硬了……
柳哥哥他裂开了……
柳哥哥他华丽丽的飘散在风中了……
众人见此情景,皆惊。
“柳堡主!发生了什么事!”
“柳堡主你怎么了!”
柳闲歌晃了一下,回魂。
“没事……刚才诸位一番劝解令柳某委实感动……我决定即日重返金陵,重振天下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