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话有如雷轰电击,晋无咎连连摆手,道:“不可能的小姐姐!我对纤纤真的很好很好,为了她我可以连命都不要,我和她在一起的四个多月里,我一句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如果她肯永远留在我的身边,我便死了也是开心的,又怎么会把她推给任大哥呢?”
他心情激动,一句话说得老长,说到最后,心知夏语冰绝不会欺骗自己,声音随之低了下来。
夏语冰这才嫣然一笑,眼望面前一棵银杏,道:“你在‘蓬莱仙境’一住十年,坐井观天,只道死生是天大的事,但我们这些江湖中人刀口舔血,远的不说,单你自己在任府看到的情景……”
晋无咎回想起铸剑炉旁尸积如山的场面,不由打出一个寒噤,听夏语冰幽幽续道:“……生命有时便是这般脆弱,你以为只需搭上一条性命,凡事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却又知不知道活着的人照样活着,不会因为你丢掉一条性命而改变甚么。”
晋无咎低头沉思,细细品味话中玄机。
夏语冰待他再次抬头,知道他已想明这一层意思,目光中微示嘉许,又道:“若是小姐姐我早几年离开蓬莱仙谷,又或者晚几年认识你小哥哥,相信江湖中愿意为我去死的人也不会少。”
晋无咎点头道:“这个自然,我便愿意为小哥哥小姐姐去死。”
夏语冰见他前言不搭后语,懒得指正,一笑而过,道:“沈姑娘俏丽动人,小姐姐昨晚亲眼看见,纤纤姑娘虽然素未谋面,但听你描述,也有闭月羞花的容貌,都是如你所言‘很好很好的姑娘’,你肯为她们而死,焉知没有别人也肯为她们而死?”
晋无咎道:“我,我不知道,不过,那也应该是很多的罢……”
夏语冰道:“这便是了,既然你仅仅是其中一个,她又只能嫁给一人,那个人为何非要是你不可?”
晋无咎目瞪口呆,这些道理原本简单至极,但他竟从来不曾听过,亦从来不曾想过,夏语冰又道:
“每个女子,年轻时都曾有过幻想,幻想能有一个英雄来迎娶自己,不少女子出身贫寒,身不由己,受礼法所迫,不得已接受父母之命,但这英雄美梦,却是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有的。”
晋无咎若有所思,道:“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为小姐姐去死,小姐姐却只嫁给了小哥哥。”
夏语冰道:“你能懂得这些,那便再好不过,若非你小哥哥武功不凡,人所敬佩,便是待小姐姐再好十倍,小姐姐也看他不上。”
晋无咎道:“可是碧痕……”
夏语冰道:
“纤纤姑娘起初对你,又何尝没有爱慕之心?可是无咎,你好逸恶劳,贪玩成性,换作你是纤纤姑娘,一边是胸怀大志的任家少主,一边是游手好闲的山野少年,你是愿意追随师哥一起努力,衣食无忧宿餐不愁,还是愿意跟着无咎哥哥颠沛流离,以枝为榻以果为食?你与纤纤姑娘年岁相仿阅历相似,她起初与你投缘,若在之后的四个月中,你能让她看见一星半点希望,她都可能追随你去蓬莱仙谷,你自可说你有沈姑娘喜欢,可你继续这般不务正业,焉知明日的沈姑娘不会是今日的纤纤姑娘?你二人闯荡江湖,就算有花不完的银子,一有人欺到头上,你便让妻子出去打斗,自己在一旁做缩头乌龟,一次两次或许无妨,日子久了,你又怎知沈姑娘不会厌倦?蓬莱仙谷中小哥哥小姐姐逼你习武读书,现下你能明白我们的苦心了么?”
晋无咎汗泪齐下,回想黄龙圣境中,自己在“华表宫”多半刻都待不下去,直至纤纤放弃自己,此时想来才深自懊悔,夏语冰道:
“你今日失去纤纤姑娘,若能因此醍醐灌顶,他日何愁没有良配?小姐姐能懂沈姑娘,正如能懂纤纤姑娘,我虽未能见到纤纤姑娘本人,但沈姑娘未必会比她差。”
晋无咎道:“那是自然,她们都是,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夏语冰道:
“你知道便好,无咎你放心,只要查明她在江湖中确无劣迹,我与你小哥哥都不是世俗之人,他日你俩情投意合,我们也必一力撮合,她父亲恶贯满盈,正道同盟必要他血债血偿,你处境为难,我们自不会让你面对,只要你到时尽力安抚,这笔账怎么也算不到你的头上。”
晋无咎听她字字句句语重心长,连这些细枝末节都为自己思虑周全,站起身来,在她面前跪倒,顿首不起,道:“谢小姐姐指点,无咎一定牢记在心,从现在起,无咎只想勤练武功,这些儿女之事,我以后不会多想,也请小姐姐不要再提。”
夏语冰道:“你起来罢。”
待晋无咎站定,续道:“你踏实习武,踏实为人,在女子眼中便是希望,你小哥哥绝非天下无敌,但是看他奋发勤勉,身为妻子,小姐姐便觉得每一日过得安稳,情由心生,这些事你却不用刻意回避。”
晋无咎深深一揖,道:“是。”
夏语冰待他坐定,道:“关于昆仑仙境,我还有些事要问你。”
晋无咎心道:“小姐姐毕竟是小姐姐,甚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道:“关于昆仑仙境,我也有些事要告诉小姐姐。”
夏语冰笑道:“那是你先说,还是我先问?”
晋无咎道:“小姐姐,我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一边说着,取出纤纤拓写的那幅字画。
夏语冰见字画被撕成四块,上边水痕显眼,知道为泪滴所成,也不追问,免得令他伤心,很快被内容吸引,秀眉紧蹙。
晋无咎说出心中疑惑,道:“小姐姐,我在蓬莱仙谷的时候,亲眼看见夏昆……亲眼看见你爹爹折磨老爷爷,之后整整一个月他都没再出现,但送饭的人说他一直都在谷中,直到二月前后方才离去。”
夏语冰点点头,道:“爹爹陪了我整个正月,此事确然无疑。”
晋无咎道:“但纤纤和任大哥的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你们说的都是事实,那么纤纤竟是小姐姐的亲妹妹,可是这其中的道理,却怎么也说不通。”
夏语冰一言不发,将四块碎片重新折叠,交还给晋无咎时,身子已在微微颤抖,晋无咎伸手接过,道:“小姐姐,纤纤惟一留给我的便是这幅字画,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不能把它交给你,但无论何时你只要想看,只要吩咐一声就好。”
夏语冰恍若不闻,只喃喃道:“为何穆庄最后一日,我会生出那样的古怪念头……”
晋无咎不知她口中“穆庄”、“古怪念头”分别为何,见她神情大变,小心翼翼道:“小姐姐。”
夏语冰回过神来,道:“无咎,我有些事要与你小哥哥商量,你今日先自己温习小哥哥教过你的功课,晚些我们自会安排人手教你。”
晋无咎道:“是。”
晋无咎目送她匆匆离去,心道:
“小姐姐不愧是小姐姐,从她刚才的反应来看,必是想到了甚么,之所以不告诉我,多半也是为我着想,啊是了,小姐姐还想着我可能会和碧痕结为夫妻,他们都要杀碧痕的爹爹,所以这些事不让我知道,也是不想我到时为难,小哥哥小姐姐待我总是很好的。”
一想到“结为夫妻”四字,赶紧止住思绪,溜回房间,坐在床上运功打坐。
他所学甚是粗浅,半年来又忘记一些,只小半个时辰,真气流转便已完成,又来到院中,反复演练惟独学会的一招“或跃在渊”。
“降龙十八掌”至阳至刚,几下过后已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回想昨夜卓沈之战,心道:“小哥哥与碧痕的哥哥打到七百招后还能这么精神,自是日夜苦练的成果,我只要每日不停修习,终有一天也能有小哥哥这样的功力。”
当晚,卓凌寒来到这一院中,将晋无咎这一套残缺不全的内功心法又再完整传授一遍,晋无咎见他疲乏之余不忘自己,好生过意不去,连连跪拜,道:“谢谢小哥哥,无咎一定勤加练习。”
卓凌寒扶起他,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肯用功便好,以后见了我和你小姐姐,不要动不动便下跪。”
晋无咎道:“是。”
待卓凌寒离开,晋无咎在房中重复一遍,完后全身筋骨舒适,忍不住便要去院中挥掌试试效果,却怕吵到别人休息,躺在床上,深觉这一日甚是踏实,不多时也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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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晋无咎在院中小试身手,赵宅没有木板砖头,一花一叶不宜损毁,只能凌空出掌,一天下来,掌风相隔五尺已能带动草皮,自知微有进益,不胜自喜,练功固然过程艰辛,但收获时的满足亦非寻常可比,这种体会竟到此时方知。
晚餐过后,晋无咎意犹未尽,再练一会,见卓凌寒站在身后,不知到了多久,上前道:“小哥哥。”
卓凌寒点点头,道:“你悟性很高,我在身后瞧了许久,这招‘或跃在渊’的要领你已基本掌握,只待功力慢慢增加,这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晋无咎道:“是。”
卓凌寒见他汗流浃背,道:“你今日太累,明日留些体力,我来传你新的掌法。”
晋无咎大喜,道:“是,多谢小哥哥。”
卓凌寒回到自己一院,推门进入卧房,夏语冰刚把不满半岁的爱子哄到睡着,见丈夫回来,轻轻“嘘”得一声,又将他拉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