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心,蓝田岛。
封魔寺这几日如同过年一般。整日充溢着笑语,连念经声也压了下去。原因无他,白钰来了。
云来云归躲在后厨里大眼瞪小眼。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雄鸡在他们面前闲庭信步。
云来咽了口唾沫,将手里的剪刀塞进了云归手里。
“师兄,还是你来吧,我不敢。”
云归连忙把剪刀又丢了回去。
“师父说了,‘心无挂碍,无有恐怖’。我们想的只是招待小钰,只要我们自己不吃,就不算破戒!”
云来忙不迭地点头,“师兄,你说得对!所以还是你来吧!”
“呸!我来就我来!”云归撸起袖子壮起胆,接过剪刀,小心翼翼地朝大公鸡探出手去。云来在身后小声为他加油。
大公鸡似乎对云归的磨蹭颇为不满,猛地扑棱了一下翅膀。
两个精壮比丘一下子被惊倒在地,抱在一起念起了乱七八糟的经文。
“鸡施主!我不是故意的啊!”
“鸡施主!我以后给你念经!”
大公鸡嫌弃似地瞥了两人一眼,慢悠悠地当着他们面踱了出去。
“咯咯咯——”
很快,厨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一截明晃晃的剑尖从门外探了进来。
“是你们这儿跑丢的吗?”声音如云端琴响,空灵悦耳。
云来云归眯开眼。只见那只大公鸡浑身的毛已被剃得干干净净,正歪着脖子挂在剑尖上,再没有了方才的神气。
“女菩萨!”云来脱口而出。
“阿弥陀佛!冲撞了女菩萨,该打该打!”
薛吟霜展颜一笑,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在她登岛的初日,封魔寺众就给她安了这个称呼,甩也甩不掉。
这几日她也确实受到了如菩萨一般的待遇。她讲话声音稍大些,众僧人都会绷紧神经,生怕她不悦。
“请问,你们看见白钰了吗?”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温柔一些,以免让这群可爱的小和尚又生他念。
“应该在雪山上吧?他这几天似乎一直想去采玉来着。”
“谢谢!”她轻声道谢,将剃干净的公鸡轻轻搁在案板上,随后飘然而去。
白钰不在,她一个人闷得慌。
雪山之巅。无边的风雪被时间积压成厚重的冰川,四下绵延。细细的涓流从冰川各处渗出,又在凹陷处汇聚成塘。这便是山下蓝田溪的源头。目见之处,皆是淡蓝色的冰川和晶莹的水线,在稀薄的阳光下闪耀着星星点点的明辉。
白钰跪在地上捋起袖子,将手伸进一处小小的寒塘里摸索着什么。
不一会,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喜色。
“哗——”
一块足有拳头大小的白玉破水而出,其上密布着丝丝缕缕金色,看起来甚为精致。
玉石被他随手丢在身后。那里已堆起了足足小半人高的“玉山”。
“咳咳——钰儿,你捡这些东西做什么?”江月小心翼翼地绕开那对石头,似乎对其颇为嫌弃的样子。
“义父!你不知道,这些东西在世俗里可值钱了!”白钰见江月前来,停下了摸索,一屁股坐在塘边抄起方才那块大玉,细细端详起来。
江月见白钰兴致高,本欲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他轻轻叹了口气:“钰儿呀,听义父一句话。这东西以后还是少碰!”
“这是为何?”白钰将那块玉凑到唇边轻轻地舐了一口。这是他从书上新学的鉴玉之法,唤作“尝玉”。上品味甘,中品味辛,下品无味。
江月见白钰此举,眼中不忍之色更浓。
“这个……还是以后再和你说吧!”
“那便日后再说吧!”换作平常,白钰一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现在他的心思全在眼前这块小小的石头上。
“钰儿呀,你看上的那个女娃娃真的是何来千秋的弟子?”
“义父!你已经问了快二十遍了。”白钰扶额。
“白钰!”光芒从空中落下,“你不在,我好闷!”
白钰连忙迎了上去,嗔怪道:“山上风大,你来做什么!”
薛吟霜正待在白钰怀中撒娇,忽然瞥见江月亦在此地,连忙推开白钰,理了理容妆。
“参见师伯!”
江月正打算悄咪咪溜掉,被薛吟霜叫住,只得哈哈一笑。
“免礼,免礼!呃……那个……嗯……你……你师父现在怎么样?”
“万事无恙!”
“哈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薛吟霜俏生生地立着,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疑惑。她本能地察觉到,江月与她师父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江月整理了一下思绪,轻咳两声,又恢复了长辈姿态。
“对了!我打算写信告诉孔林,下月十九,便是吉日。你们觉得如何?”
“好!”白钰眼睛一亮。薛吟霜则早已羞得躲进了他怀里。
“那……到时候你师父也会来吧?”江月再三询问后,才满意地离去。
留一对璧人在冰雪中相拥。
中州城,绵延的金碧辉煌中,小小的绣坊显得毫不起眼。
罗生百戏众来中州不过月余,但凭着海棠出神入化的绣工和扈江离提供物美价廉的丝绸,他们已在此处立稳了脚跟。连陆家也开始向他们预订绣件。
这是一种全然不同于唱戏的生活,这是为自己而活的生活。虽然更加辛苦,但他们干劲十足。
夜深雪重,一点小小的灯火在被窗缝里挤进来的寒风殴打得奄奄一息。灯火之下,一双颤抖的纤手捏着针线,在一件大红的新衣上绣着精致的图案。
一只活灵活现的白狐已经成型,一朵娇艳的梅花才绣了一半。
“嘶——”双手因自己的颤抖而尝到了苦果。一点殷红的血珠落下,洇染在大红色的嫁衣上,为它又多添了一分娇媚。
喜儿听见海棠的轻呼,连忙绕过屏风进来查看。
“小姐,休息吧!”喜儿的眉头因心疼而皱起。她将一件大氅披在海棠身上,仔仔细细地扣好。
海棠又将盘香扣一一解开,大氅顺着她纤瘦的肩膀滑落在地。她是里内阴虚,在这种天气穿再多衣物也是冷,索性不穿,以免妨碍动作。
“白公子的婚期快到了,他的喜服必须在那天之前做完。喜儿,你再替我续一炉香吧!”
喜儿轻叹一气,又取来了一只蜡烛,好让海棠能看得清楚些。
中州学宫,钟楼之巅。孔雀儿抱膝坐在飞檐上,望着黑夜中浩大的落雪。
三书六礼已成,孔林和凤仪今夜将启程前往蓝田岛。几日后,那里会有一场简单而又盛大的婚礼,与礼者无一不是名彻神州的人物。
中州城依旧灯火通明,那曾令她无比向往的浮世人间如今显得如此乏味。
遥远的光勾勒出雪花的形状,让她又想起了那个气质如冰雪般出尘的女子。
自己比起她来,确实卑微得像尘之于雪。她自嘲地想道。目光偏转,望向中州城中灯光映照不到的角落。
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年翻身而上,坐在了离她三尺处,不言不语。今日还是第一次科举考试放榜的日子。他是中州学宫头名,也就是所谓的“状元”。但他一点儿也不开心。
即使是在冰冷的空气中,他依旧能嗅到她身上掺杂着悲伤的香气,让他的心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