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尼尔恼怒地问经理怎么办,经理掩住笑,接过包子回厨房为尼尔换了一个,用只小碟托着递给尼尔。尼尔接过包子,认真举着挤过人群,认真地将新包子交给苏眉。他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稀罕,他的行为却又激怒了苏玮。她夺过那包子把它扔在桌上,将尼尔推出包子铺。苏眉跟出来,她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大概叫沮丧吧。

一路上苏玮用英文跟尼尔吵,大概是骂尼尔的多事和当众出丑。尼尔却不向她道歉,还挽住苏眉的胳膊说:“一个中国艺术家为什么要吃带****的头发的东西?她是艺术家。”他说得认真严肃,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反驳的严肃认真。苏眉很为尼尔的见义勇为而感动,她相信汉语的脏话和不脏的话在尼尔脑子里实在还没形成一个概念一种习惯。刚才他怎么形容才对?怎样用文明语言来形容这脏东西?苏眉也不知道。然而苏玮还在跟尼尔赌气,尼尔终于知道自己出了丑。他追上苏玮问她应该怎么说。怎么说,苏玮怎么会知道,她只“破怒为笑”地说尼尔“傻帽儿”。“傻帽儿”尼尔的脸不红,还是一副坦然相儿。

苏眉想,尼尔是多么爱苏玮,而苏玮也希望让苏眉看到她对尼尔的管束能力——别看他是个老外。这种时候往往是苏眉欣赏苏玮的时候,一种带有多种滋味的欣赏。她欣赏她是个能干的家伙,管束着尼尔就像管束着人生。然而这种时候也往往是苏眉惆怅的时候,她日益体味到在苏玮的日子里苏眉的时代结束了,从今往后苏玮的一切宏伟一切琐碎、一切欢乐一切恼怒都将与前面那个洋人尼尔息息相关了。现在她半是故意半是认真地挤在他们两人中间就显得有点多余,虽然此刻她是画家她是他们的东道主,尼尔为她卖了命出了丑,但她那一丝丝惆怅还是难以消失。她更多地回想着那个穿着小花布鞋大哭着往汽车里钻的小玮,这回想才能使她的惆怅一扫而光。

她相信她们的确有过不能与人同享的幸福,她们“卖货”、倒屎、逃出北京……那么她们曾经息息相通,永远的息息相通。只有温馨的回忆才是一切的尖刻、争论、挑剔、嫉妒乃至一切的不悦所不能抵消的。

有一次苏眉接到苏玮一封信,晚上就梦见苏玮。她梦见苏玮在异国一片苹果园里顶着太阳艰辛地劳动着,她头戴草帽脸前垂挂着半透明的白色网罩,手持一只长把儿羽扇在奋力轰赶营营飞叫的害虫。害虫很密集,她的轰赶显得吃力而无效。苏眉不愿看见眼前的苏玮,便躲在树后望着她。苏玮因为没看见苏眉,劳动得很认真很专注。苏眉却觉得这是为了生存的劳作,一种隐藏起全部委屈为了生存的劳作。她哭了她哭醒了,身边的丈夫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她不告诉他,她不屑于告诉他。她伤心地继续大哭,一如当年在北京为小玮的那些伤心。她哭着庆幸着,庆幸时光并没有冲淡她和苏玮的爱。爱着就幸福着,这是一种疼痛的幸福,一种并不企望回报的幸福。

她想起苏玮去美国之前告诉过她,“因为我爱你所以必须远离你”。一切仿佛是偶然又是必然,假如苏玮不认识尼尔呢她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忍受和分享互相的存在?

苏玮曾经把自己考入北京读书又留在北京工作叫做逃出北京又打回了北京。“你呢,跟我一样。”她对苏眉说,“叫人不能不信命。”

当时苏眉也在北京,是美院的进修生。

她们必然要谈论响勺胡同的,有一次甚至说到该不该去响勺胡同看看。

“你想去?”苏玮问。

“一千年也不想。”

“我是一万年。”

“要是去一趟又怎么样?”

“你是真想去还是说着玩儿?”

“说说而已。”

“那倒不坏。”

“倒也不坏。叫婆婆看看你,你可不知道她现在看我的那份眼神儿。”

“你去过了?”苏玮惊异起来。

“我是去过了,也不知为什么……”

“你穷喊什么一千年,谁知你是怎么回事。”

苏玮没跟苏眉吵,只显出些一万年也料想不到的惊异,倒让苏眉更加无地自容。但这无地自容是苏眉预料之中的,既然她去过,既然她又不能瞒她。至于她为什么单独地、自顾自地去响勺,还跟苏玮说着“一千年”,她自己一万年也说不清。或许她还记得那个清明她为她的化妆?她又记起了她克服过又恢复过的那种种的“像”。谁让她像呢。

你去过了就再去一趟吧,我可是说一万年就一万年。苏玮把信封和两百元兑换券偷偷塞进苏眉的手包时肯定是这么想的。苏眉坚信不疑。她想,与其说那是苏玮的一份良心,不如说那是她对一桩事情的了结。那的确是一种了结,苏眉怎么也不会忘记,当她把钱送到司猗纹枕边时司猗纹脸上那种诚惶诚恐。那是一种明悉这了结之后的诚惶诚恐。

响勺胡同还叫响勺胡同,没有被改成“延安”、“瑞金”,像是死里逃生。

没有改过去也就用不着再改回来。

也许当年人们没有看出响勺有什么“封、资、修”的意味。它不是“吉祥”也不是“福寿”,响勺就是响勺,社会不管新旧,人都得用勺,勺都得响。

眉眉逃离的是响勺,重返的也是响勺。

过去竹西作为庄坦的妻子住响勺,现在竹西作为大旗的妻子也住响勺。

竹西和大旗结婚了。

过去司猗纹为响勺唱“阿庆嫂”,如今司猗纹为响勺唱过“大快人心事”。虽然常香玉这个专为揪出那四个人而编的豫剧段子被司猗纹唱得不伦不类,她还是唱了。她总觉得这不伦不类是因为这唱里总有点唱竹西和大旗的意思,虽然他俩的结合已经很有些时候。

谁也没弄清竹西为什么和大旗结婚。胡同里许多人说结婚是这一男一女走投无路的将计就计,这是一不做二不休。人们议论。罗大妈为这件事目瞪口呆地去竹西医院告状,可她终未摧毁这一既成事实的事实:司猗纹的儿媳成了她的儿媳。由此她还想到司猗纹儿媳的肚子里还得怀上她罗大妈的孙子,北屋和南屋从此就被宋竹西这么个女人捏合成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新关系。这是他妈的哪儿跟哪儿呀罗大妈憋闷得想破口大骂,骂什么?这次她怎么也打点不准句子。骂老还是骂少?骂司猗纹怂恿儿媳攀了高枝儿,还是骂宋竹西屁股蛋子上肉多?罗大妈扫着竹西浑圆的臀,不再暗自叨念大旗仁义,大旗听话,现在大旗只剩下了理想色彩——可不是理想吗?多么理想的一个屁股,生是让那个理想给勾去了魂儿。

她把大旗轰出了家门。

大旗好轰,一轰就走。竹西也不用她轰,早愿意离开响勺。就是南屋她轰不走,轰不走就得在这个空前绝后的、今生来世少见的新关系下相处。谁轰谁?没准儿南屋还要轰她呢。

司猗纹显不出不自然,她看竹西和大旗的结合绝不是无可奈何的将计就计。她觉得竹西是故意,故意结一个给你们看。你们都目瞪口呆了,还议论吗?就像有句话叫“穷则思变”。竹西当然不穷,或许还有点富。不然为什么罗大妈看她臀部格外浑圆?一句话,司猗纹对竹西的婚事不愿多想。寡妇再嫁没什么稀罕,在他俩的关系中她不是还起了几分意想不到的作用吗?司猗纹只为死去的儿子庄坦感到几分哀伤,这像是竹西联合起大旗对他们娘儿俩的欺负。可谁让她派眉眉回来“侦破”呢?

事情破了。

事情成了。

这时司猗纹又忘了他俩合伙对她的欺负,却像是她欺负了他们。

只有当司猗纹看见罗大妈那撇着的嘴更撇,才想起用谁赔谁赚来形容庄、罗两家更贴切。司猗纹还是觉得赚的是庄家,赔的是罗家。这倒是和罗大妈的看法不谋而合:院里这桩事怎么也不是庄家大姑娘嫁了罗家老鳏夫,而是庄家的寡妇嫁了罗家的小伙子。

但是赔了的罗大妈还得请赚了的司猗纹去街道学习、开会。现时司猗纹再去,得看有没有工夫。她想,唱“大快人心事”那是自得其乐,再也谈不上给响勺争光。大快人心事那是全响勺胡同的人心大快。德国老太太不也开始收到德国亲眷汇来的西德马克吗?她又开始用这马克挑房顶子扣新瓦,拆旧地板换新地板。

达先生那颗“污点”倒仿佛成了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记录(只可惜那污点小了点,再大点呢……),他还被选为区政协委员,区政协的所在地就是坐落在“勺头”的从前司家那个大宅院里。虽然那宅院不再和司猗纹有关,可她住过,熟悉。

达先生的外孙女马小思也出息成了电视台的导演,还嫁给了一个叫小华的很有来头的小伙子。有时一辆锃明瓦亮的小轿车专接达先生去电影资料馆看内部电影,你弄不清那轿车是马小思公公的还是马小思从电视台弄的,导演们都会“弄”。

你不能说大快人心事就不包括罗家,罗家也自有罗家的人心大快。罗大爷、大旗、二旗虽依然如故、平平常常,大旗因了竹西的大肚子,生活上或许还会出现点暂时的吃紧,可三旗却成了燕京饭店客房部的“博依”。“博依”虽然就是服务员,可那是燕京饭店,光是洋人落在房间里的洋烟、洋酒、洋化妆品就足以为人艳羡。连罗大妈用那东西也大手大脚起来,一次她竟把定型发雾误认作花露水挤了一脖子,落了一脖子“黏”。据行家分析,那成分主要是松香。

当然,这些人心大快都是司猗纹那“唱”的捎带脚儿。最使她大快的,还是她收回了她那带廊子的、有着花隔扇的、进门得上五层台阶的大北房。虽然罗家一时还搬不出去,但大北屋她是收回了,每月罗家交给司猗纹的房租就是证明。

交、收房租也成了北屋和南屋一个新节目——一个最具时代特征的新节目。

为了迎接这每月十元的房租,司猗纹总要表现出点“派”。她没有忘记罗大妈那次拒她和达先生上台阶、还拿小石头子往他们脚上扔的事,现在司猗纹用不着再拿扔小石头子的办法来对付罗大妈,用不着。她对待她要显出点风度显出点教养显出点“派”;往人脚上扔小石头子儿,那本身就是低下。

每逢罗大妈来交房租,司猗纹便摆出羊皮匣子列出英、法化妆品。也不必再穷穷气气地煨什么小枣,炖锅银耳、煮几颗桂圆,这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债主的风度、风韵、风采、风范。

罗大妈来了。罗大妈在这个节目里也自有罗大妈的安排和铺陈。她从来不给司猗纹大面额的钞票,从来不给司猗纹一张“大团结”,她从来只给她一大卷儿零零碎碎的毛票和钢┒。那些毛票油脂麻花模模糊糊,钢┒也黑咕隆咚,叫人一看便知这是特意挑选、精心组织。罗大妈走进南屋把手中的东西往司猗纹眼前一摁,一堆破搌布样的东西便摊在两个女人中间。

司猗纹不瞧那堆东西,还在细吃她的蛋白煮桂圆。她希望罗大妈多坐会儿看她怎么吃,再腾出眼神儿多看几眼她的梳妆台。

罗大妈不四处乱看,心想你碗里不过还是我上次见过的那几颗“黑枣”(比黑枣大点儿也有限),那东西再有营养莫非还能代替五谷杂粮?还有你梳妆台上那点老玩意儿,指不定是几百年前的。有工夫到俺们屋看看,虽然是三旗捡的,可也是捡外国人的,也够你看一阵子。我是不会形容,不然用外国话给你说俩名儿,你还不蒙了。

“就您一个人在家?”

“啊,可不,宝妹还没放学。”明知故问,司猗纹想。

“多闷得慌呢,叫我我就受不了。”

“我倒没有您那种感觉。”司猗纹说,“一种幸福的孤独。”

“‘咕容’着就好受呀?‘咕容’是说一个人待着不是?”电影电视罗大妈也没少看,嗯,有这么句话。她想。“我看也是,一个人省心。想想那些个年,这屋里大大小小仨孩子,可真够您受的。好在孩子们都大啦,听说眉眉和小玮那姐儿俩出息得都不赖哩。”

“全在小时候打下的基础。”司猗纹说,“您记得那会儿外头那么乱,我就叫眉眉在家画画儿。”

“要不说也够您受的。操心呗。”

“家庭熏陶。”

“准是。这阵儿眉眉准也挺忙?”

“忙。”

“还常来信?”

“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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