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利图极少一个人在帐篷外面行走,即使被龙王半软禁期间,也有聂增与韩无仙陪伴,他是北庭王族,对泥土、野草与马匹却有着天生的恐惧。
今天早晨,他打算向这种恐惧挑战。
龙王的话让他彻夜难免,初一听时,代替老汗王像是异想天开,反复思考之后,他却有点心动了。
在爷爷和外公的教导下,舒利图已经习惯于傀儡的思维:任何看上去属于自己的东西,其实都属于别人。
龙王与众不同,他似乎愿意让傀儡拥有更多的自主权,但舒利图非常明白,这不是给予,龙王在鼓励他自己争取。
他屏退随从,自己穿上轻便的皮甲戎装,大小合身,比父亲留下的那套曰影王钢甲舒适得多。
这是小王舒利图的军营,可就连最低贱的随军仆役也知道真正的主宰者是谁,十二岁的王孙站在帐篷门口,对周围的一切备感陌生。
清晨的阳光竟然也这么耀眼,舒利图看到一名军官在向自己行礼,于是点头还礼,隐约记得这人的姓名,是曰影王旧部,据说应该比其他人对自己更忠诚,他还没有特别直接的感受。
向东走,早起士兵们的嘈杂声开始响亮起来,如果是老汗王行走在营地里,肯定会得到全营肃静和成片的跪拜,就算是外族人龙王,也会受到躬身致意的待遇,迎接舒利图的却只有忽视。
偶尔有士兵看到小王,也要犹豫一会才想起他的身份,大多数人的反应是点点头。
这个早晨,有比舒利图更能给士兵带来兴奋的事情,龙王同意圣曰王的比武要求,双方正在就此谈判,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定于今天的会战取消了。
都说草原人好战,舒利图一点也没感觉到,周围的士兵们兴高采烈地擦拭着器甲,为的是暂时用不到它们。
主帐周围要安静许多,龙王从西域带来的少量卫兵负责警戒,他们对小王的尊敬比北庭士兵还要多些,同时躬身行礼,让开通道。
只带了这么点人,竟然能在北庭争得一支庞大的军队,龙王到底有什么本事?舒利图疑惑不解,好奇心渐渐高涨。
军师从主帐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看见舒利图愣了一下,“殿下……你怎么来了?龙王好像没叫你。”
“我随便走走。”舒利图从军师的态度上切实感受到自己还只是一名傀儡。
方闻是皱起眉头,突兀地抓住舒利图细弱的胳膊,带着他走出几步,小声问:“昨天龙王找你都说了什么?你建议他接受比武了?”
“龙王说过什么,军师应该问他。”舒利图有些费力地抽出胳膊,“我的确支持比武,但龙王的决定跟我无关。”
方闻是嘿嘿笑了几声,这个十二岁的王孙的确有点特别,除了曾经想暗杀龙王,一直稳稳当当,省下许多麻烦,但也仅此而已,“我想也是,唉,龙王毕竟是习武之人,总是摆脱不掉对刀剑的依赖,他今天同意圣曰王的比武要求,明天就会接受一群江湖刀客的邀战,这……这哪还像是王者风范?”
“最初的王者都是从勇士中诞生,起码在北庭是这样,草原男儿尊重刀剑就像敬神一样。”
方闻是看着瘦小的少年,又笑了几声,摇摇头,自行离去,他可没心情教育一名小傀儡。
舒利图向主帐走出两步,看到卫队长龙翻云迎过来,他又转身走开,青城掌门在骑兵额上刺字的事情他也听说了,私心觉得龙王不该接受挑战,转念却觉得自己的建议纯属多余。
舒利图继续信步闲逛,看到龙王的几名奇怪部属,他一直有个疑惑,西域人是不是都这么与众不同,可木老头据说是北庭人,他只能理解为是龙王的眼光与众不同。
韩无仙正在一块空地上指点聂增练习轻功,周围一堆人指手划脚,尤其是那个绿眼珠的小姑娘,不住地取笑聂增手脚太笨。
木老头更是唠叨,但他指摘的对象是韩无仙,一会这里教错了,一会那里不够精巧,总之这套轻功一无是处。
舒利图不懂武功,瞧不出好坏,更听不出道理,看着聂增灵活的身法,他想怪不得许多人痴心于武学,身体是一种束缚,习武则是突破束缚的方式之一,而他这副身体,更像是枷锁,这才没走多远,就有气短腿软的感觉。
这些人都不在意舒利图,当他经过时,听到木老头改变策略,正低声向身边的美貌少年剑客说:“小心点,到手的小美人别被傻小子半路抢走……”
舒利图感到惊讶,北庭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优秀的将士们每天都在无意义地减少,竟然还有一小批人对此漠不关心,虽然他们大都是西域人,也还是很难理解。
能挽救北庭的只有北庭人,舒利图觉得自己这副单薄的身躯真是一个大累赘。
他站在一顶帐篷门口,耳中还能听到木老头的喧哗,却已经充耳不闻,“银雕大人在么?”
莫林走出来,扶着刀柄,躬身幅度比普通士兵还要更大一些,“请殿下原谅,我已经换回原来的名字,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
“莫林,我总忘。”舒利图笑道,真希望自己能有龙王的本事,能迅速取得强大部下的信任。
“殿下找我有事吗?”
“我想……”舒利图不知该如何开口,龙王建议他多接触老汗王的翼卫,莫林本人显然一点也不知情,“我想跟你学习武功。”
“不胜荣幸,可是……”莫林深感意外,一时找不出拒绝的理由,“现在兵荒马乱,殿下能腾出时间吗?”
“只要你肯教,我总会有时间。”舒利图望了一眼不远处正在练功的聂增,“越是兵荒马乱,越是需要一副强健的身体。”
“好。殿下进来坐吧。”莫林觉得这位小王孙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不了,嗯,如果不打扰的话,希望你能陪我走一走。”
“遵命,殿下。”
“你太客气了,其实――你不算是我的部下,你好像没有接受任何职位。”
“我的职位就是汗王翼卫,没有汗王,自然也就没有翼卫。”
“等到新汗王产生,你马上就能重返旧职。”
“那得由新汗王决定。”莫林神态恭谨,心中却想,小王这是在拉拢自己吗?
“新汗王肯定会求之不得。”
“我没能保护老汗王的安全,这是永生也洗不去的污点。”
“老汗王构筑了最强大的防卫措施,却在身边最不起眼的人身上留下漏洞,这怪不得你,作为翼卫,你做得无懈可击,就是老汗王自己,也绝想不到危险来自五名女奴。”
莫林有一会没说话,他在考虑向这位十二岁的王孙坦白到什么程度,“其实我是有所怀疑的,但是……”
“但是谁也不想在老汗王修炼长生之道的时候闯进去,他太信任那帮法师,从没想他们会是一条绕开防卫之网的秘密通道。”
莫林真的有些惊讶了,他曾经向老汗王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却没有得到重视,“老汗王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有些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老汗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汗王英勇善战、聪明睿智,是北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汗王之一。”
“呵呵,每个人都这么说,可我很想知道,在你眼里,他有哪些优点,又有哪些缺点。”
莫林觉得小王殿下已经接触到自己的底线,“我没有资格评判老汗王,如果殿下是这个意思的话,他的伟大不在于对某个人的意义,而是对整个草原的影响。”
舒利图想要擦擦额上的细汗,转身才想起自己没带随从,于是深吸一口气,说:“龙庭的战争快要结束了,更大规模的战争马上就要开始,我也无意评判老汗王,但我想知道,在现在这种局势下,他会怎么做?”
莫林很想说出实话:无论老汗王怎么做,一名受到龙王控制的小傀儡都无法模仿。
“老汗王继位的时候比我还要年幼,从那时起就在不停征战,打败敌人,巩固势力。”舒利图继续说道,心中的陌生感渐渐消失,“我是他的曾孙,体内流着他的血液,我的职责之一就是继续他的征战。”
莫林第一次认真对待这位小王殿下,开始猜测他的真实想法,“龙王让你来找我的?”
“是,但这也是我自己的意愿。”
“说到意愿,老汗王倒是对我说过一句话,‘权力是天生的,但它不是送给你的,而是你主动拿来的。’这就是意愿,老汗王从不关心别人怎么做,他走过去、拿到手,所有人就都承认了。”
舒利图的心怦怦直跳,与炽烈的阳光和长时间的走路却没有多少关系。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近侍军营地,一队骑兵守住道路,不允许外人进入,其他士兵都躲得远远的。
舒利图迈步向前走去,暗暗鼓励自己:这是属于自己的军队,近侍军已经向舒利图这个名字效忠,他要去拿取那道天生的权力。
莫林跟在后面,想看看小王殿下会不会将自己的话理解过度。
一名近侍军士兵拉开弓弦,大声说:“止步。”
“我是曰影王、曰耀王、夸曰王舒利图,命令你们让开道路。”
士兵看了一眼同伴,一箭射在“小王殿下”身前三步的地方,“就算是十个王号归于一人,你也没资格向我们下达命令。”
(未完待续)